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正剛正自神遊天外,不亦樂乎,突然身邊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褲腿划過衰草枯葉,綿綿不絕;且響動逐漸變得清晰,宛如有人已經來到了自己身邊。
陸正剛頗為警覺地睜開眼來,循聲望去——
卻見一位衣著素淨、鬍鬚斑白的老人家正自圓睜著眼睛望著自己,滿臉的關切之色;他的懷中揣著一隻白色的小狗,呆萌呆萌地看著陸正剛。
陸正剛微微心驚,在大石頭上坐直了身子。
那位老人家緩緩走近,低聲道:「我以為你暈倒了呢。」
說著,他放下了懷中的小狗,任它自己到處跳動、溜達。
陸正剛笑道:「沒有,我只是剛尅完飯,擱這來閉目養神罷了。」
「尅飯?」那位老人家微微一驚,訝異地問道:「小伙子,你是哪裡人?」
陸正剛笑道:「我是彭城人。」
「彭城?」那位老人家震驚地說道:「難怪你會說『尅』……只有彭城和蘭陵人才會用『尅』這個詞。」
「喲,老人家見多識廣啊」,陸正剛登時來了興趣,笑道:「老人家,您是哪裡人?」
老人家笑道:「很湊巧,俺也是彭城人。」
「哦,老鄉啊!」,陸正剛喜出望外地說道:「彭城哪裡?」
「火窩子」,老人家回復道。
陸正剛一驚非同小可,大喜過望地說道:「喲,還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我的老家也在火窩子村!」
那位老人家聞言大驚,圓睜著眼睛,仔細地打量著陸正剛,問道:「你也是火窩子村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咦,不對,我看你怎麼這麼面熟呢?」
陸正剛聞言,隨即眨巴了幾下眼睛,聚攏起精神來,仔細地看著眼前的老人。
突然,他激動地跳了起來,拍著大腿,笑道:「您……您是……您是四海大爺吧?」
那位老人家震驚地抖動著嘴唇,囁嚅道:「年輕人,你……你怎麼會……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陸正剛雙手攥住了那位老人家的手掌,激動地說道:「四海大爺,您仔細瞧瞧,我是正剛啊,陸正剛!」
那位老人家隨即眯起了眼睛,靠近了兩步,定睛觀察了一會兒,突然驚喜地說道:「喲,可不嘛!你可不就是正剛嘛!你……你現在怎麼胖成這樣了?印象中的你可是個高高瘦瘦的帥小伙子啊!」
陸正剛頗為尷尬地笑道:「這——我已經人到中年,為菸酒所傷,憔悴成這樣;生活又不自律,還愛熬夜,所以就胖成了這副熊樣。」
「如果不是你說,我根本不敢認你,你的變化太大了」,四海大爺笑道,隨即拉住了陸正剛的手,熱情地邀請道:「走,跟我回家,我就住在山那邊,這裡的人都叫我『山那邊的大爺』。」
陸正剛看了看手錶,離下午的述職會議開始還有一個來小時,便為難地說道:「四海大爺,我下午還要開會,時間上怕是不太充足。」
「這樣啊」,四海大爺頗為遺憾,說道:「那我們在這裡拉會呱吧!等你下午散了會,我領你到俺家裡去吃飯。今晚別回家了,就在我家將就一晚。」
陸正剛感激地笑道:「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不會,完全不會。因為是你,所以不會」,四海大爺滿口否決道。
陸正剛頗為感激,頓感盛情難卻。
便和四海大爺並肩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激情地聊了起來。
「四海大爺,您怎麼會在這裡?」陸正剛好奇地問道。
四海大爺捋了捋花白的鬍子,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件事,可就說來話長了……」
……
根據四海大爺的陳述和陸正剛的回憶,發生在四海大爺身上的事情是下面這樣的:
……
多年以後,回到火窩子,湯四海將會想起他在院子裡架著鐵鍋煮死豬肉的那個下午。
盛夏,驕陽似火。
村書記吳清風和村會計吳勝男一前一後地走進他的院子裡來。
吳勝男踮著腳尖,皺著眉頭,捂著鼻子,不耐煩地問道:「四海,銀行卡你到底辦好了沒有?」
湯四海醉眼迷離,雲淡風輕地回復道:「辦好了,啥時候發錢呀?」
吳勝男如履薄冰地走上前來,說道:「怎麼到處都是屎,都快沒有能下腳的地方了……快把卡號給我,五點前就能把拆遷補償款和過渡費都打到你的卡上。」
「不能直接發現金嗎?」
「政策要求是統一銀行轉帳。再說,這麼大一筆錢,你領現金帶在身上怕是不安全」,村書記吳清風回復道。
他走近湯四海破了小半邊兒的鐵鍋,探著身子,睜大眼睛,看到鍋里躺著一條帶毛的豬前腿,鍋里水面上漂浮著一層肥壯的蛆。
吳清風立時乾嘔不止,差點將胃吐出來!
湯四海掙扎著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穢物,用右手背抹了抹嘴角,看了吳清風一眼,輕蔑一笑,不以為意。
隨後便從破破爛爛的大褲衩的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了吳勝男。
吳勝男只得硬著頭皮,伸手接過。
她看到湯四海的手背上厚厚的一層黑泥兒,手心裡亮晶晶的一層油。紙條上有幾處硬幣大小的油花,似乎還有星星點點的白色肉末。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看到上面寫著幾行字。
書寫工整,字跡清秀。
「三哥,你幫我們錄個音」,吳勝男朝著吳清風輕聲說道。等待片刻,隨即高聲念了起來:
「戶名:湯四海
帳號:6217 0002 1001 6641 854
開戶行:中國建設銀行彭城淮海路支行」
「湯四海,你確認這是你本人的銀行卡?」吳勝男鄭重其事地問道:「並且同意將拆遷補償款和第一批次的過渡費合計共8.48萬元都打到這張銀行卡上?」
湯四海脖頸一仰,眯著眼睛,笑著回復道:「嗯,我確定。」
滿口黃牙,厚厚的一層牙漬。
「你在這張紙條上按個手印吧」,吳勝男補充道。
說著便從單肩包里翻出一盒印泥。
湯四海樂呵呵地在紙條上重重地按下了手印,便又坐回到鍋邊,拿起地上的「燒刀子」,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地灌了一氣酒,熱情地招呼道:「你倆要不要坐下一起喝點?」
他緩慢地睜開了渾濁的雙眼,卻發現吳清風和吳勝男早已不知何時悄然離開,蹤影全無了。
湯四海是火窩子村遠近聞名的老乞丐。
沒人知道湯四海的實際年齡。由於他常年蓬頭垢面、邋裡邋遢,早已難見他的本來面目;加上經年累月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他早已骨瘦如柴、形如槁木;從外貌上很難推算他的年齡。
不會有人閒得蛋疼去考證這件事。他在火窩子村,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最多是村民們茶餘飯後、百無聊賴之時拿來取笑的談資和享受優越感的玩物。
聽村里健在的一位老人說,湯四海一家是外來戶。大約在他十來歲的時候,父母雙亡,他在村里也沒有任何親戚,便成了孤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成人後,他沒有工作,也不種地,平日裡只在村子裡痴痴傻傻、賊頭賊腦地鬼逛,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爬高上低的事沒少做。村民們逐漸怒其不爭,對他也日漸沒有了往日的憐憫和同情,取而代之的是嫌棄、警惕和避之不及。
多年來,他在侮辱和輕蔑中,努力乞討來幾口吃食,僥倖活著命。
村里但凡有紅白喜事辦酒席,必有湯四海的身影。等筵席結束,他裝滿一水桶剩菜剩飯,就夠他吃十天半個月的。
他嗜酒如命,飯幾天不吃可以,酒一天不喝不行。
他靠著撿破爛艱難支撐著酒錢。
他只喝得起一塊五一瓶的「燒刀子」。
喝完了酒,酒瓶還能賣一毛錢。
湯四海在火窩子有三間瓦房,是他父母在世時蓋的。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堂屋和西間屋已經塌陷了,只剩下幾面承重牆和頂樑柱,只有東間屋相對完整,勉強還能住人。
遇到颳風下雨的天氣,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倒塌。
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
屋裡能賣掉換酒喝的東西,早已被賣光了。
只剩下一張舊床板,四角各墊上幾塊磚,就是他睡覺的地方。床板上一堆黑乎乎的棉絮和茅草,一件破襖和幾件衣服,一股腦兒地堆在床角貼牆的地方,此外無他。
火窩子那時在搞拆遷,鬧哄哄地,吵吵嚷嚷,雞飛狗跳,他樂呵呵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像個局外人。
直到有一天,村書記吳清風登門來告訴他,他家也得拆。
他獲得了一筆拆遷補償款,還能領幾年過渡費,要求他儘快提供給村委一張銀行卡號。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也被捲入其中了。
他哪有什麼銀行卡?
但村書記又說得清清楚楚,只由銀行統一轉帳,不發現金。
這下可把他難倒了!
