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回神色淡然問:「你今天把我帶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
安郁辭看向他,誠意道:「我想讓你給我做一次側寫。」
然後他解釋道,「作為心理治療師,我經常遇到各種各樣心理有問題的病人,我感覺我可以看穿他們,可是我卻看不懂自己。我也曾按時去做那些督導,但是我從不敢袒露我的秘密,他們也從未發現端倪。我想聽聽你對我的分析。作為一個怪物,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在外人眼中是什麼模樣的,又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蘇回低頭猶豫了一瞬,抬頭開口道:「我的確從你的行為里看出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但是因為你的檔案資料很少,其中有很多的空白,我只能進行部分的臆測。」
安郁辭大度道:「沒關係,就算說錯了也沒關係。」
蘇回用手指有節奏地點了點自己的膝蓋,他的手指修長而靈動:「我認為,你的殺戮行為,源自於兩次重要的事件,那是三次死亡。」
隨後,蘇回伸出手指,十指交疊繼續開始推斷:「第一次死亡,是你姐姐的死亡。」
提起了這件事,安郁辭的手指不自覺地收攏了,神情也嚴肅了起來:「是的,我姐姐是在我少年時自殺的,也正是因為此,我決定要當一名心理醫生。」
蘇回繼續說,他的聲音低沉而柔軟:「我去查看了你姐姐的檔案,才發現了更多的信息,那時候,你姐姐是被她當時的老闆,一位有妻子的男人玷污了,事後她多方求助無果,反被男人反覆羞辱,於是她在你的面前跳河身亡。這一次的死亡,在你的潛意識裡,引起了世界觀的第一次扭曲。你姐姐的悲劇是外人造成的。這樣的事例,讓你把拯救與死亡連接到了一起。」
安郁辭點頭道:「我曾經想殺死那個男人,我時常在想,如果我能夠早點發現姐姐的變化就好了,如果死的是那個渣男就好了,如果姐姐還活著就好了。」
蘇回的聲音輕柔:「姐姐的這次死亡,在你年幼的思維里植入了一個錯誤的觀點,你認為只有通過死亡才能夠拯救死亡。只有那個男人死亡,姐姐才有可能活下來。」
「第二次死亡是余甜的,我查看了她的資料,她是在一年多以前死亡的。你的童年的記憶被喚醒了。而且這次死亡,也在你的潛意識裡形成了扭曲,這次死亡讓你下定決心想要去對病人進行拯救。你不再相信那些病人能夠靠著自身力量掙脫而出,從而放棄了讓他們尋找其他的解決方法。」
蘇回頓了一下:「經過這些事,你的思維變化了,認為只有殺死某些人才能夠解決問題。你自己沒有發現這種錯誤,並且在不斷灌輸給你的病人,讓他們變得別無選擇,把他們逼至角落,他們就只能依靠你,信任你。」
安郁辭聽著他的話,抿唇默不作聲了。
他想說,那些悲劇並不是他造成的,那些人真的是無路可走,但是他又回想了一下,蘇回說得沒有錯,他是給病人灌輸了這樣的思想。
他沒有讓他們嘗試其他的方法。
「第三次,是莊雪依的死亡,你把她從樓梯上推了下去。」
「你認為,自己成功從她的手裡解救下了柳夢瑩,你認為,你們所做的事情是正義的,為此而犧牲是必然的,你不是在強迫催眠那些人,而是你心裡真真切切是在這麼認為……」
「經過了這三次的死亡,你的世界,終於完全扭曲了。你因為自己的私慾,不斷執行私刑,在這個過程之中。你從善出發,卻背道而馳。」
「你想要拯救,幫助別人,這種需求十分強烈。」
蘇回說到這裡,抬起頭看向安郁辭,他的眼神之中,有種憐憫。
「可是其實,需要幫助的,是你自己。」
聽了他的話,安郁辭下意識想要反駁,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你因為幼年時候姐姐的死亡,給你留下了舊傷,當你的病人余甜病亡以後,舊傷再次被割開。你把注意力放在了幫助別人上,以此逃避處理自己的傷口。」
「你去幫助別人的行為,是一種讓自己好受一些的自我逃避,你用這種行為取代了自己的心理療傷,在這個過程之中,你自己的傷口已然潰爛,傷口醞釀出的心毒讓你走上了一條錯誤的路……」
「你在用私刑殺死那些人。你的權利慾望在逐漸膨脹,把你的人性吞沒。你變得越來越猙獰。卻不知道你已經站在了懸崖邊緣,這個時候,只需要有人輕輕一推,你就會跌入深淵之中。」
聽得聚精會神的安郁辭忽然發現蘇回傾過身來,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推。
那是一個輕微的動作,輕得像是揮去了他肩膀上的灰塵。
只那一個瞬間,安郁辭卻覺得自己的身體驟然失控,沒有了平衡。他感覺到了失重感,耳邊傳來一陣水響,他從高空跌落,落入冰冷河水之中。
湍急的河水席捲而來,瞬間就把他淹沒,那些水淹沒了他的口鼻,令他真切感覺到了窒息。
幻覺嗎?還是真實存在的?
