半路上碰著吳大雄和好幾個家丁,聞楚傑向大雄送個眼色。一大群人一直來到李大慶家門前來。
看看大門緊緊的關住,要想過去敲門,心裡卻是有點發毛。
正在躊躇的當兒,霍地聽見裡面小孩子的一片哭聲,接著那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出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手中抱著一個小孩子,口裡說道:「快別哭,吵醒了你媽媽,她會打你的,瞧瞧,那邊馬兒來了……」
那個孩子直是哭,掙扎著要下地。
聞楚傑看在眼裡,輕輕的對吳大雄說:「你們且別近前,看我的顏色行事。」說著,便走了過去,含笑伸出一隻手摸摸虎兒的頭,對梁氏笑道:「大嫂,是你的少爺嗎?」
梁氏抬頭見楚傑穿著一身華麗衣服,以為是臨近的那一家老爺們,羞苦地笑道:「不,是我親戚的兒子。」
聞楚傑細看虎兒,活脫是石南枝一個胎子。
心想,斬草除根,雖是小孩也留他不得,想著,便搭訕笑道:「怪聰明的孩子,大嫂,讓我抱抱他。」
梁氏道:「你別動手,他怕生。」
楚傑不理,伸手便來奪。
梁氏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句話沒完,楚傑已把虎兒搶了過去。
梁氏大驚,向著門內高喊道:「老太太快來,有人搶虎哥兒!」
喊著,扭轉身便奔。
楚傑一側身閃開,兩隻手握住虎兒兩腿,倒轉來,頭向下,腳朝天,用力望著地下插下去,又橫著一摔。
可憐一個剛滿三歲的小孩子,馬上頭顱粉碎,一命嗚呼。
楚傑摔死虎兒,望後一個倒跳,指住梁氏,對大雄喝道:「殺死地!」
吳大雄真聽話,立刻拔刀向前,手起刀落,梁氏斷頭。
正在這時候,老太太王氏兩柄倒須鉤,貼地由門口卷到街心,不容人定睛逼視,右手一柄鉤,直貫吳大雄肚子。
只聽得大雄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趙家許多家丁發聲喊,各弄兵器時,王氏已是望著楚傑滾過去了。
楚傑身上穿著長袍馬褂手裡又沒帶傢伙,兩個騰躍以後,大腿上便被王氏戮了一鉤,心裡一發慌。
王氏第二鉤又搭住他肩背,用力往裡一拉,把膝蓋去迎著他的小腹。
楚傑脫口一聲:「哎!」
睪丸粉碎,瞪著眼氣絕歸天。
王氏一抬腿把屍體踢出一丈開外,撲翻身迎住趙家許多家丁。
虎人羊群,如湯沃雪,不一刻工夫又傷了三五條人命,大家呼嘯一聲,四散奔逃,逃生去了。
王氏挺鉤躊躇,正待趕殺,忽然李大慶氣急敗色的趕到面前!