他無計可施,撓破了腦袋,薅光了頭髮。正在犯難之際,突然想到了唯一的朋友陸正剛。
或許也只有他能幫我了,他這樣想。
他於是在一個下午,在北大荒蹲點良久,終於堵住了正要釣魚的陸正剛,詳細說明了情況、表達了請求。
陸正剛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天一早就騎著曹圓圓的電動車載著湯四海去了泰隆商業街的中國建設銀行辦了一張銀行卡。
並把銀行卡的帳戶信息寫在了一張紙條上,對湯四海說:「到時候你把這個紙條給村書記就行,信息都在上面。」
湯四海感激地接過紙條,卻將銀行卡交到陸正剛手裡,說道:「這張銀行卡放在我手裡,肯定很快就丟了。你來幫我保管吧。等錢到帳了以後,我隨時缺錢,隨時找你取。在這個世界上,我只相信你一個人。」
……
陸正剛第一次見到湯四海的時候,正在上幼兒園大班。
那天湯四海到曹圓圓家要飯,把曹圓圓嚇哭了。
陸正剛與曹圓圓住斜對門,聽到曹圓圓的哭聲,立刻跑到她家門口。
他看見一個乞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鬍鬚斑白,拄著拐杖,手裡端著個水舀子,佝僂著身子,站在曹圓圓家門口。
一動不動,像個石頭人。
曹圓圓家大門緊閉,她在門裡面一邊放聲大哭,一邊趴在門縫往外瞅著湯四海。
見到陸正剛來了,她便打開了門,焦急地讓陸正剛趕緊躲進來。
陸正剛說:「沒事,不要怕,是個要飯的,給點吃的就走了。」
他便跑回家裡,拽了幾張煎餅,拿了一棵大蔥,給了湯四海。
不出所料,湯四海接過吃的,轉身就緩慢挪動著腳步,準備去下一戶人家碰碰運氣。
陸正剛拉著曹圓圓的手,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湯四海身後,口中念念有詞:
「行行好吧,給點吃的吧!」
直到湯四海回到了自己的家,陸正剛和曹圓圓才沒敢繼續跟進。
從那之後,陸正剛便經常去看湯四海,每次都多少帶點吃的。
出於好奇和探秘。
只是一直不敢走進他的家門。
他把吃的放在湯四海家門口,使勁拍幾下大門,探頭探腦地往院子裡看。及至看到了湯四海,確認他在家,便向他微笑示意後一溜煙跑遠了。
陸正剛和曹圓圓長大了以後,膽子逐漸大了起來,也早已發現湯四海並不傷人,他們倆便更經常地給湯四海送吃送喝了,有時也與湯四海說幾句話、聊一會兒天。
一次,陸正剛端著一盤剩餃子走進湯四海家裡的時候,發現他正在守著一小把兒花生米喝白酒,便在湯四海身邊坐下,示意他吃餃子。
湯四海見他坐了下來,眼睛一亮。隨即走進屋裡,拿出一隻破碗,用手仔細抹了抹碗底的灰塵,給陸正剛倒了半碗燒刀子。
兩人便一起喝了起來。
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談了挺久的天。
一場酒過後,陸正剛就成了湯四海的忘年交了。
……
某日深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
劉景容鬼鬼祟祟地溜進湯四海院子裡的時候,發現他正仰面躺在一張破涼蓆上。
半張著嘴,顴骨高聳,眼眶凹陷,瘦骨嶙峋,在夜色的籠罩中,宛如一副骷髏。
沒有聽到一絲喘息之聲。
劉景容心驚肉跳,寒毛直豎,雞皮疙瘩爬滿全身,仍是壯著膽子伸手探了探湯四海的鼻息。
細若遊絲,胸腔起伏。
活著,還好。
她見湯四海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爛褲衩,破了好幾個洞,露出一顆小球兒。
她輕輕推了推湯四海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呼喚道:「四海,四海……」
湯四海緩慢睜開眼來,黑暗中看見有人圓睜著大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差點嚇掉了半條命。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蜷縮著身子,驚恐地望著身邊的這位不速之客。
是個小娘們兒!
「你是……」
劉景容旋即在湯四海身邊坐下,緊挨著他,輕蔑地說道:「你別管我是誰?你要女人不要?」
湯四海吃了一驚,還沒回過神來,早看見這個陌生女人突然站了起來,麻利地脫掉了連衣裙,扯掉了胸罩和褲衩,像黑暗中的一團焰火,重新坐回到自己身邊。
「哎呀,你身上怎麼這麼臭,騷氣爛哄的!走,去沖個澡。」
說話間,劉景容早已將湯四海粗暴地拽了起來,借著月光,將他拉到水龍頭旁邊。
四處找不到盆。
她索性用雙手捧著涼水往湯四海身上潑。
湯四海本能地後撤躲閃。
水太涼了。
劉景容不依不饒,走上前來,拉住湯四海的手臂,將他拽到身前。
為防止他再次躲閃,她便一隻手拽著他的手臂不放,另一隻手接著涼水往湯四海身上撩。
撩潑一陣,她便搓起了湯四海的身體。
入手膠黏!臭氣熏天!
「你這是多久沒洗澡了,髒死了,你個臭要飯的……」
湯四海一言不發。
劉景容湊近看了一眼,發現湯四海身上厚厚的一層泥兒,黑不溜秋,根本看不到原來的皮膚。
映入湯四海眼帘的景象像極了他白天拆解的死豬肉。
良久,劉景容感覺清洗得差不多了,便將湯四海拽回到涼蓆上躺平,自己跪倒在湯四海身邊,自顧自地忙活著。
湯四海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驚恐得說不出一句話。
劉景容見湯四海毫無反應,不禁怒罵道:「來啊,你這個不中用的死老頭子!」
「我白天吃了半鍋死豬肉,拉稀都快把腸子拉出來了,只剩下半條命,實在是有心無力呀」,湯四海弱弱地憋出了這麼一句話。
語氣中充滿了申訴與求告的無奈與哀愁。
劉景容見湯四海仍是萎靡不振,焦急地說道:「真是費勁!」
她爬到自己的連衣裙旁邊,手掌和膝蓋沾滿了不明液體。
腥臭難聞,直衝天靈蓋。
她心煩意亂地甩了甩手,找到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暴躁地說道:「趕緊進來啊,孬龜孫!」
一個男人便躡手躡腳地從黑影中閃出,走近前來。
劉景容見狀,重又跪倒在湯四海身邊,做起奇怪的事來。
「咔嚓——咔嚓——」
那個男人用手機抓拍了幾張照片。
湯四海受到閃光燈的驚嚇,掙扎著用手肘支撐著地面,仰起頭來看著眼前的一對男女。
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娘豁出去了!」
劉景容長嘆一息,毅然決然地俯下身去。
那個男人看準時機,立刻「咔嚓——咔嚓——」又拍了幾張照片。
完事之後,劉景容立刻跑到水龍頭邊上,乾嘔一陣,瘋狂地涮洗。
不一會兒,她來到那個男人身邊,奪過他的手機,查看著照片。
「你他娘的是憨批嗎?給老娘滾!你都沒拍到湯四海的臉,怎麼證明是他啊?我尼瑪,真是服了!長腦子留撒尿的嗎!」劉景容突然發飆,咒罵道:「一句話沒交代到,就不知道怎麼做。腦子裡塞了毛的混球!」
「那怎麼辦?」男人尷尬地問道。
「唉!你這個死絕戶的狗東西!能怎麼辦?重新拍,拍到四海的臉,拍到臉!」
劉景容咬牙切齒地囑咐著,重又折騰了一陣子。
劉景容累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大汗淋漓,更像泡了水後翻白的死豬肉。
她走上前來,查看了新拍的照片,確認沒問題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再拍幾張,我躺到他的身邊」,劉景容命令道。
說話間,她早已躺回湯四海的身邊,拽起他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示意那個男人快點拍。
「咔嚓——咔嚓——」
幾聲過後,總算大功告成!
劉景容於是坐起身來,對著湯四海說道:「四海,老娘今天跟你睡覺了,你得給我錢。」
湯四海滿臉驚愕,艱難地掙扎著坐起身來,圓睜著渾濁的雙眼,驚恐地望著身邊白花花的女人和戴著口罩、高大威猛的男人。
「我……哪有錢?」
「你不是領了拆遷補償款了嗎?聽說有8萬多塊!
「我不是貪心的人,也不會做趕盡殺絕、落井下石的事。我只要個整數,8萬塊,餘下的錢足夠你養老了,你還能活幾天呀!」,劉景容訕笑著說道:「你最好給老娘放聰明點,乖乖地把錢給我。不然我就去公安局告你強姦,剛才都拍了照片留下了證據,強姦罪是要槍斃的;或者讓眼前這個男人把你活活打死!」
「聽清楚了嗎?!臭要飯的!」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
劉景容走進湯四海院子的時候,發現他仍躺在一張破草蓆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乾枯的手掌捂著肚臍。
像一具屍體。
她心頭一緊,再次快步走到他的身邊,撩起裙子,蹲下肥碩的身體,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弱,似有若無。
她粗暴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四海,四海,你醒醒……」
湯四海應聲幽幽醒轉,無力地看了劉景容一眼,接著閉上了眼睛,吃力地舔了舔嘴唇。
「四海,四海,你醒醒,趕緊去取錢啊!」
她突然聞到了一股惡臭,令人作嘔。
她四下打量了一圈,發現在湯四海破爛的褲衩的旁邊,靜靜地躺著一灘黃綠相間的屎。
那灘屎太稀了,大多浸入了涼蓆中。不仔細看,極不易被發現。
「四海,你快起來!」
說話間,劉景容粗暴地拽著湯四海的胳膊,試圖將他拉起來。
湯四海艱難地坐了起來,大口地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你是誰?當心把我的胳膊折斷了。」
劉景容大怒,鬆開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推倒,說道:
「你個臭要飯的,老狗,你不要不認帳」,說著便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翻出相冊,將手機貼近湯四海的眼前,一邊劃拉著幾張照片,繼續說道:「你這個老不死的,昨晚把俺強姦了,你忘了嗎?這些照片都是證據。」
「廢話少說,趕緊拿錢來!」
湯四海這才意識到,昨晚並不是夢。
他睜開眼,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矮胖子,寬額頭,老鼠眼,凹鼻樑,薄嘴唇,滿臉暗灰色的痦子,嘴角兩點唾沫星子。
他立刻認出是張德仲的媳婦兒劉景容。
火窩子村出了名的碎嘴子,愛嚼舌根子,搬弄是非。
四鄰不擱、八鄰不圍。
有倆不長腦子的兒子,加上張德仲,三條公狗。
她指哪,他們就咬哪。
六親不認,不計後果。
堪稱火窩子一霸,不是好惹的!