安郁辭本能側頭想去找旁邊的沙漏,沙子還剩下四分之一,卻已經完全靜止住了……
他忽然想起來,就在剛才的對話之中,蘇回的手不斷在輕輕敲擊著膝蓋,做著各種手勢。
他在全神貫注聽著蘇回所說的內容,不斷回想起過去,凝視、傾聽、回憶、溫暖的環境,舒緩的音樂,層層暗示疊加,他已然一步一步陷入了蘇回的陷阱,進入了催眠狀態。
這是催眠的最高狀態——夢行……
安郁辭覺得,他的整個身體好像從內部分裂開來。
他可以感覺到有一個自己坐在那間溫馨的屋子裡的沙發上。而另一個自己則是被捲入了河水之中。
這是催眠引起的意識分離,那是他壓抑之中被喚醒的潛意識。
安郁辭勉力掙扎著:「我沒有錯……我只是想要全力幫助別人。」
身邊是無盡水,他的手指可以感覺到水的冰冷,那些水無孔不入地涌了過來,想要把他淹沒。他的身體都是失重的感覺,上下沉浮,不斷有水灌入口中,胸口無比憋悶,幾乎無法呼吸。
安郁辭拼命想要讓自己從催眠之中掙脫出來,但是他非常清楚,單憑自己,沒有人喚醒,短時間內是很難從那種狀態里掙扎出來的。
這個世界是黑暗的,天空像是被拼湊而成,那些星星錯綜交疊在一起。
他被河水卷著,無法辨別方向,也不知道會被衝到哪裡,然後他抬起頭,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她穿了一條藍色的裙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尾人魚。
「姐姐!」安郁辭叫著,伸出手來想要抓住她,可是少女還是從他的身邊划過。
當年,姐姐就是從橋上一躍而下的,他追著跑到了橋邊,卻只看到了她墜入水中的一幕……
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痛徹心脾的痛,時隔多年,再次想到姐姐的死亡,他還是無法自持。
姐姐的身形那麼瘦小,她還那麼年輕……
安郁辭拼了命地遊了過去,想要把她從湍急的河水之中救起。
冰冷的河水不停地沖刷著,想要把他們分離。
有幾次,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拉到了姐姐的手指。可是還是被衝散開來。
絕望,無力湧上心頭,一次一次想要把他一起按入水中,可是他沒有放棄。他感覺自己快要筋疲力盡了,快要死了……
在一個迴旋之中,他猛然拉住了姐姐的手。
風浪好像靜止了,他們兩個人沉於水中,周圍一片藍色。
姐姐伸出了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
「姐姐,我真的做錯了嗎?」當他問出這句話時,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眼淚湧出了眼眶,融入河水之中。
身邊有無數個人下落,墜入了河水之中,那是一個一個的人,一條一條的生命,他甚至可以看清其中一些人的臉。
他們有的是被他私刑殺死的人們,有的是被他操控的病人。
他們靜靜地漂流在這河水之中,看著他。
安郁辭一直感覺自己一直是向著光明而行,可是當他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遁入了一片黑暗。
光明已經遠遠在他的身後,他被那光亮所不容。
他甚至沒有資格去祈求原諒。
安靜無聲之中,少女的臉變換了,她似乎並不是姐姐,又像是融合了余甜,柳夢瑩,甚至是方佳悅還有諸多病人的臉……
安郁辭的眼角流下了無聲的淚:「我原來,並沒有幫到那些人……」
那個瞬間,像是無盡的水涌了過來,把他們按入深海。
他被巨大的自責感所淹沒。
她擁住了他,把他輕輕攬入了懷中……
注水的容器還在不停響著,陸俊遲回頭,迅速做著決斷。這棟建築被改造以後非常奇怪,既便如此,還是符合一般建築的規律。
關於水療,他稍微了解一些,這種水療號稱的是全封閉水療,一般是要注滿水以後,才會從上方入口進入的。現在,上方入口和側面的備用入口都已經被封閉鎖上,想要快速救人,就需要找對方法。
鋼化玻璃很堅固,子彈都無法打碎,臨時找其他的工具更是不現實,那麼最快速,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找到操控台,看是否能夠設置暫停。
一旦入水停止,那麼救人這件事也就不那麼急迫了。
操控台和如水口明顯都在上層,現在首要的問題就是任何上樓。