他高聲的喊道:「老太太快走,守備老爺帶有兩百名弓箭手……馬上到了……全城罷市……」
說到這裡,眼看見梁氏頭顱排在腳邊,他先是怔了一下,跟著大叫一聲,撲倒下去抱住血淋淋一顆頭滿地打滾。
王氏急忙喝道:「李大慶,這不是哭的時候!」
喝著,耳朵里只聽得有百千萬馬蹄奔馳的聲音,蓋地而來。
王氏大驚,大慶已是一個虎跳,一手提著梁氏的頭,一手拖著屍身,號叫著往門口跑進去。
王氏過去夾起虎兒屍身,跟進來掩上大門,說道:「李大慶,趕快把他們埋在天井裡,拾奪傢伙,準備突圍,我去喊醒二少奶奶……」
邊說,邊拋下虎兒,搶進屋裡去。
原來盛畹早上吃的藥,裡邊大半是安眠的質量,所以鬧得天翻地覆,她卻是一絲兒也不知道。
這會王氏灌了她一杯解藥,拍醒地,說一句:「盛畹,快準備,我們被圍了!」便去拿出彈弓,背上包袱跳出廳屋。
盛畹糊裡糊塗下地來,看見自己的衣服放在一邊,急急拿來換好,壁間取下兵器,竄出去一看。
只見王氏鷺伏在瓦上向西北角放彈,外頭馬嘶人叫,一片沸騰。
盛畹飛身上屋,喊一聲:「媽,我來了!」
王氏不動,口裡舒徐地說道:「盛畹,看,來人總在三百以上,你拿彈弓,瞄準為首的射他下馬,愛惜彈子,不可濫發,沉著……」
盛畹不作聲,套上弓弦,颼颼颼,三顆彈丸,銜接著。
彈丸劃破天空,斜飛而出。
王氏道:「別瞄射那老弱的官兵,注意正西那一排箭手後面兩匹馬背上……你的弦力不夠兩百步。拿我的弓。」
說著,彼此便互換了彈弓。
盛畹再放彈,王氏道:「可惜,低一點。」
盛畹又放出一彈,王氏叫起來道:「天哪,你只能打下他的帽子麼!」
盛畹再扣弦,王氏喝道:「快躲……」
一句話沒說完,便有兩枝箭落在瓦上。
王氏道:「盛畹,他們分兵了,你守在這邊,別讓他們近前,我到後面去。」說著,飄身下地,撲到後面。
一眼看到李大慶兩手抱著頭,跪在院子裡發楞,急喊道:「大慶,埋好麼?」李大慶跳起身,伸手一指地下。
王氏道:「好,見著二少奶奶,就說你媳婦帶虎哥讓你兄弟接去了,快出去預備放火,我上牆擋一擋,火起時我們突圍。」
邊說就地一撲上屋去了。
李大慶急拿出許多稻草,堆在堂屋上澆了一桶油,打個火燃著,回頭淌了兩滴眼淚,搶柄撲刀在手時,王氏又由後面出來了。
李大慶急忙拭淚問道:「老太太,我們這樣出走?」
王氏道:「我同二少奶奶由牆上下去,你打開大門高呼殺出,放大膽,不要怕,我們自然保護你的。」
說到這裡,屋上盛畹喊道:「媽,外面已經看見火焰,他們知道我們要出來,圍上來了……虎兒在那裡?快把他背上!」
王氏咬著牙高叫道:「虎兒和大慶的媳婦早就送走了,你準備打出一排連珠彈,我們殺下去!」
叫著,把彈弓套在肩背上,順一順手中虎頭護手倒須鉤,就廊前掃個大旋風,竄上牆頭去了。
望下一看,口裡說道:「盛畹,出彈!」
盛畹馬上開弓,弦聲響處,王氏兩腿攢勁,向上跳起身,半空里翻筋斗滴溜溜下落,著地一卷,殺了過去。
那三百多名的弓箭手,又那裡看見過這樣鑽天鷂子似的人物?發聲喊往後倒退。喊聲未絕,盛畹一扭身,一股青煙,直撲圍中,橫劍一揮,血如噴泉……
趙岫雲剛才和陸守備並馬站在後面,因為被盛畹一顆彈丸打落他的帽子,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鞍躲在一邊。
這會看盛畹和王氏兩柄傢伙,真有萬夫莫當之勇,一時憤火中燒,帶了十六名精悍家將,闖上來迎住。
王氏眼看萬鈞不在場,心中大喜,讓盛畹獨門岫雲,自己把那十六名家將,直迫得走馬燈似的亂轉。
約莫殺了一頓飯工夫,盛畹自不能得手,倒是王氏又傷三五個條人命。
趙岫雲今天手裡用的是槍,施展開峨嵋槍法,真的有翻江倒海,搖山震岳之勢,饒你盛畹劍術入神,急切里還是占不到半點便宜。
這一邊十六名家將,卻也是尖上選尖的腳色,雖然死了三五個,還是奮戰不退。忽然西北角上一陣大亂,那三百多名弓箭手像潮水一樣的兩邊分開來。
當中出來了一個老頭子,左手捋須,右手挺劍,大踏步趕到陣前,這個人正是那火鴿子萬鈞。
王氏大叫道:「盛畹,你保著李大慶快走!」
叫著,斜刺里猛撲岫雲,一連兩鉤把他殺退,扭翻身便和萬鈞交上了手。這裡的華盛畹突出重圍來,趕忙一把抓住了李大慶,星馳電-的,往南飛奔而去。
王氏兩柄鉤,擋住萬鈞岫雲,指東擊西,忽退忽進的。
