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韓惜聽見蔣薇的話,再次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五歲那年。

  那天早晨,天氣很好,院長讓她換上郭瑩的衣服。

  郭瑩的衣服又乾淨又漂亮,胸前的蝴蝶結像一對翩翩起舞的蝴蝶,隨風舞著。對方是個中年農婦,一看見她就抱著哭。

  一切竟然都是個誤會。

  韓惜心底突然一暖,她不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那有沒有可能,她曾經也是父母的心頭肉呢。

  她的親生父母,是否也還在尋找她?

  蔣薇走到韓惜面前:「那女人走之後,我偷偷跟過去過,就隔壁鎮上的村里。她家孩子真多,三個女孩,最小的一個是男孩。家裡又窮,飯桌上只有幾隻窩窩頭,沒有臘肉,甚至連鹹菜都沒有,屋裡也沒有碳火。我知道鄭宵不會放過我,我看一眼就走了。」

  她頓了一下又低聲道:「就算我不走,她家也不會收留我,被遺棄的人,早就沒有家了。」

  鄭宵是捨不得把郭瑩送出去,才用韓惜頂上的。

  韓惜看著蔣薇,她身後是刺眼的汽車燈光,臉上陰影濃重,帶著淡淡的哀傷,斂著眼底的黑暗。

  蔣薇突然冷笑一聲:「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認為我出賣色相,換取食物和溫暖的房間。」

  韓惜抿著唇,沒說話,她確實是這樣認為的,郭瑩和她們這些孩子,從來都不一樣。

  蔣薇眼裡帶著一絲血色,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鄭宵是個人渣,他變態。我若不順從,早被他弄死了,然後呢,下一個受害的說不定就是你,鄭七。」

  韓惜垂眸,她並不完全贊同蔣薇的話:「六子那次受了傷,還發燒了,他就快要餓死了,我來求你,給他點吃的,你寧願吐掉,都不肯分給他一點。」

  蔣薇笑了一下:「那是我用自己的身體換來的,憑什麼給別人。別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韓聖母,哦不,鄭聖母。」

  她說完,摘掉鴨舌帽,狠狠扔在地上。

  接著摘掉了頭上的假髮。

  「這頭髮美是美,就是不透氣。」蔣薇將假髮整理好,放回到車裡,回來繼續說道,「只有在晚上沒人的時候才能摘掉透透氣。」

  韓惜抬頭,看見蔣薇的頭頂。

  第一如此近距離地看清,她的頭皮很多地方已經被大火燒地長不出頭髮來了,其他地方有的只長出來短短一層,有的健康的地方,長得又很長。

  整個看上去,十分詭異。

  蔣薇輕聲笑了笑:「怎麼,嚇到你了?」

  「孤兒院失火那天,所有的孩子都被人叫出去看煙花了,那時候我跟鄭宵在一起,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們被火海包圍了。鄭宵披著一條濕床單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火里跑出來的,我的頭髮全沒了,頭皮也被燒壞了,變成了一個醜八怪。」

  韓惜深深吐了口氣:「所以,王小寧就活該被你們殺了嗎?」

  蔣薇看著韓惜:「我說過了,你不是我,你沒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一切。」

  韓惜迎著蔣薇的目光:「給濫殺無辜披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皮,你的良心就會安了嗎?」

  韓惜見過王小寧的照片,那是個笑容燦爛的女孩,乖巧孝順,本該有幸福美麗的人生。

  譚琳也是,她們都無辜。

  蔣薇被激怒了,她抓住韓惜的頭髮:「我就算毀了,你也別想好。」說完指了指廠房最西邊的地方,「看見那邊沒有,原本是孤兒院小黑屋的地方,專門關你們這些犯了錯的孩子。」

  韓惜順著蔣薇染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看過去。

  廠房昏暗,只有被汽車燈光照著的這一塊是明亮的。整個空間被切割成了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蔣薇貼著韓惜的耳朵:「小黑屋的滋味,你還記得吧。還有徐阿姨,徐阿姨最喜歡打你們的臉。」蔣薇摸了摸韓惜的臉,「我記得有一回,你尿床了,把整個寢室弄得都是尿騷味,徐阿姨不開心了,把你關進小黑屋,衣服是濕的,沒有飯吃,沒有燈和蠟燭,到處都是黑的。」