他又想起昨天夜裡,她帶著個男人,衝進自己家裡,折騰自己半天,向自己索要8萬塊錢。
「真是名不虛傳,喪盡天良!我這樣的老乞丐的錢也想著訛!」湯四海在心裡暗道。
他皺著眉頭,可憐巴巴地說道:「景容,我比恁娘還大幾歲,敗壞我強姦你,也不怕人家笑話。景容,別說我沒有這個心,即便我有這個心,也沒那個膽。」
「即便我有那個膽,也沒那個勁兒啊!我多少年前就成不了事了!」湯四海苦笑著說道。
「我不管,你看看這些照片,這都是鐵證!」劉景容唾沫橫飛地說道:「只要我把這些照片交給警察,一準兒把你逮進去,到死都出不來!」
湯四海微微一笑,說道:「我倒巴不得地吃國家飯,省得我到處要飯了!」
劉景容聞言大怒,隨手抓起身邊的鐵鍬,高高舉起,就要拍下來,罵道:「你這條老狗,一肚子壞水!你只要敢不給錢,我就瞅著哪天你落單,把你亂棍打死,扔北大荒去,你看我敢不敢!」
湯四海略一沉吟,心道:「我無親無故,真的哪天死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昨天剛發下來的一筆巨款,還沒花完,就這麼死了著實可惜!」
「這一窩瘋狗,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不得不防,不得不信!」
他輕輕舔了一下嘴唇,計上心來,拖著嗓子說道:「打死了我,誰給你錢?」
說話間,他微微側著身,屏氣凝神,略微用勁。
「嘭——嘭——」
一股沉悶的屁聲響起。
「嘩啦啦——」
一灘黃綠相間的東西從屁股後面噴涌而出,泚出數米遠。
劉景容見狀,登時「哇哇」狂吐不止,都噴泄在眼前的涼蓆上。
「你這個老不死的狗東西,竄稀放屁不找個地方!」
劉景容立刻後退幾米遠,不小心又踩到一坨屎。
她跺著腳,到水龍頭旁邊漱著口。
湯四海不以為意,笑著說道:「找地兒不如撞地兒。這涼蓆上不就是最好的地方嗎?我也沒有力氣挪窩了。」
他掙扎著站起來,抖了抖破洞的褲衩。
幾團屎疙瘩便從褲衩里抖落下來,與劉景容的嘔吐物混在一起。
「景容,我答應給你錢。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湯四海脫下他破爛的褲衩,光著腚走到水龍頭旁邊,熟練地沖洗幾下,復又套上。然後面向劉景容,堅定地說道。
「什麼條件?」
「從今天起,好好照顧我三天。三天後,我領到的8萬多的拆遷款和過渡費,都是你的了。8萬4千800塊,全是你的。」
「你說話作數?」劉景容興奮地問道:「別他媽的誆老娘!」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說到做到,不然就讓我不得好死!」
劉景容拽著湯四海的胳膊,說道:「走,咱們去找吳清風書記立個字據!」
湯四海奮力甩開她的手,皺著眉頭說道:「我不去!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去找別人。我一把歲數了,還不知道能活幾天,我跟你扯謊有什麼意思!不信拉倒!」
劉景容見狀,只好就範,惡狠狠地說道:「行,我信你!你如果說話不算話,就讓俺兩個兒子把你活活揍死,隨便找個地兒埋了!」
「嗨,說那話。」湯四海不以為意,笑著說道:「你趕緊回家收拾出一間屋子來,我中午頭前過去住。」
「什麼?你要住俺家?」劉景容吃了一驚,怒道。
「不行嗎?不行就算了,我去找別人。還有人跟錢過不去嗎?那可是8萬多塊錢呀!」湯四海眯著眼、仰起頭,不屑地說道。
劉景容沉默不語。
「就三天時間,只要你能滿足我的所有要求,這些錢就都是你的!」湯四海補充道。
「從今天開始?今天算第一天?」劉景容斜著眼睛,冷冷地問道。
「今天就是第一天!」湯四海笑道。
「行!老娘豁出去了!」劉景容怒道:「你還有什麼要求,快點都說出來。」
湯四海淡淡地說道:「不著急,等我想出來再說。」
劉景容默許了,她在心底暗道:「一個半死不活的死老頭子,除了吃喝,還能想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行,我答應你!我這就回家收拾。」
「我中午過去吃飯,就吃你們家的那條大黃狗吧。」湯四海洋洋得意地說道。
劉景容聞言大驚失色,怒罵道:「你這個臭要飯的,嘴怪刁哩!」
她略一思索,隨即堅定地說道:「行,我這就回家殺狗!」
……
打發走了劉景容,湯四海拄著拐杖,艱難地來到陸正剛家門口。
敲響了門。
良久,陸正剛才慵懶地出來打開了門,似乎帶著怒氣。
見是湯四海,趕忙朝屋裡喊道:「圓圓,給四海拿點吃的來!」
不多時,曹圓圓略帶驚慌地從堂屋裡鑽了出來。
她整理著連衣裙,頭髮凌亂,雙暈緋紅,神色羞赧。
手裡攥著兩個硬邦邦的饅頭。
「我不是來要飯的,我跟你說個事。」湯四海面色凝重地說道。
接著就見他與陸正剛耳語一番,嘴唇蠕動,念念有詞。
說完,轉身便走開了。
「你們在說什麼事呀?」曹圓圓湊近前來,好奇地問道。
陸正剛壞笑道:「沒什麼大不了的,走,咱們繼續!」
說話間,反鎖上大門,橫抱著曹圓圓便又急匆匆地鑽進了屋子。
湯四海來到劉景容家門口的時候,發現她家門口一邊的法桐樹上,吊著那隻大黃狗,顯然已經沒了命。她的男人張德仲正光著膀子在熱火朝天地剝著皮。
另一邊的法桐樹幹上,綁著她的兩個兒子,張一帆和張風順。那兩個大小伙子用盡了全身力氣也掙脫不了三圈粗壯的麻繩的束縛,只能鬼哭狼嚎地對剝狗之事表達抗議。
劉景容則提著水桶往一個大鐵鍋里加著水。
那口大鐵鍋碩大無比,直徑約莫有兩米,架在用磚頭新壘起來的鍋台上。鍋底的木材熊熊燃燒,不時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頗為震撼。
湯四海走到鍋台跟前,拄著拐杖站定了,笑著說道:「我只吃狗肉,不吃孩子呀!」
「滾你娘!」劉景容沖湯四海罵道:「倆小子不捨得狗,給綁起來讓他們老實老實。」
轉頭又惡狠狠地望向那倆逆子,順手從鐵鍋里舀起幾瓢水,毫不猶豫地朝他倆潑去,怒罵道:「恁娘還沒死呢,哭個什麼喪,沒完沒了的!再哭我連你倆一起剝了皮燉了。」
天地間立刻便安靜了下來。
湯四海瞅了瞅大鐵鍋:大半鍋水裡,漂著四根大蔥、兩塊生薑、一把茴香和一層花椒。水溫明顯不高,鍋底堆滿了小氣泡。
他經常用鐵鍋煮奇奇怪怪的東西,經驗豐富。
「再多放點花椒,花椒少了不好吃!」湯四海沒忍住指點道。
劉景容惡狠狠地瞪了湯四海一眼,沒搭理他,兀自艱難地蓋上了沉重的鍋蓋。
張德仲像個瞎子、聾子一樣,對湯四海的到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專注地剝著狗。
湯四海緩慢地走到張德仲身邊,輕聲說道:「把那倆狗牙掰下來,留給我。回頭我找根紅繩拴著,系脖子上,能辟邪!」
張德仲聞言,轉頭看了劉景容一眼。
劉景容抿著嘴重重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以示同意。
張德仲便低著頭走到院子裡,到處翻找了一陣。不多時,手裡拿著一把鐵鉗子走了回來。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始終拔不下來那兩顆狗牙。
湯四海繼續指點道:「你傻啊,你這樣肯定拔不下來!等煮熟了以後再拔就很輕鬆了。」
「早尼瑪不說,你這條老狗!」張德仲憤恨地罵道。
湯四海不以為忤,一屁股坐在劉景容家正門口,大喊一聲:「我要抽菸!」
話音未落,便見張德仲咬著牙,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死死地瞪著湯四海。
劉景容怒道:「德仲,你個龜孫子,沒聽到四海叔要抽菸嗎?趕緊去拿煙啊!」
張德仲扔下手裡的尖刀和鉗子,在狗的毛皮上擦了擦手上的血,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盒南京,扔到了湯四海面前。
湯四海低頭看了一眼,卻不去撿,不屑地說道:「我要抽中華,軟中華。」
劉景容一個箭步跑到湯四海跟前,怒道:「死老狗,你別給臉不要臉啊!」
湯四海輕瞥了她一眼,突然起身作勢要走。
劉景容立刻雙手拉住了他,按著他重新坐回地上,笑道:「四海叔,你等著,我讓一帆去買,不就是軟中華嘛。」
「誰是你四海叔?」湯四海嗔怒道:「我是你四海大爺!」
劉景容默不作聲,鬆開了捆著張一帆的麻繩,掏出一張紅票,交待道:「去給你四海爺爺買一盒軟中華去,快點!」
張一帆走後,湯四海勉為其難地點上了一支南京,靜靜地看著張德仲剝狗。
他頓時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曾經有幾回,他來劉景容家要飯。這條大黃狗便隔著門縫沖他「汪汪」直叫,似乎要把他吃了一樣。
我今天中午就要拿你下酒!