蹲如伏虎,騰若游龍,橫穿直越,且戰且敗,看看退到南莊。
天色已黑,霍地鸞鈴聲急,盛畹一匹馬迎上前來,弦聲一起,岫雲耳門上著了一彈。萬鈞急忙約住隊伍,發令放箭,王氏盛畹卻已是轉入松林去了。
萬鈞趙岫雲陸守備一群人,抱著「窮寇莫追」的老例子收兵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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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畹王氏李大慶三匹馬連夜趕路,第二日黃昏已是越過保定府。
落下客店,盛畹查及虎兒。
王氏不得已把虎兒被聞楚傑摔死,以及梁氏殉難,自己結果了聞楚傑和大雄兩條性命,一股腦兒告訴了她。盛畹聽了,傷心欲絕。
總因公共場合耳目昭彰,只得飲泣吞聲,強自壓抑。
卻偏是王氏上了幾歲年紀,畢竟熬不住驚嚇氣急。
這天晚上,她忽然寒熱交作,骨節酸痛,躺倒床上,不能動彈,這一下把盛畹和李大慶都急得了不得。
看看延過兩三天,王氏還是氣喘神昏,寒熱不退,外面風聲是一天緊似一天,保定府畫影圖形,懸賞擒拿王氏母女。
李大慶得到消息,和盛畹商量了幾度,直迫得一個才識兼優的華盛畹,一絲兒也沒有主意!
雖想要遠走高飛,可是四海茫茫,何處是歸宿?
想到夫仇未報,獨子喪生,恨不得橫刀自裁,但是為著王氏,又不容她不忍死須臾,苟且偷生。
這一夜,她背燈兀坐,反覆思籌,忽然聽床上王氏輕輕的喊了一聲:「盛畹!」
盛畹急忙搶到床沿,問道:「媽,您可好了一點?」
王氏握住她的一隻手,苦笑道:「你給我一杯茶,我有幾句話告訴你。」盛畹含著一泡眼淚,去倒了茶來。
王氏欠身就她手中呷了兩口,搖搖頭,闔上眼皮躺下,嘆口氣說道:「盛畹,外頭消息不大好麼?」
「沒有什麼……」
「孩子不要瞞我,你和李大慶商量的話,我全都聽到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等做瓮中之鱉,昨兒晚上我還要勸你和李大慶先離開,細想一想,你又未必肯拋下我。現在我決定明天一早陪你們一塊兒上路。」
「媽,您不要著急,我想再等一兩天還不要緊的。」
「呆子,這不是兒戲的事,坐而待斃,死不瞑目。你安心,我還拿得住趕幾程路。」說著,便坐起身。
「媽,您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再回杭州?」
「不,官府既是懸賞通緝,那邊也是不妥當,而且還怕累及古農夫婦,我想帶你們上太湖去……」
盛畹吃驚道:「太湖?」
王氏道:「只有這一條路,是我們安身立命所在了!」
盛畹低頭不語。
半晌,王氏又說道:「我有個侄兒,叫做王霸,他是太湖裡面比較有體面的頭兒,說起武藝也還過得去。
二十年前,我到過他那裡一次,那時候他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跟著他的爺爺干那殺人放火的勾當。
他爺爺是我的伯父,江湖上很有點聲名,喚做穿雲龍王大壽。前一次在保定府,萬鈞告訴我,老人家已經歸天。
他的事業便由我的侄兒接手下去,聲勢十分浩大,官兵累次奈何他不得。我們到他那裡去,他一定歡迎,我們暫住一時,以後再想法子。」
說著,便把李大慶喚進來,吩咐他準備一切,四更時便要動身。
李大慶答應了一聲「是」,自去了。
盛畹看王氏已下決心,就也不肯多說,在丑時時光,他們三個人便上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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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於江浙兩省之間,號稱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山峰的太湖,裡面是有匪的,這種匪,就叫做湖匪。
湖匪從幾時有起?那大概是說不清楚了。
湖面遼闊,港叉分歧,的確是天然的一個藏垢納污的去處。