  韓惜閉上眼睛,身體開始微微顫抖,明明乾燥的衣服,卻總感覺褲腿是濕的,周圍是別人的嫌棄和謾罵,像被冬天的大海浸透,無邊無際又冰涼徹骨。

  耳邊似有魔鬼在說話:「鄭七,這麼大了,四歲了還尿褲子,丟人不丟人?」

  「你怎麼不去死呢?」

  弱小的女孩縮在小黑屋的角落裡頭,抱著膝蓋,不停地哭。

  她又冷又餓又羞愧,心中的恐懼被無限放大,有風從小窗戶外吹進來,刀子一般劃在皮膚上。

  眼前突然一暗,唯一的汽車燈光被人摁滅了。

  韓惜閉著眼睛,緊緊擰著眉頭。這些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堅強正在一點一點被蠶食。

  在瀕臨崩潰的邊緣,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韓惜,別怕。」

  他的聲音永遠明媚,浸泡了陽光似一般,暖洋洋的。漸漸驅散了周邊的陰冷。

  韓惜突然抬起頭來:「郭瑩,開燈。」

  蔣薇打開車燈,頗為遺憾地說道:「沒瘋啊。」

  韓惜沉靜了一下,慢慢說道:「人總會長大的。」

  她只需要知道,不管這個世界有多黑暗,總會有這麼個人,將這黑暗劈開,拉她出泥沼。

  過了好一會。

  蔣薇低頭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到她和紀堯約定換人的時間了。

  韓惜調整好心境:「你說你知道十九年前,有警察來過孤兒院,是怎麼回事?」

  蔣薇繞到韓惜身側,靠近她:「你真要聽?」

  韓惜點了下頭,她是替紀堯打聽的。

  蔣薇笑了笑了一下:「那警察也是想女兒想瘋了,我就叫了他一聲爸爸,他就放鬆警惕了。」

  這和紀堯說的一樣,陳警官是追查女兒的下落,找到的新橋縣。

  韓惜擰了下眉,心裡有不詳的預感:「然後呢?」

  蔣薇轉身往車邊走:「然後就死了啊。」

  韓惜正要接著問,一束汽車燈光掃了進來。蔣薇走到窗邊,往外面看了一眼,轉頭對韓惜說道:「來了。」

  紀堯熄滅車燈,從車上下來,看見廠房裡面的車燈。

  蔣薇喊道:「站著別動,秦真人呢?」

  紀堯看了眼身後的車子:「車裡。」

  蔣薇:「帶出來給我看看。」

  紀堯站在車門前:「你先把韓惜給我看一眼。」

  蔣薇冷笑一聲:「跟我討價還價?」她一頭烏黑亮麗的假髮摘了下來,本身頭髮少,頭皮又有點凹凸不平,看起來分外猙獰。

  紀堯轉身,拉開車門,將假秦真從車裡拉出來。

  天黑,只有廠房裡一束車燈亮著,廠房門口只能看清人的身形,看不清人臉。

  沒等蔣薇說話,紀堯就說道:「該你了。」

  蔣薇折回去,正準備將韓惜從機器上放下來,對方突然掙脫了繩索,反手將她控制了。

  刀子掉在了地上。韓惜抬腳將刀子踢飛到了牆角。

  紀堯聽見聲音,飛快跑進來,看見韓惜完好無損,他鬆了口氣:「我女朋友就是厲害。」

  韓惜看見紀堯,才真正感覺到了安全。

  她突然想起來頭上的錄音設備,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別亂說話,我這還錄著音。」

  蔣薇轉頭瞪了韓惜一眼,一雙大眼睛像是要從眼眶裡瞪出來。

  紀堯走過來,拿出手銬:「蔣薇,你現在涉嫌綁架,已經被捕了。」說完將手銬銬在了蔣薇手腕上。

  蔣薇罵道:「卑鄙小人。」

  紀堯轉頭看了一眼韓惜,抬手在她下巴上捏了一下:「真乖。」

  也是真危險。萬一蔣薇有其他幫凶,事情可就不是這麼好解決的了。這要虧了周莉盯得緊,讓蔣薇沒有機會找幫手。

  對於韓惜的以身犯險,紀堯打算回頭慢慢跟她算帳。