「景容,家裡能洗澡嗎?」湯四海問道。
「得現燒洗澡水。」劉景容不假思索地回復道。
「那算了,下午讓你男人帶我去城裡洗吧。不過,我現在一身都是屎尿,你先給我打一大盆熱水,我先簡單洗洗,難受得要命。」
說話間,湯四海早已將他那條浸滿了屎尿的爛褲衩脫掉,隨手精準地扔進了跳動的爐火中。
劉景容見湯四海光著腚坐著,就像一具乾屍,便鬆開了捆綁著張風順的粗壯的麻繩,吩咐道:「去給你四海爺爺拿一條大褲衩。」
「有大紅色的嗎?我想穿大紅色的褲衩子。」湯四海補充道。
「有!你要什麼都有!」劉景容恨恨地回復道:「順子,去東間屋高低櫃裡拿那條紅褲衩,別他媽拿錯了,要紅色的,大紅色!」
說完,她便走到院子裡給湯四海接了一大盆自來水,又兌進去整整一暖瓶熱水。
「我老胳膊老腿,你來幫我洗吧,就像昨晚一樣!」湯四海站起身來,朝著劉景容微笑著說道。
劉景容恨得咬牙切齒,迫於無奈,只好硬著頭皮應承了下來。
當天中午,湯四海神清氣爽、大搖大擺地坐在飯桌前,大口大口地就著花椒和蒜瓣吃著狗肉,大碗地喝著洋河藍色經典。
只一個眼神,劉景容便會親自遞上一根軟中華,諂媚地微笑著給點上火。
酒過三巡,湯四海醉醺醺地說道:「景容,昨晚我沒看清,我還想再看看。」
劉景容會意,卻也不怒。
她罵罵咧咧地催促著兩個兒子趕緊吃飯,吃完趕緊滾。
兩個兒子走後,她起身關上了堂屋門,隨即麻利地將自己剝了乾淨,就像那條大黃狗。
她緊挨著湯四海坐下,放蕩地問道:「四海大爺,您現在能看清了嗎?」
一邊晃動著身子、扭動著屁股,一邊撩撥著湯四海的大腿。
湯四海只覺得白花花、明晃晃的一團,不禁心神激盪,眼花繚亂,甚至有種似乎自己又行了的錯覺。
只聽「啪」的一聲,張德仲怒髮衝冠,拍案而起!
……
「你們當老子是空氣嗎?」張德仲怒道。
將手中的筷子往地上重重一摔。
「你他娘的犯什麼病?」劉景容「蹭」地站起,雙手插在腰間,怒目而視,罵道:「給老娘滾!沒用的東西!」
「你……」張德仲怒目圓睜,惡狠狠地瞪著劉景容,待要發作,卻不由得怯了,說道:「你也太過分了!不把我當人啊!」
「你是人嗎?」劉景容來勁了,光著腚走到張德仲跟前,小腹幾乎抵到了他的鼻子,罵道:「你他娘的是人?你賭錢把老娘輸給了二憨子,二憨子當著你的面強姦了我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張德仲無言以對,又羞又惱地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你自己說說你是人嗎?」劉景容似乎被點燃了,根本停不下來,繼續罵道:「你欠四狗子錢,就讓老娘陪他睡覺抵你的債。你倒好,幫著他來按住我,逼我就範!」
劉景容氣惱地大口喘著粗氣,淚水撲朔撲朔地划過臉頰:「還有老拐、大禿子、白孩兒……」
「行了,別說了!」張德仲撲通一聲坐倒在地,雙手抱頭,痛苦不已:「別說了,算我對不起你,行了嗎?」
「我本來好好的一個良家婦女,變成現在這樣,都是誰造成的?你是人?你是男人?你行嗎?來,來,來,你脫下褲子來,讓我看看,讓四海大爺看看,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占著茅坑不拉屎,你他娘的還說自己是人!」
「夠了!」張德仲憤然站起,瞪了劉景容一眼,垂頭喪氣地轉身摔門而出。
湯四海的酒醒了一半。
他圓睜著渾濁的雙眼,怔怔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夾起的一大塊狗肉半天沒放到嘴裡去。
劉景容擦乾眼淚,重又坐回到湯四海身邊,胸脯摩挲著他的手臂,說道:「四海大爺,您這回看清楚了嗎?」
湯四海一時語塞,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看你這麼大年紀了,也就只能過過眼癮了,也不行啊!」劉景容滿臉堆笑,打趣道。
湯四海尷尬地回復道:「我就隨口一說,沒想到你們兩口子能大吵一架,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二憨子、四狗子、老拐、大禿子、白孩兒?」
劉景容沉默不語,伸手捋了捋鬢角,幽幽地說道:「張德仲他不是人,我也是個爛貨!他賭錢欠了一屁股債,不然我也不會找您要錢了,實在也是沒有辦法啊!」
說罷,竟然伏在湯四海的肩膀上輕聲啜泣了起來。
湯四海感受到她的額頭滾燙,一股暖流從二人身體接觸處湧起,迅速傳遍全身。
他將狗肉放到嘴裡,呆呆地嚼了起來。
他放下筷子,輕柔地撫摸著劉景容的後背說道:「果然是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呀!你也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三天以後,我將錢都交給你。」
「真的?」劉景容抬起頭來。
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當然是真的!」湯四海堅定地回復道。
劉景容的臉頰上瞬間閃過一道邪魅的微笑。
「能按進度付款嗎?」她急切地問道。
「啥意思?」
「就是一天付一天的錢。比如今天,這都半下午了,等明天一早先付今天的錢,算下來大概是2萬6千600塊!」
劉景容計算得很清楚。
「我有8萬多塊錢,我上午找吳會計打聽過了,到銀行取現這個額度太大,得提前預約,我已經托她幫我預約了。」湯四海淡淡地說道。
「找她幹嘛?直接找我啊,我也會預約!」
「我不是想著人家是村裡的會計嘛,懂得肯定比咱多」,湯四海解釋道。
劉景容聽罷,覺得他說得倒也有些道理,他找劉會計幫忙倒也是人之常情。
他既然已經找了劉會計合計著取錢的事,看來這事有門兒啊!
她不禁心頭暗喜,又殷勤地將湯四海的酒杯倒滿了。
「嗯,不喝了!再喝要多了!」湯四海酒意朦朧地說道:「下午還要洗澡去呢!」
不多時,劉景容起身穿上了衣服,打開了房門,見到張德仲正頹唐地癱坐在堂屋門口。她抬腳狠狠地蹬了張德仲一下,說道:「起來!騎電動三輪車帶四海大爺去城裡洗澡。」
送走了湯四海和張德仲,劉景容也不及收拾桌子,便屁顛屁顛地去村委會找到了吳勝男會計。
「吳會計,聽說湯四海找過您打聽去銀行取錢的事了?」劉景容陪笑著問道。
「是啊,你怎麼知道?聽誰說的?」吳勝男驚訝地看著劉景容。
「呵呵,沒聽誰說。湯四海說取錢要做什麼用了嗎?」劉景容繼續問道。
「哦,他說有用。具體做啥用沒說。」
「那說是啥時候取了嗎?」劉景容追問道。
「你問這個幹嘛!少瞎打聽!關你什麼事!吃飽了撐的。」吳勝男厲聲喝止道。
「你看你,生什麼氣、發什麼火嘛!」
「你少多管閒事,瞎惦記!誰不知道誰啊。」吳勝男輕蔑地說道。
「哎,你這個姑娘,怎麼說話這麼不中聽啊?誰踩到你的尾巴了啊!還不是仗你三哥的勢!」劉景容並不膽怯。
吳勝男白了她一眼,懶得再搭理她。用力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從自己的辦公室離開。
劉景容自覺沒趣,嘟囔著嘴,念念有詞地從財務室走了出來。
「他果然找過吳會計,看來湯四海沒編瞎話啊!這事越來越有譜了!」劉景容想到此處,不禁喜笑顏開,邁著小腳,快步走著。
路過村委會的信息公示欄,她再次確認了一遍湯四海的拆遷補償款和第一批次的過渡費:
白紙黑字清晰地寫著:8.48萬元!