誇張一點的說,三萬六千頃,每頃有賊,七十二山峰,每峰有匪,互相勾結,聲勢相溝通。
官府雖然年年遣兵調將大興討伐,可是不要說剿滅,就是想擒獲幾個歸去獻俘邀賞,卻也是不大容易的事。
原因是他們有天然的三條生路。
第一條是離湖數十里內外的村落居民,差不多全是他們的暗探,信息是比任何人都快。
第二條是從宜興的蜀山烏溪直通潤安廣德,那地方是萬巒重疊,竄進去了,便不容易追了。
第三條是從澱山湖出青浦安亭,那地方有不知多少的湖盪,有的通有的不通,除了他們曉得,官兵是無從捉摸的。
這樣太湖便成了一班不得志的壯士的天堂,優遊自得的干那殺人越貨的綠林生活。
王霸確是太湖裡面的最為強悍的一個盜魁,他的老巢在七十二峰里一個號稱笠峰的山底下面。
聚眾在五百以上,械精糧足,將勇兵強,大小的船隻總有一百多號,橫行湖面,出沒無常。
王霸這一個人,調侃他一句,可以說是兩棲類的動物,旱路一柄單刀,水裡面一對李公拐,端的十分了得。
不然的話,他就不能管得那些亡命之徒伏伏貼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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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帶了盛畹李大慶,一行人來到了太湖,便有幾個伏路的偵探向前盤問一番。
王氏把來歷說個清楚,彼此說的黑話,盛畹和李大慶都不懂。
這時候只聽得那群人裡面有一個問了一句黑話,王氏馬上由口袋裡面拿出一個小銅筒兒來,順手扯出一面小黃旗,晃一晃,那群人便散了。
又走了一會,忽然前面樹林裡,撲出三五十個精壯漢子,一色渾青打扮,手裡各拿單刀,雁翅般左右分開。
接著又出來一匹大白馬,背上馱著的正是水大蟲王霸。
他大喊一聲:「來的是姑媽麼?」
一催馬便迎了上前,翻身下地,攔住王氏馬頭,霍地屈下一腿,請了一個安,站起來牽住馬的嚼環,王氏眼淚瑩瑩的強笑道:「霸兒,好久不見了,那一年我在保定府聽說你爺爺歸天,我滿想來看你……」
王霸笑道:「我們回去再談罷!這兩位是誰?」
說著,伸手一指盛畹和李大慶。
王氏也笑道:「我只管和你說話,把他們給忘了。她是我的乾女兒,他是我們的跟人,叫做李大慶。」
李大慶聽了,急忙下馬,過去向王霸請安。
王霸一抬手,李大慶站起來,盛畹也就下地來相見了。
王霸著實看了盛畹幾眼,對王氏笑道:「我應該喊姊姊還是妹妹?」
王氏笑道:「當然是妹妹啦!」
王霸回頭又叫聲「妹妹」,又笑道:「請上馬罷,我來帶路。」
邊說,邊跳上馬背去。
於是大家都上馬,一窩蜂進寨去了。
盛畹來到太湖,匆匆已是十來天,王霸待她十分好,只是王氏因為路上跋涉,病又重了幾分。
盛畹終日愁眉苦臉的,鬱鬱不樂。
又偏是王霸生平沒有近過女色的人,這一次見了盛畹,忽然動心,大有想吃天鵝肉的意思。
他本來粗魯慣的,對於用情兩個字,當然不很高明,一次兩次,盛畹便看出了他的野心來了。
她總因為寄人籬下,不得不躲閃周旋,這樣,王霸越發高興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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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盛畹在後面煎藥,王霸悄悄地跑到王氏的床前來。
他跪了下去,說道:「姑媽,有一樁事,我要求您答應我,您一天不答應,我便一天不起來!」
王氏先是一愕,後來看他直挺挺地只是跪著不動,便說道:「好兒子,起來罷,只要能辦得到的事兒,我總可以答應你的。」
王霸大喜,跳起身挨著床沿坐下笑說:「姑媽,您老人家最愛惜我的,不是麼……您知道,我剛剛三歲,我爸爸媽媽就去世了,二十幾年來跟著爺爺,創成這一份基業,自由自在,王法不及,眼前倒也自強自尊,有點名聲。
我今年是三十歲的人了,卻還沒有媳婦……姑媽,您想,我是爸爸的獨子,也沒有兄弟姊妹。
古人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果我真的討不到渾家的,不就要弄到斬宗絕嗣了麼?