理清了思路,陸俊遲問喬澤:「上樓的路怎麼走?」
喬澤坐在一旁,快速打開電腦:「需要左轉然後上樓梯再……」
「算了,我走其他的路吧。」陸俊遲又迅速做了一個判斷,這棟建築非常奇怪,裡面就像是迷宮一樣。如果走上樓,說不定會遇到新的陷阱,他不能冒險。
這個時候從裡面走,明顯不如從外面快。
於是他側頭,望向了一旁被封著的一面落地窗。
陸俊遲抬手打出一發子彈,子彈破空而過,落地窗被擊中,鋼化玻璃裂開。他便縱身從中一躍而出,手臂用力,伸手敏捷,順著外牆上的窗台向上方攀爬而上。
這棟建築和一般的民宅不同,牆上的落腳點非常少,可這些並難不倒陸俊遲。
不過是短短几十秒的時間,他就爬到了二樓,打碎了二樓的窗戶進入。
他雙手拉著窗沿,肌肉繃緊,縱身一躍,十分利索地穩穩翻身落地,樓上有人守在那裡,是上次曾經去過警局的羅偉。在柳夢瑩被抓以後,他們一直在尋找這個男人的下落,原來他一直躲在這裡。
羅偉守著水療室的入口,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從窗戶進入。
看到陸俊遲進來,他飛速上前,想要出招,陸俊遲沒有耽誤時間,躲過了他擊過來的一拳,提膝迅速直擊他的肋下,隨後跟著一個肘擊,直擊對方喉嚨。
兩招之內,陸俊遲直接把羅偉放倒在地,羅偉受傷,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
陸俊遲伸出的手卡在羅偉的喉嚨上:「快把注水停止!」
羅偉掙扎著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設置了自動……水閘也鎖了……我想停也停不了……」
陸俊遲忍不住怒罵道:「少他媽胡說!這樣的裝置怎麼可能不設置發生危險的暫停裝置?!」
羅偉道:「那你有本事就自己找……」
陸俊遲不再和他廢話,時間緊迫,他轉身分辨了一下,找到了一旁的入水閘口,直接砰砰兩槍爆掉了碗口粗的水管。
水管瞬間斷裂,水流瞬間溢出,迅速在室內蔓延。
這種處理方式讓羅偉愣在了當場,陸俊遲沒廢話,從一旁拿來卷他們之前綁人用的防水繃帶就把他的手腳纏上了,他開口問:「你們還有多少人在這裡?」
羅偉沒想到陸俊遲這麼快就解決了問題,顫聲道:「沒……沒有人了,剛才安醫生讓他們都離開了……」
「安郁辭在哪裡?」
「我……我不知道,他只讓我守在這裡……」
正在這時,陸俊遲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隔了一段距離,穿過了幾道牆,聽起來並不震耳,可是陸俊遲還是馬上分辨出,那是一聲槍響……
陸俊遲的臉色瞬間發白,他急忙轉身……
此時的治療中心之外,後續支援也已經到了,有人包圍在外,還有一隊訓練有素的武警進入了別墅之中,迅速救出了被囚禁著的隊員。
當那間白色房間的門被打開時,陸俊遲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那樣的景象。
屋子裡很安靜,蘇回跪坐在地上,安郁辭躺在他的膝蓋之上,已經合上了雙眼,他的胸口源源不斷流出紅色鮮血,那些紅色的血液像是要把這間房間染成紅色。
蘇回抬起頭來看向為首的陸俊遲,他背著光,白色的燈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圈柔光,有幾枚血點濺在了他蒼白俊秀的臉頰上,襯得他的眉目更是漆黑如墨。
他的眼神卻是飄忽的,整個人就像是一縷煙,仿佛不努力拉住他,他也會煙消雲散了。
「我來晚了,你沒事吧。」陸俊遲蹲下身來。
「他死了。」蘇回的神情依然是淡然的,但是眼眸里卻染上了一些什麼東西,再也不是波瀾無驚。
那時候他也沒有想到,安郁辭會從他的催眠之中掙脫而出,拿起了一旁的槍,扣動扳機……
蘇回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來得及在他倒地時扶住了他。
他想用手幫他止血,可是那樣的流速,一切只是徒勞。
鮮血噴涌,不斷從他的指縫間流出。
蘇回眼睜睜看著安郁辭的臉色灰敗了下去,在最後的時刻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就算是罪惡如他,在臨死前,也是希望有人能夠給予他安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