「再過兩天半,全他媽的是老娘的!」
她這樣想著,心滿意足,身體似乎要擰成麻花。
「我要按摩!」
湯四海醉醺醺地坐在電動三輪車的後車廂里,突然說道。
路途顛簸,上下跳動。
「按你娘的腿!」張德仲氣哼哼地罵道。
「我要按摩!」
湯四海似乎沒聽見張德仲的罵聲,眯著眼睛兀自說道。
「我快被你這破三輪車顛簸得散架了!」
「我要按摩!」
張德仲雖不情願,卻也不敢違抗,只得將湯四海拉到了城裡的「清夢灣」足浴店。
見張德仲攙扶著一位邋裡邋遢的老乞丐進來,花枝招展的服務員表現得並不熱情。
只淡淡地問了一句:「歡迎。」
「我要洗澡,搓灰,按摩!」
湯四海好像在撒酒瘋,不可一世地大聲吆喝道。
那位服務員眉頭微皺,一臉嫌棄,身體微微後撤,冷漠又不失禮貌地望向張德仲問道:「請問老闆要做什麼項目?」
張德仲眼見這位女子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容貌俊美,穿著緊緻,大腿和胸脯裸露在外,不覺尷尬,漲紅著老臉回復道:「不是我做,是他做。只問他就行。」
那位服務員微微一驚,隨即堆笑著面對湯四海問道:「請問老闆要做什麼項目?」
笑得很假,毫不掩飾。
湯四海睜開一隻眼,打量了這位女子一眼,隨即說道:「洗澡,搓灰,按摩!」
那位服務員略顯侷促,隨即鎮定下來向兩人介紹道:「本店新推出698元150分鐘時長的皇家尊享SPA套餐,服務內容基本可滿足您的要求,只是……」
「698塊?我去你媽了戈壁!這不搶錢嗎?景容陪睡一晚上覺也才能抵300來塊錢的賭債!」張德仲暗道,隨即心虛地拉著湯四海就要往外走。
那位服務員見狀一臉輕蔑,並沒有要挽留的意思。
「幹嘛?你拉我幹嘛?」湯四海掙脫了張德仲的手,歪著頭正色問服務員道:「只是什麼?你把話說完。」
那位服務員只好收斂起嫌棄和厭惡的表情,補充道:「只是以您現在的衛生狀況,用水量肯定更大,工作難度預計也更大,必須要加鍾或加人。」
「加鍾什麼意思?加人什麼意思?」湯四海粗暴地問道。
「加鍾就是延長服務時間,加人就是增加技師數量。本套餐既定的內容是單個技師服務150分鐘,您如果做的話,需要單個技師至少服務300分鐘;或者兩個技師服務150分鐘。」
「我明白了,你說了這麼多,意思就是我做需要花雙份的錢唄!」湯四海不耐煩地問道。
「對的,正是這個意思!」那位服務員堅定地回復道。
「我去你媽了戈壁!雙份的錢就是1400塊!我家景容陪睡覺得陪近五次才能補上,這尼瑪是搶劫,是犯罪!」
張德仲幾乎叫出聲來,粗暴地拉扯著湯四海就要往外面走。
「你幹什麼!我要做,我要兩個技師!」湯四海大聲吆喝道:「他來付錢!」
手指著張德仲。
那位服務員眼睛一亮,隨即滿臉堆笑著說道:「得嘞!小紅、小紫,扶客人到VIP套房,皇家尊享SPA!」
這次笑得很真實,發自肺腑。
張德仲的心在滴血!
他獨自坐在電動三輪車上,靜靜等待。
「這個老不死的要飯的!等我拿到錢再說!」
湯四海在一左一右兩位嬌艷欲滴的技師的攙扶下來到了VIP套房。
芳香撲鼻,觸手滑膩,溫香軟玉,心神蕩漾。
他記得她們倆把他扶到沙發上先坐下,接著其中一位技師便走過去往浴缸里放起了水。
接著,他被她們倆扒光了衣服,攙扶著坐倒在了浴缸里。
水氣氤氳,水聲「嘩嘩」,不絕於耳,如夢如幻。
然後……
他竟然睡著了!
這也能睡著?
「大爺!大爺!」
湯四海的耳邊傳來輕柔婉轉的呼喊聲。
他不想睜開雙眼。
「大爺!大爺!媽耶,不會死在這裡了吧?」其中一位技師驚恐地說道。
「別瞎說,喘著氣呢!」另一位技師機智地說道,「去喊人!」
一位技師便整理了一下衣物,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那位技師便領著張德仲走了進來。
他看見湯四海已然煥然一新,像變了個人。
他在床上舒展地躺成了一個「大」字,無比囂張地酣睡著。
「四海!四海!」張德仲氣急敗壞地大聲喊道,同時劇烈地搖晃著湯四海的身體。
湯四海悠悠醒轉,緩慢睜開了雙眼。
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裝修豪華的房間裡,宛如宮殿,芳香撲鼻。
兩位妙齡少女,香汗淋漓,嬌喘連連地圓睜著杏眼盯著自己。
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他的肩膀吃痛,轉頭便看見了張德仲憤怒的雙眼,似乎要噴出火來!
他輕快地坐起身來,發現一條潔白的毛毯蓋在自己的腹部和腰間。
渾身輕鬆,通體酸爽!
像充滿了電一樣,他感到自己全身重又充滿了力量。
他活過來了!
他打了兩個悠長的哈欠,聚精會神地思索了一會兒,才弄清楚狀況。
在睡著前,他被張德仲用電動三輪車載著,風塵僕僕地來到了這家足浴店。
他豪橫地點了兩位青春靚麗的技師,像兩位仙子。
洗澡,搓灰,按摩。
698塊錢150分鐘的皇家尊享SPA服務。
花了雙份的錢!
他躺倒在浴缸里,有人用手撩著水,灑落在他的額頭上。
有人用毛巾輕柔地擦拭著他的胸口和後背。
好像還有人把他扶到床上,他的頭枕著雪白的、溫軟的女人的大腿,有人輕輕地按壓著他的頭皮和脊椎。
然後,他就醒來了!
這兩個半小時,他都經歷了什麼?怎麼除了零碎的記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後來用不著張德仲的攙扶,自己便坐起身來。在眾人關切的注視中,他找到自己的衣服,麻利地套上。
跟在張德仲的身後,走出了房間,自己敏捷地爬上了電動三輪車的後車廂。
在足浴店服務員們笑靨如花的列隊歡送聲中,聲勢浩大地離開。
留給她們一個瀟灑、決絕的背影。
……
湯四海和張德仲回到家裡的時候,劉景容正在家門口嗑著瓜子和四狗子拉呱。
舉止親昵,不亦樂乎。
張德仲見四狗子光著膀子、露出半個腚溝子坐在馬扎子上,立刻警覺起來,嚴肅地質問道:
「四狗子,你又來幹什麼?」
四狗子斜著眼看了他一眼,將一小把兒瓜子放到嘴裡,大口嚼了起來,一臉壞笑地回復道:
「德仲哥,兄弟最近手頭有點緊,你看要不和景容嫂子商量一下,再還我點錢。」
「你他媽了戈壁乾脆住在俺家吧!」張德仲罵道:「你他媽是屬驢的嗎?都不用休息?」
四狗子不以為意,笑道:「德仲哥,看你說的是什麼話,生產隊的驢該休息也得休息啊。我昨晚不是休息了一整夜嗎?我來了三回,都撲了空。話說,你們兩口子昨晚幹什麼去了?」
「干恁娘去了!你給我滾蛋!」張德仲拿起一把鐵杴作勢就要打。
四狗子毫不畏懼,坐在馬扎子上穩如泰山,冷冷地說道:「張德仲,我敬重你賭債必還,是條漢子,喊你一聲哥。我勸你不要衝動,坐過來,嗑口瓜子。咱們好話好說,好好合計合計。反正你欠我的錢剩下的也不多了,也就這一兩天的事了。」
「你也欺人太甚!我不要面子的嗎?」張德仲怒道。
「正因為我給你面子,所以才想著跟你好好商量。不然,咱們之間這點破事,我如果宣揚了出去,你覺得你會更有面子嗎?」四狗子有恃無恐地說道。
張德仲瞬間蔫了,舉起的鐵杴不由地緩緩落下。
「我反正是光棍一條,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四狗子補充道。
同時拉過來一條馬扎子,拍了拍,示意張德仲坐下。
好好談談。
「張德仲,你個孬龜孫,無能狂怒!你怎麼不去死!」劉景容眼見著張德仲像泄了氣的橡皮輪胎順從地在馬扎子上坐了下來,忍不住咒罵道。
她把手裡的瓜子往張德仲臉上一甩,拍了拍手,直接起身跟在湯四海的身後走進了家門。
「你們還欠四狗子多少錢?」湯四海低聲問道。
「張德仲這個天殺的狗東西!」劉景容無暇正面回答湯四海的問題,自顧自地咒罵道。
咬牙切齒,憤怒都寫在臉上。
湯四海見她似乎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淹沒了理智,於是停下腳步,轉臉問道:「四狗子,德仲還欠你多少錢?」
四狗子聞聲定睛一看:「喲,剛沒仔細看,都沒認出來。這不是湯四海嗎?」
「我是你四海大爺!你個鱉孫子!」湯四海將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杵,怒道。
四狗子站起身來,笑道:「得,你是大爺!誰不知道你家拆遷領了8萬多塊錢拆遷款。你發達了,你有錢,你是大爺!
有錢了就是不一樣,幾十年不洗澡的你,在哪洗得這麼幹淨?蛻了好幾層皮吧?得花不少錢吧?」
湯四海白了他一眼,輕蔑地說道:「你就說德仲到底還欠你多少錢?」
四狗子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欠條:「還有兩夜。」
兩夜?
湯四海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過來,說道:
「多少錢?!」
「484塊5毛!」四狗子理直氣壯地回復道。
清晰明確,有零有整。
「小錢兒!」湯四海微笑著說道:「德仲,還錢。」
「家裡哪還有錢!」劉景容著急地說道:「家都快被這個狗日的敗光了!」
說完,趴在湯四海的肩頭,「嗚嗚」哭出聲來。
「不到500塊錢還能沒有嗎?」湯四海問道:「我下午洗個澡、按個摩都1000多塊呢,是不是,德仲?」
劉景容聞言大驚,如遭雷劈!