所以,這幾年我總想弄個老婆,也替祖宗盡點孝道。不過我素常不近女色,一向看了多多少少的女子,我總不滿意。
姑媽,您說,像我幹這一種行業的,是不是應該娶個有能耐的女子,而且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雖然以前也見過幾個跑解的姑娘們,可是她們所懂的只是一些花拳繡腿,沒有絲毫真實本領,我看了就不中意。」
說到這兒,不覺住口望了望王氏的臉色,方才接著說:「這一次天教我見著了盛畹妹妹,我真歡喜的好幾夜不曾闔眼。
姑媽,妹妹年輕孀婦,現在又弄得有家難回,後半世的日子,怎樣過去?如果嫁給我,那不是天生的一對好姻緣麼!
我的財力足夠可以贍養她的,而我的權力也可以保護她,不讓她受委曲,也許有機會時還可以替她報仇雪恨。
姑媽,您老人家為著她好,為著我好,為著我們王家,您都該答應我的請求呀!」王霸一口氣把這一篇話說完。
王氏聽了怔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霸看她這一個樣子,心裡便有些不快活,他站起身,沉下臉色來,冷笑道:「您老人家不大願意麼?我可是為您好啊!」
王氏苦笑道:「這件事兒,我怎麼能夠馬上答應你呢?就算我千肯萬肯了,你妹妹不答應我也是沒有法子。你先退一步,等我想出幾句話來,來探你妹妹的口氣,過一天再回你的話!」
王霸沒得說,揚著頭就自個兒去了,心裡總存著幾分希望。
這裡王氏躺在床上,心想:「自己一病纏綿,如果有個長短,拋下盛畹一個人,教她投奔那裡去?
真的肯答應嫁給王霸,其實也是一樁很好的事,邪惡遍地,沒有善良立足的地位,倒不如據山伏莽,說不定還有個自由……不過盛畹那個脾氣,要她改嫁,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想到這裡,剛好盛畹端著藥進來了。
盛畹伺候王氏喝下藥,替她放下帳子,掇張凳子,坐在床沿邊,呆呆地望著窗外出神凝思的樣子。
耳聽得床上王氏連連地嘆氣,急忙扭回頭說道:「媽,這兩天剛剛好一點,您又想著什麼啦?」
「盛畹,你今兒個見過你哥哥?」
「媽,誰是我的哥哥?我不明白。」
王氏聽著,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敢把話往下說。
盛畹冷笑道:「媽,我告訴您,您侄兒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看在您老人家的臉上,我不願意怎樣對付他。我只有希望您老人家的病,早一天大好了,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另找地方過活。」
王氏道:「盛畹,我想,我是個朝不保暮的人,如果我死了,你舉目無親,不如……」
盛畹截口說道:「媽,何苦來多說不相干的話,我是什麼樣的人,您難道還不能夠明白麼!