  來時的路上,他想過無數可能,萬一蔣薇找了幫手呢,萬一那群人泯滅人性呢。

  他的擔心和緊張,都要悉數從她身上討回來。

  韓惜:「你怎麼這樣看著我,要吃人?」

  紀堯:「是呀,韓法醫給嗎?」

  韓惜將頭上的發圈拿下來,關掉錄音設備。這要是被局裡其他同事聽見,像什麼樣子。

  假秦真打開手銬,從車裡下來,走過去:「紀隊。」

  蔣薇看清來人的臉,他不是秦真。

  她轉頭問紀堯:「秦真人呢?」

  紀堯聳了下肩:「無可奉告。」暫時還不能把秦真已經死了的消息告訴蔣薇這樣才能在審訊的時候占上風。

  韓惜仔細觀察著蔣薇,她對秦真的關心不是假的,不然也不會冒著危險救他。

  對蔣薇來說,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就是秦真了吧。

  假扮秦真的警察打開車門,讓蔣薇進去。

  紀堯和韓惜站在一旁看著。

  蔣薇回頭看了韓惜一眼:「鄭七,你記住了,不要以為自己披了法醫的皮,就是個好人了。我們這些人,註定要陷入黑暗中,永世不得翻身。」

  紀堯抬手警告蔣薇:「有什麼話到局裡說話去。」

  蔣薇回頭往廠房旁邊看了一眼,那是一顆大的梧桐樹,樹幹很粗,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韓惜順著蔣薇的目光看過去,她記得那顆樹下本來有個井,他們喜歡在井邊玩,後來有一天,那口井被人一夜之間填上了。

  第二天,韓惜就被她養父母領養走了。

  蔣薇笑了笑:「你不是問我十九年前那個警察的事嗎。」

  紀堯聽見這幾個敏感字眼,擰眉看著蔣薇。

  蔣薇突然大笑一聲,眼裡滲著毒液,像一把鉤子,鉤著人往懸崖下拖:「鄭七,是你害死……」

  「砰」地一聲槍響。

  蔣薇話還沒說完,突然倒在了地上,她中彈了。

  紀堯往子彈發射的地方跑去,黑暗中,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廠房後面竄了出去。

  紀堯幾乎在一瞬間就把那人的身形認出來了,是之前殺了喬江的劉強山。

  他個子太高了,身形又壯,槍法也是一等一的好。

  劉強山繞過廠房,上了一輛黑色的車,車裡有他的同夥接應。

  韓惜還在廠里,紀堯不敢追得太遠,他拿出電話打給在外面候著的張祥等人。

  十分鐘後,張祥回電話:「劉強山沒走大門,他從後門跑了。」

  警員打開車燈,韓惜正在檢查蔣薇的傷口。

  她腦部中彈,已經沒了呼吸。

  蔣薇死了。

  回去的路上,韓惜一直在想蔣薇沒說完的那句話,蔣薇說她害死了什麼。

  可是在她的印象中,她沒有害過任何人。

  紀堯安撫她:「從一開始,蔣薇就沒想讓你好過,她就想把你給毀了,所以她的話不要信。」

  韓惜擰眉,蔣薇的樣子不像撒謊。

  紀堯一眼看穿了韓惜的微表情:「你這個樣子,不就是中了她的計了嗎,讓自己的餘生陷入猜忌和自我懷疑中。」

  他又問道:「你們之前聊過陳警官的事?」

  韓惜點了下頭,看著紀堯的眼睛,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他一直在找的陳叔叔已經去世了。

  車子已經上了高速公路,路兩邊是大片的農田,遠處有幾點星火,夜空深而遠。

  韓惜深深呼了口氣:「陳警官可能已經去世了。」

  她說完,眼底突然湧上來一絲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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