瞬間爆炸。
什麼?1000多塊?
張德仲哪來的錢?!
她狐疑地看向張德仲,不可置信。
張德仲不敢直視劉景容的眼睛,低頭不語。
「好啊,張德仲,你有錢故意不還是吧?」四狗子在旁添油加醋,火上澆油。
「不……不是的,下午是刷的……信用卡」,張德仲囁嚅道。
劉景容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天搶地地哭嚎起來:
「我的娘啊,這日子沒法過了!」
場面亂作一團。
湯四海走到四狗子跟前,居高臨下地說道:「四狗子,你先回去,他們欠你的錢,我來還!
你別把事做絕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四狗子遲疑了一下,為難地說道:「四海……大爺,我知道你現在有錢了,一夜暴富,只是你又何必淌這趟渾水。而且……」
「而且什麼?」
四狗子看了一眼正坐在地上抹眼淚的劉景容,眼露精光,不害臊地乾笑兩聲。
「而且什麼?」湯四海正色厲聲問道。
「我現在也不想要錢,我還是想……」
四狗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張德仲立刻會意,暴跳如雷,厲聲罵道:「四狗子,你個狗日的,你他媽沒完沒了是吧?」
拿起鐵杴作勢就要拍將過去。
「白紙黑字,你按了手印的!」四狗子將欠條舉過頭頂,擋在鐵杴之前。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張德仲這一杴終是沒打下去。
湯四海一把將欠條扯過,卻看見欠條上只寫著從1到18的一串阿拉伯數字,其中1到16這16個數字上面都被按上了血紅的手指印兒,17和18這兩個數字上卻是啥也沒有。
啊?這是哪門子的欠條?
湯四海哭笑不得,強忍笑意,問道:「四狗子,你說這是欠條?」
四狗子站直了身子,拍了拍屁股,回復道:「是啊!德仲哥欠我的錢,都折算成了景容嫂子陪我睡覺的次數。每睡一回,就按個手指印兒來銷帳。您看,四海大爺,這不還剩下兩次沒睡嗎?17和18,都還空著呢!」
湯四海直接無語。
惱羞成怒的張德仲臉色鐵青,再次放下鐵杴,扭過頭,閉著眼,嘆著氣。
「喲,這麼熱鬧呢?」
遠處傳來一個輕佻的聲音。
極有穿透力和辨識度。
湯四海、張德仲和四狗子同時循聲望去,卻看見二憨子正蹬著自行車,優哉游哉地走近前來。
……
「你們在開會嗎?」
二憨子將自行車駐下,走上前來,笑著說道。
「喲!哎喲,臥槽!這不是湯四海嗎?」
二憨子驚訝得非同小可。
「你這個老乞丐,怎麼捨得洗澡了啊!」二憨子繼續打趣道:「噢,對,四海發達了,現在也是萬元戶了。」
「閉嘴!你個龜孫!」湯四海壯著膽子怒罵道。
「我他媽給你臉了是不?老乞丐。發了筆橫財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是嗎?臭要飯的。」
二憨子不依不饒,直刺湯四海的痛處。
湯四海深知二憨子是村書記吳清風的小舅子,早年間,村西頭修高速公路和高鐵,他搞來數十輛大卡車,承包了清運渣土的工程,從此發家致富,是村里最早的一批百萬元戶。
黑白通吃,無惡不作。
手黑得很!
湯四海去他家要過幾次飯,都被像臭蟲一樣攆了出來。
罵得極其難聽,不堪入耳。
不好惹,也惹不起!
湯四海掂量了一陣兒,只好沉默不語。
四狗子趕忙給二憨子遞上一支蘭州,低聲下氣地湊上前來給點上,笑著說道:「二哥,您來啦!」
二憨子輕蔑地瞥了四狗子一眼,問道:「你來幹什麼?又來討債?」
四狗子陪笑道:「不敢,二哥。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跟您搶啊!您先來。」
「滾!有多遠給我滾多遠,馬上從我的眼前消失!」二憨子厲聲喝道。
「好嘞!我這就滾!」
說話間,四狗子順手從湯四海手裡搶過欠條,摺疊了兩下,就要離開。
「慢!滾回來!」二憨子叫住了四狗子:「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沒什麼」,四狗子膽怯地回復道,面露驚恐。
「還不快點拿過來給我看?狗日的!」二憨子怒道。
四狗子只好乖乖地雙手將欠條端著,交到了二憨子手裡。
二憨子隨意瞅了一眼,立刻將欠條撕得粉碎,罵道:「老子他娘的上次就讓你撕了,你他娘的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了是吧?」
話音未落,早將欠條的碎片盡數甩在了四狗子的臉上。
四狗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我和德仲是拜把子兄弟,景容是俺嫂子,你他娘的老惦記俺嫂子幹嘛?是想占我的便宜嗎?」二憨子高聲吼道。
「不敢,不敢!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四狗子作揖不迭,苦笑道:「只是德仲還欠我五百塊錢,這債……」
話音未落,早看見二憨子從胸口掏出錢包,爽快地點出五張紅票,扔在地上,說道:「拿了錢快滾!再他媽的讓我看見你在這裡出現,看我打斷你的狗腿!」
四狗子慌裡慌張地從地上撿起錢來,攥在手心,千恩萬謝地準備開溜。
卻被張德仲叫住了:「四狗子,找錢!」
四狗子一驚,笑道:「身上沒零錢,回頭你去我家取!」
打發走四狗子,二憨子皺著眉頭看向湯四海,問道:「老乞丐,你在這做什麼?」
湯四海一言不發,找個馬扎子坐下。
二憨子看見劉景容癱坐在地上抹眼淚,立刻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將她抱起,關切地問道:「景容,你哭什麼?誰惹你生氣了?快告訴我。」
劉容景掙脫他的懷抱,在他的胸口輕輕捶了一下,嬌嗔道:「你他娘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裝什麼大尾巴狼,死一邊兒去!」
二憨子不以為忤,諂媚地笑道:「我這不是想你了嗎?來看看你。」
話音未落,在她肥大的屁股蛋子上輕輕一掐。
張德仲把鐵杴隨手扔在地上,找個馬扎子坐下,點上一根南京。
「這個老乞丐在這幹嘛?」二憨子望向劉景容懷疑地問道。
眼神中明顯可見的溫柔。
劉景容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擦乾了眼淚,正色說道:「正好,你來作個見證!四海大爺說了,我好好照顧他三天,三天之後,他把領的拆遷款8萬多塊錢全送給我。今天是第一天!」
二憨子吃了一驚,抬高了嗓門說道:「還有這種事?老乞丐,是真的嗎?」
湯四海白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你他娘的瞥誰呢?我這就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餵大黃!……大黃!大黃!」二憨子大聲喚起了狗子。
「別他媽的喚了,大黃在樹上吊著呢!」劉景容指著一棵法桐樹說道。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腦子缺根弦?滾一邊兒去!」劉景容生氣地重重踢了二憨子一腳,怒罵道:「不會說話就給我閉嘴,少放屁!什麼老乞丐,他是你四海大爺!」
沒想到劉景容的話對二憨子極其管用,他見劉景容生氣了,立刻老實了起來,蒯著被踢疼的腿,諂媚地陪笑。
「四海大爺,景容說的是真的嗎?」
二憨子客客氣氣地問道,像變了一個人。
湯四海「嗯」了一聲,重重地點了個頭,以示同意。
「你看,是吧?」劉景容立刻堆笑道:「為了伺候四海大爺,今天中午把大黃都宰了下酒,德仲帶著四海大爺去城裡洗澡剛回來」,她突然頓了一頓,惡狠狠地望向張德仲,說道:「洗個澡1000多塊錢,1000多少啊?」
張德仲膽怯地抬頭看了劉景容一眼,弱弱地回復道:「1400塊!」
「哎呦,臥槽!這他娘的是洗了什麼澡要這麼多錢?」二憨子憤怒地說道:「你們兩口子也真是下了血本了。」
劉景容心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嘴上卻說:「嗨,只要四海大爺滿意就行!」
說話間她望向二憨子,朝著湯四海的方向努了努嘴。
二憨子立刻會意,厲聲警告道:「湯四海,我警告你,不要耍什麼花樣!你說到的事就要做到,三天之後,哦,不,兩天半之後,你如果不按承諾把錢都交給景容,看我不找人打死你!隨便找個地方就埋了!你看我能不能做得出來!」
湯四海聞言一驚:別人這樣警告他,他可能會當耳旁風,聽聽便罷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不過心。
但這話如果是從二憨子嘴裡說出來的,就不得不鄭重考慮了。
二憨子是個亡命徒,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聽到了嗎?」二憨子厲聲呵斥道。
一副眼見就要打人的樣子,滿臉橫肉,咬牙切齒!