一來,因為夫仇未報;二來也不忍心拋下您,教您傷心。您若是不保,我跟您一塊走,我豈肯失身,也怎麼願意流水賊沾了我。他有野心,我時刻防著他,他不怕死,就讓他來吧!」
王氏道:「好姑娘,你不贊成,我不勉強你。不過千萬忍著點兒,我暫時還得拿話穩住他,底下的事慢慢再想法子。
現在這一鬧翻了臉,我們母女兩條性命就完了!古人說得好,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忍耐到我的病稍好點,我們馬上往別處投奔!」
「您放心,我不會那麼不顧利害的,他不蠻幹,我總讓他三分。」
說著,站起來,就往後面去了。
第二天王霸過來探病,大目的當然還在盛畹的身上。
他查詢王氏,盛畹的意見到底怎麼樣?
王氏只得竭力的敷衍他。
可是他迫緊王氏不肯放鬆,娘兒倆越說越累贅,纏夾不得開交。
霍地盛畹由後面闖出來,望著王霸點點頭,笑道:「王霸,我是假不懂客氣的娘們,我可直截了當的告訴你,你要我的身子不難,你能夠替我復仇,活捉趙岫雲交給我,或者提著他的首級來見,我馬上是你的人。
不要說你是個首領,就是你馬前一名小卒,只要能夠替我報仇,我總嫁他。這條件,非常簡單,你記在心裡好了!除此之外,誰也別想要我做他的老婆。
假使你以為落難的女人隨便可以欺負,隨便可以蠻幹,隨便的可以威脅,那麼你根本就錯了!
你知道,我自小兒闖蕩江湖,什麼樣了不得的人物,我都領教過了,別說你啦,不相信,咱們就試試看……
找你姑媽麻煩一點沒用,她管不了我,我的事還歸我自個兒主張。今天告訴你這些話,我是頂認真的,一切希望你放明白點哪!」
這幾句話,甜酸苦辣,五味俱全,盛畹說一句,王霸他就轉一下眼珠子,那樣子就十分難看。
盛畹把話說完了,王霸忽然大笑道:「既然有了好題目,我總得拚命。如果捉到趙岫雲,妹妹,你可不要反覆呀!」
盛畹道:「請放心,我說一句話,算一句話。現在,你可以走了,我們再見。」
王霸眼看她滿臉飛霜,心裡真的有點家怕,瞪了她兩眼,也就走了。
自這天起,他和盛畹見面時,言語舉動比較客氣了許多。
盛畹以為他受了警告,知道自愛了,心裡倒也歡喜,因此,她倒不加意避嫌。燈前看劍,月下快談。
有時候也一塊兒垂釣打獵,連轡並騎……
王霸假使是個識趣的,山間得著這樣一個膩友,亦足自豪,何必真箇銷魂,自求其辱的呢!
然而人心本來沒有滿足的時候,何況王霸是個武夫,對人生怎能有這麼高的意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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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天氣本來就有點悶,王霸喜孜孜地拿著一瓶淡紅色的酒,踏進王氏屋裡來。
剛好盛畹陪著王氏正在吃飯,看見他來了,便含笑讓坐。
王霸一直走到桌前,把手中瓶子一揚,笑道:「這是湖裡頭一個頭目孝敬我的,據說這酒功能益氣補血。
有年紀的人喝一點,可以活活血,蠻好。他送我兩瓶,剛才我喝過了,的確不錯,所以替姑媽送一瓶來。」
王氏就著王霸手中,看那酒色果然鮮明可愛,這就笑道:「多謝你惦記著我,我好久不喝酒了,你自個兒留著罷!」
王霸道:「姑媽,華妹妹,你們試一試呀,如果不好呢,再退還我不行麼……」
邊說,邊撥開了瓶兒的塞子,搶了一個茶杯,倒出半茶杯,遞給王氏。
王氏接過手呷了一口,笑道:「很好的,可惜我不敢多喝!」
王霸瞅著盛畹道:「妹妹,您也該賞我一個面子呀!」
盛畹搖搖頭,說道:「對不起,我生平不喝酒的。」
嘴裡這樣說,一伸手便去接王氏的茶杯。
卻不想王霸心虛,急忙按住她的手,沉著臉道:「你不喝,讓姑媽喝,別白糟塌好東西了。」
盛畹突然變色,收回手,站起來。
王霸挺身攔住地,說道:「我的姑媽,我讓她喝,難道還有惡意?」
盛畹冷笑著道:「我的乾媽,我不要她喝太多!」
王霸怒不可遏,一翻虎目說道:「妹妹,你是成心不給我面子?」
盛畹笑道:「你算什麼!」
兩個愈說愈大聲,愈說愈不對。
盛畹一抬腿,踢開凳子,頂向前去,那樣子險煞兒火拚了。
王氏看看大驚,老人家一時拿不住主意!
一時不分好歹,把半茶杯酒一口氣喝乾,掙扎著挨下地來。
她緊緊地抓住盛畹的一條臂膀,說道:「霸兒,她……我已把酒全喝了,你……你讓一步罷!」
王霸急急扭回頭去,望望桌子上的茶杯,順手兒搶了酒瓶,一聲不響地,掣翻身,急急跑了。
這裡王氏退到床上去,埋怨著盛畹道:「我什麼話都勸過你了,忍耐,忍耐……你偏要和他一般見識!」
盛畹笑道:「這酒一定有毛病,他不懷好意,好文章就在後頭呢!」
王氏道:「沒有的事,他……他不會毒……死我的。」
盛畹道:「毒死您也許不至方,然而這酒一定參了迷藥,您喝一點冷水吧?」
說到這裡,床上的王氏已是鼾聲大作,沉睡著了。
盛畹搖她一陣不醒,究竟因為她老人家有病,不敢把冷水來灌她,索性替王氏蓋上了棉被,讓她睡了。
盛畹心裡想道:「王霸一向不敢用強,卻原來是害怕他姑媽,看他剛才的意思,分明只要乾媽肯喝他的酒……
好一個狗崽子,哼!你以為迷倒了她老人家,你就可以任意地收拾我了……哼……你還差得遠呢?」
想著,想著,她反而縱聲笑了。
歇了一會兒,她退到後面去了。
她拿一塊青布把頭包起來,換了一身短靠,套上鐵尖鞋,抽出劍葉來,拂拭一番,塞在枕頭底下。
一切準備妥當,掩上門,吹了燈,躲在床上,閉目養神。
遠遠地柝子敲過三更,一陣風過處,接著雨點兒下大了。
她以為王霸不會來了,剛想下地去看看王氏,忽然窗欞外有個火星兒閃動。
盛畹嘴裡暗叫一聲:「可真的來了!」伸手摸著劍柄。
又過了一會兒,便聽見窗格子吱吱地響著,跟著就有一個人跳進來了。
盛畹急忙屈腿作勢,讓他摸到床沿,牽起半邊帳子時,霍地彈出一腳,踹個正著呢!
「砰!」的一聲,王霸摔到窗前去了。
盛畹一躍下地,劍光一閃,一個撥草尋蛇架式,劍尖直搠王霸心窩。
王霸雖然被踢了一腳,幸好他穿了件軟甲背心,所以還沒有受傷。
這時眼看劍花來得切近,急忙斜刺里一跳,伏身攢勁,竄出窗外。
盛畹不舍,一蹬雙腳,追了出來。
王霸早是站定馬勢,等候廝殺了。
這時候盛畹心頭火發,怨氣衝天。
她緊一緊手中的劍,猛撲向前。
王霸仗著一柄厚背薄刃單刀,急架交還。
天空中雨霽雲開,滿天星斗,照著這一對男女,滴溜溜互斫互殺,火雜雜忽前忽後,一場狠斗,直殺得狂風捲地,宿鳥驚飛。
王霸原不是盛畹的敵手,幸虧是雨潤苔青,地滑如油,盛畹腳小,鞋底下又嵌著半段鐵片,所以有些不得勁兒。
就這樣便宜了王霸支持到十多個回合,兀自健戰不退。
盛畹先頭還想饒他一條性命,這時給他撩撥得按捺不住了,咬一咬牙,手中劍猛可里罷了幾個解數。
王霸這才知道厲害,急切要想逃走。
可只是一片劍光,潑水似的,把他前後左右包裹著,絲毫不肯放鬆。勉強又走了兩個照面了。
盛畹劍起處,削斷他一條胳膊。
王霸真配說是一條漢子,他大吼一聲,往後一跳,扭回身兩腿如飛,逃脫了一條性命走了。
盛畹橫劍躊躇,一直望不到他的背影,才退回去,點上燈,坐下休息。
心裡想:王霸著了重傷,一時不會來了,可是天一亮,他必定要派隊伍來包圍的。勢單力孤,如何對付?偏是乾媽一病纏身,不然的話……
想到這兒,聽見隔壁王氏在床上轉側的聲音。