湯四海全身一哆嗦,回過神來,輕聲回復道:
「知道了」。
二憨子心滿意足,一把摟過劉景容,朝著張德仲笑道:「德仲,我晚上有個飯局,需要景容嫂子同去鎮鎮場子。」
張德仲抬起頭來,看著眼前摟摟抱抱的兩人,囁嚅道:「今晚……還回來嗎?」
「不一定,看情況吧!」
劉景容依偎在二憨子的懷裡,說道:「晚上我還得給四海大爺做飯呢……」
「嗯?四海大爺,需要嗎?」二憨子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著湯四海問道。
「沒事,景容,你去忙就行。
我自己隨便吃點就行。」
話音未落,早看見二憨子將劉景容一把抱上自行車后座。
揚長而去。
……
是夜,月明星稀,天朗氣清。
湯四海輕輕推開了自家大門。
他家的大門從不上鎖。
早已忘了是多少年以前,他酒癮發作,便取下門鎖到橋頭商店換了一瓶「燒刀子」。
祖上傳下來的銅鎖,橋頭商店只願意給他換一瓶。
他明知自己虧大發了,卻終是抵擋不住酒癮。
幾天以後,他又來到橋頭商店,想再討一瓶「燒刀子」,卻被人打了出來。
打他的人正是二憨子的弟弟三憨子和四憨子,當年這兩人還是半大小伙子,如今已然長成了虎背熊腰的壯漢,成家立業了。
都跟著二憨子管理大卡車跑長途。
橋頭商店是二憨子的大姐虎妮兒開的,虎妮兒不算壞,但腦袋也不大靈光。
剛一走進院子,便聞到一股惡臭。
刺鼻,上頭。
湯四海明白,這臭味非止來源於自己竄的稀,更多來源於沒吃完的死豬肉。
這頭死豬是他個把星期前在北大荒的一個水塘里發現的。將它打撈上來的時候,多處已經腐爛,爬滿了肥壯的蛆,同時散發著惡臭。
湯四海如獲至寶,趁著就像今晚的夜色,興沖沖地馱回了家。
大快朵頤地連續吃了幾天。
「四海」,一個輕聲地呼喚打破了夜的靜謐。
湯四海循聲望去,看見兩顆白眼珠子和一排潔白的牙齒掛在空洞的窗戶框子邊上盯著自己。
「來了」,湯四海輕聲地回應著,同時快步走進東間屋裡。
「吃過飯了嗎?」黑暗中,一個聲音問湯四海。
「吃過了,吃的正是張德仲家的那條大黃狗。」湯四海意猶未盡地回復道。
那人走上前來,一縷月光拂過,來人正是陸正剛。
「你來多久了?」湯四海問道。
「來了有一會兒了。你這太臭了!我吐了三回了,腸子都快吐出來了。」陸正剛不無嫌棄地說道:「被蚊子咬了一腿的疙瘩。」
湯四海說道:「你別亂走動,這屋裡到處都是屎,當心踩一腳啊!」
「臥槽,真是噁心!要不換個地方?」陸正剛問道。
「去西間屋吧,那邊的屎少一些。」
他們倆便一前一後來到了西間屋。
只見斷壁殘垣,在夜色中驚悚可怖;屋頂不知去向,抬頭就能看見深邃的夜空。地上到處都是磚塊和石頭。
他們在一大塊倒下的牆壁上坐下。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湯四海問道。
「銀行取現都預約好了」,陸正剛信心滿滿地回復道。
「我想今天晚上就走!」湯四海突然說道:「二憨子也牽扯進來了,我怕過兩天不好脫身。」
「二憨子?」
「對,他和劉景容是相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今晚兩人說是一起喝酒去了,大概率是搞破鞋去了。我趁著張德仲喝醉了,偷偷溜了回來。」
「照片拿到了嗎?」陸正剛關心地問道。
「還沒呢,都在張德仲的手機里,還沒來得及讓他們洗出來」,湯四海輕聲回復道:「不過,我已經狠狠地羞辱了他們,也知道了他們不少秘密。」
「怎麼羞辱的?什麼秘密?」
「那條仗勢欺人的大黃狗被宰了,這你知道;我今天讓張德仲帶我去洗澡,花了1400塊,要了一盒軟中華煙,狠狠地宰了他一把;讓他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中午我還讓劉景容光著腚陪我喝酒。」湯四海興奮地說道。
「臥槽,她同意了?!」陸正剛震驚地問道。
「她都能大半夜的來勾引我,給我下套,自己往自己身上潑糞,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們做不出來的」,湯四海憤恨地說道:「為了我手裡的這些錢,她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臥槽,這個騷娘們兒,毫無底線啊!」陸正剛感嘆道。
「同時,我意外獲知了他們的秘密。」
「什麼秘密?」
「張德仲在外面欠了很多賭債,就讓劉景容跟別人睡覺來還債!」
「臥槽,這麼牛逼?都跟誰睡過了啊?」
「我目前知道的就有二憨子,他們倆是長期姘頭;四狗子、老拐、大禿子和白孩兒……」
「臥槽,白孩兒和她兒子張風順是把兄弟呀!這他媽都哪跟哪!這個爛貨是老少通吃啊,真是毀三觀!」陸正剛驚嘆道。
難以置信!
「難道張德仲就甘願當老烏龜、活王八?」陸正剛疑惑地問道:「他平日裡的囂張氣焰哪去了?」
「張德仲被劉景容管教得服服帖帖的,拿捏得死死的。他在劉景容跟前大氣都不敢出,響屁都不敢放一個。劈頭蓋臉地被罵得狗血淋頭,都不敢吱一聲的。」湯四海繼續說道。
「臥槽,這麼窩囊!原來是紙老虎啊!」
「他大概率是性無能!」湯四海突然想到這一點,補充道:「劉景容話里話外都說他不行!他也並不反駁!」
「臥槽,這個外強中乾的狗幣玩意兒!」陸正剛憤恨地咒罵道:「我知道這大字報該怎麼寫了!勢必特別精彩了!」
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我想今晚就走!錢先不取了!」湯四海鄭重其事地說道。
「啊?不取了?」
「對,我今天早晨找你商量,本來是想好好折磨他們三天,然後找個機會在他們家上吊自盡,臨死了再噁心他們一波」,湯四海激情地說道:「在我臨死前,要將所有現金都留給你。我怕我死了以後,帳上的錢如果不取出來,就都讓公家收走了。」
「臥槽,幹嘛要尋死?你還有這麼多錢沒花完呢!」陸正剛驚訝地說道:「不是說好了先玩弄他們三天,我給你買車票,你溜之大吉嘛!我早晨還疑惑,你幹嘛這麼著急非要把所有錢都取出現金,明明可以先取少量一部分,夠你自己花的就行了啊,難道要帶著這麼多現金跑路嗎?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經你這麼一說,我算是全明白啦!」
「我本來是這麼計劃的,但是今天下午,我洗了個澡,按了個摩,獲得了這輩子至今為止做夢都夢不到的舒爽的體驗,頓時又有了活下去的欲望。」湯四海幽幽地說道:「我活了這麼久,第一次活得像個人。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真好!所以,我不想死了!我要活!」
「行啊,我贊同你的一切選擇和決定」,陸正剛笑著說道:「不過,面對那些按摩女郎,你還行嗎?」
「我都一把年紀了,身體機能自然是退化的不行不行的了。但是能看到、摸到、聞到,仍然覺得賞心悅目,心曠神怡啊!事畢,似乎年輕了很多歲。」
言及至此,湯四海激動地渾身顫抖。
「老色痞!」陸正剛壞笑著說道:「不過,我會全力支持你的一切決定!」
湯四海感激地握住了陸正剛的手。
「那你準備啥時候出發?」陸正剛問道。
「當然是越快越好了!比如,現在?」
「在你臨走之前,我有一事相求……」陸正剛突然說道。
「什麼事?」湯四海問道。
「你剛才說張德仲喝醉了,能否拜託你趁他熟睡將他的手機偷出來,我把他們拍的照片竊取出來,將來貼大字報也算有理有據?」
湯四海沉吟了一下,隨即點頭同意道:「可以,我可以試一下。」
「那就太感謝啦!」
「那我們現在就行動吧!走!」
……
月黑風高,孤雁悲鳴。
兩道黑影在夜間逡巡潛行。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快一慢。
他們在張德仲的家門前同時停下。
大黃狗已然成為盤中餐、廁中屎,再沒有誰能拉響警報。
那道高、胖、快的身影后退幾步,隱藏於屋後的黑暗之中。
那道矮、瘦、慢的身影拄著拐杖,躡手躡腳地輕輕推開了張德仲的家門,閃身走了進去。
不多時,湯四海便拿著張德仲的手機走出了家門,左顧右盼,瞻前顧後,四周除了黑暗與寂靜,再無他人。
躲在暗處的陸正剛立刻走到湯四海身邊,接過手機,點亮了屏幕。
竟然需要繪製圖案密碼才能解鎖!
但這難不倒陸正剛。
「這裡危險,走,去屋後面躲陰影里鼓弄」,湯四海提醒道。
陸正剛這才意識到他們還在張德仲的家門口的明亮處。
太大意了!
他們立刻再次隱匿於黑暗之中。
只試了第三次,便成功解鎖了手機。
他打開了張德仲的微信,加了自己為好友,立刻將有關照片傳送至自己手機上。
只是,這「有關照片」實在是太多了!
有關湯四海的,有關二憨子的,有關四狗子的,有關大禿子的,有關老拐的,有關白孩的,甚至還有——有關村書記吳清風的!當然,也有很多張德仲和劉景容的自拍。
吳清風?村書記?
照片內容不堪入目,傷風敗俗,辣眼睛,噁心,令人作嘔!
震碎了陸正剛的三觀!
陸正剛也只能直呼「臥槽」和「會玩」。
難以想像,劉景容這個破鞋竟然能破到這種程度!
千人騎,萬人上,人盡可夫,厚顏無恥!
公交車!
陸正剛難以想像,以劉景容的姿色——矮胖子,寬額頭,老鼠眼,凹鼻樑,薄嘴唇,滿臉暗灰色的痦子——怎麼竟會有如此多的男人對她趨之若鶩,競相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或者是,憤而騎之?
一定有她的過人之處吧!