她急忙站起來,收劍歸匣,除去頭上青布,順手兒抓了一件衣服披上出去,隔著帳子,輕輕地喊一聲「乾媽」。
王氏睜開睡眼,問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沒有睡麼?」
盛畹替她鉤起半邊蚊帳,又倒了一杯茶給地。
王氏很快當的坐了起來,笑著道:「我好像好了許多,敢情那一杯酒有點功效?」
邊說,邊接過茶杯,呷了兩口茶。
抬頭望望盛畹的臉,驚叫著道:「你……臉上那兒來的血……」
盛畹眼看王氏精神健旺,一點不像病人,心裡正自納悶,給她這一驚叫,微微的怔了一怔。
盛畹笑道:「您的侄子,半夜跳窗,摸到我的床上來,我趕他到後院,削去他一條胳膊呢!」
王氏聽到這裡,猛地翻身跳下地來,抱住了盛畹,睜著兩眼,問道:「真的麼?……你怎……」
盛畹笑道:「您老人家不要害怕,您是他的姑母,他總不能把您怎樣的,一切事我自己承當。
也許我不該死在趙岫雲的手中,天教我上太湖來送命的。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準備著廝殺!」
王氏滴著眼淚,說道:「我們死在一塊兒吧!我不能拋下你的,快拾掇我的傢伙,檢點看彈子還有多少,預備奪圍逃生。只是李大慶在前寨,這卻怎麼好?我們不能不關顧他,我們害他家破人亡。」
盛畹笑道:「媽,我是不得已的,您老人家何苦自找死路。天一亮,他們傾寨而來,那裡容得我們殺出重圍,就說僥倖沖了出去,四面都是水,我們沒有船,也是沒有辦法的!」
王氏道:「眼前我們只有合力,不可分心,我們應該死裡求生,你如果愛惜我,你得好好的找出路。
可恨我一向鬧病,對於這裡的路全不明白,能夠找個險峻的所在,先擋他們一陣,慢慢的想法子奪船逃命!」
盛畹笑道:「我真想不到您的病突然的好了,我是簡直沒有一些兒求生的心,不然的話,剛才我就不讓王霸逃走了,抓住他,迫他下令送我們離開太湖,豈不省事省力!」
「好姑娘,你別一味拖延時間啦,過去的事,追悔無益,你還是趕快想辦法呀!」
「有一條路,可以暫守的,不過也還是瓮中之憋,他們把我們圍起來,斷絕了我們的食糧,結果仍是不免一死!」
「暫救目前罷,別顧慮底下的事啦,能夠挨一天是一天。這裡絕對不能留戀,你快說那一條路?」
「前幾天我跟王霸出去圍獵,離這兒約百十來里,有個山崗,孤零丁的四面削壁高崖,去地大約有二三十丈多高,單是一條羊腸小徑可以上去,上面有個藥王廟,裡頭王霸倒派有四個人駐守,我們趁天還沒亮……」
王氏聽到這裡,搶著嚷道:「好的,好的,我們馬上走!」說著,扯回身便去收拾衣服鋪蓋。
盛畹幫著打起兩個大包袱,彼此背上,套彈弓,弄兵器,零星雜物都不要了,母女兩個人,一前一後溜出後院,一挫身跳上屋,認定方向,直奔後山。
彼此夜行的工夫,都是登峰造極的,一路上雖然碰著許多放哨的嘍羅,他們有的簡直沒發現,有的也不過看見前後兩個黑影兒,狐狸似的快法,貼著去掠過去罷了,誰能相信是人的兩腿趕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