引人浮想聯翩。
大約二十分鐘以後,陸正剛才終於將所有「有關」照片盡數傳送到自己的手機上。
他用張德仲的微信將自己刪除。
消滅痕跡,神鬼不知。
縝密,高手!
但當他想把張德仲的手機交還給湯四海請他再放回去的時候,卻猶豫不決起來了。
是送回去還是留下來呢?
這是一個問題。
送回去,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留下來,可以作為鐵證!
到底該如何抉擇呢?
「好了嗎?快點吧!別等會兒他睡醒了找手機可就麻煩了!」湯四海焦急地催促道。
情勢緊急,來不及細想,陸正剛便將手機交到湯四海手裡。
「小心行事!」
湯四海從黑暗中探出頭來,仔細偵查確認四周無人之後,便再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閃身走進了張德仲的家裡。
陸正剛在黑暗中靜靜觀察著,默默等待著。
不一會兒,湯四海便重又走了出來,輕輕掩上了大門。
功成身退!
「快走!」陸正剛催促道。
於是兩道急促的身影便又在夜色中潛行,回到了湯四海的住處。
「都拿到了嗎?」湯四海焦急地問道。
「嗯嗯,收穫頗豐!甚至有意外收穫。」陸正剛難掩興奮說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湯四海沉默良久,終於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恐怕現在就得走!」
「這麼急嗎?」
「我答應了兩天後給劉景容錢,我想她接下來一定會對我嚴防死守,甚至可能會形影不離。再說,二憨子也知道了這件事,他的小弟眾多,隨便安排一個成天盯梢我,我也沒辦法溜走了。今晚可能是我唯一逃出升天的機會了。」
「如果繼續將計就計會怎麼樣?」
「不走?接著演?」湯四海皺眉問道:「我肯定不會給他們錢的,兩天以後如果我拿不出來錢,瘋狗亂咬人,我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如果放在今天之前,我肯定不會走。我會抱著必死的決心,跟他們斡旋到底,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在他家吊死。我一把年紀了,要了一輩子飯,受了一輩子的氣,吃了一輩子的苦,只有你和曹圓圓把我當成個人看,這個冰冷的世界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呢?但我現在特別想多活幾天。我手裡有了些錢,能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賺的。所以,我想離開!」
「現在是法制社會,國家掃黑除惡的力度很大,可能事情會迎來轉機。」陸正剛說道。
「你說的或許是對的,但轉機並不是現在、立刻、馬上;我老胳膊老腿了,經不起任何折騰了。咳——咳——」
由於情緒太過激動,湯四海忍不住乾咳了幾聲。
「我要感謝你幫我出主意,想辦法幫我應對這次難題」,湯四海接著說道:「你提出的『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事到臨頭來個一推三六九』的辦法使我深受啟發,醍醐灌頂。只是,我有一點不明白,張德仲家與你有多大仇,你為何這麼記恨他們?」
陸正剛抿著嘴,半晌沉默不語,點燃了兩支煙,遞給湯四海一支,悻悻地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此時此刻,並不是說那些事的時候。如果將來我們有緣再見,再把酒言歡,細說新仇舊怨不遲啊!總之,我與他們全家仇深似海,水火不容,勢不兩立!我更應該感謝你,正是有了你的幫助,親身犯險,獲取了他們這麼重要而致命的把柄在我手裡,我才能了卻了一樁夙願!我曾經想過,我活著就是為了向劉景容一家復仇!」
湯四海吐著煙霧,樂呵呵地笑道:「聽你這麼說,我對你們兩家之間的恩怨充滿了好奇,甚至寧願不走也要聽你好好講述前因後果了。」
「別開玩笑!」陸正剛打斷了湯四海的話:「如果要走,就儘快。你想去哪裡?」
湯四海仰望星空,長舒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離火窩子越遠越好,走到哪算哪吧。」
「到了外地做什麼呢?」
「我撿了一輩子破爛,當了一輩子乞丐了,身無長物,恐怕到了外地也只能繼續堅守本業了。」
「你明明已經是萬元戶了,為什麼還要當乞丐呢?你不是說要花光所有的錢,好好享受生活嗎?」
「我說不清楚。雖然黃土已經埋到我的鼻根了,但我所剩無多的日子,依然是充滿未知的。」
一縷清冷的月光閃過湯四海渾濁的眼睛和縱橫的皺紋,陸正剛不禁心頭一顫。
「我有時候覺得你像個詩人」,陸正剛微笑著說道:「我喜歡跟你一起喝『燒刀子』,聽你說話,常常會驚嘆於你的語出驚人,充滿生活的哲理。」
湯四海掏出兩根軟中華,遞給陸正剛一支,笑道:「我可不會寫詩,我甚至大字都不識幾個。我只是比你多活了很多年,我走過的橋可能比你走過的路還要長,我吃過的鹽可能比你吃過的米飯還要多。這麼多年來,我經歷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可能跟你再聊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善良、實誠的,你會有很美好的未來。或許,我們江湖還會再見。」
說完,湯四海驟然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
他環顧了一周破敗的庭院,淡淡地說道:「這裡就要拆遷了,不知道將來會建成什麼,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再回來這裡。」
「噗呲」一聲,「嘩啦啦」一陣。
隨即,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惡臭。
「哈哈,吃進肚子裡的死豬肉還沒完全消化,肚子還在鬧著」,湯四海尷尬地笑道。
「要不要我從家給你拿點拉肚子藥?你等著,我現在就去」,陸正剛也站起身來。
「不必了」,湯四海淡淡地說道,他繼續拍了拍大褲衩。
昏暗的月色中,陸正剛看到有幾塊形狀不規則的東西從湯四海的大褲衩里跌落到地上。
大概率是屎疙瘩了!
「我要走了。」
「等一下,給,你的銀行卡,自己帶著吧。」陸正剛將銀行卡遞向湯四海。
被他出手阻攔下來:「還是你拿著吧!就當我報答你這二十多年來對我的照顧了,密碼是527513。此事,除了曹圓圓,不要再讓第四個人知道了。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帶這些錢在身邊,總是會擔驚受怕,患得患失;也可能會招來禍患,比如眼前的劉景容、二憨子之流。似這般,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才最得自由,最得我心。」
陸正剛卻待推辭,早看見湯四海拿起院子裡的一瓶「燒刀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院子。
……
湯四海見路便走,一路向南。
獨挑偏僻、阻塞的小路走。
似乎翻過了兩座山、跨過了三條河、趟過了四條小溪。
一直走到了天亮。
旭日初升,清風拂面,鳥語花香。
他精疲力竭,渾身酸疼。
實在是走不動了,便坐倒在路沿石上,喘口氣。
肚子餓得咕咕叫。他對飢餓感太熟悉了,就像是老朋友。
昨晚出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從張德仲家順上一條狗腿,也沒帶任何乾糧,甚至沒有一分錢。
這麼大年齡了,做事還是這麼魯莽、衝動、欠考慮。
他頗感到後悔。
飢餓感硬扛一陣子就會慢慢消退,直到完全感覺不到餓。他有經驗。只是口渴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渴。
後半夜裡又拉了兩三回,全是稀如粥。
他的身體脫水嚴重。
必須得儘快找點水喝!
不然,在這酷暑的天氣,太陽到頭頂的時候,很容易中暑。
他環顧四周,荒無人煙。
在這種地方中暑暈倒,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雙腿在劇烈地發抖。他幾乎踮著腳尖,仰起頭,往四周更遠處瞭望。但見西南角的一片地勢較低,視野里有明顯的斷層,大概會有水源。
他於是拄著拐杖,艱難地向東南方向走去。
跨過過膝的草叢,越過幾處乾涸的石塘,終於看到了一面半畝見方的小水塘。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水塘邊,蹲下身來,撂下拐杖,雙手捧起一抔水。
渾濁,泛黃,泥土的顆粒在水中遊動,似乎還有纖細的草根。
他連喝了幾口水,雖有濃重的淤泥的味道,但仍感清涼爽口!
至少解渴!
見水塘似乎不深,他直接走到水塘中,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涼水澡。
飢餓感隨即消失不見了,湯四海重新精神煥發,充滿了力量。
水是生命之源,此話不假。
「哼唧——哼唧——」
不遠處傳來微弱的呻吟聲,這聲音湯四海很熟悉。
附近肯定有狗!
「哼唧——哼唧——」
呻吟聲不絕於耳,他循著聲音躡手躡腳地走去。
明顯地感覺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這證明著他找的方向沒問題。
最後來到一棵柳樹底下,湯四海發現一條小狗躲在樹幹後面,側身躺著,一動不動,不住哀鳴。
那條小狗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肚子氣鼓鼓的,脹得老高。它有很深的淚痕和濃密的眼屎,幾乎遮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半條舌頭耷拉在地上,劇烈地喘著粗氣。
「真是天助我也!」湯四海一陣狂喜,暗道:「這不是老天賜給我的食物嗎?今天又有狗肉吃了。」
他快步地走近,蹲在小狗身邊。
那條小狗見湯四海走近,只是齜著牙,露出尖銳的狗牙,本能地發出警告,但卻吼不出聲來,掙扎了幾回,仍是抬不起頭來,更別提站起來。
只得圓睜著雙眼,無助地躺在原地,任人宰割。
湯四海撫摸著它的後背,皮毛順滑,隱隱泛著亮光。
他用手戳了戳它的肚皮,隱隱感覺到有東西在它的肚皮下面蠕動。
原來這條小狗已經有了身孕,不知何故,躺在這裡不能動彈了。
湯四海站起身來,極目遠眺,目光所及之處,並沒有村莊和人家,想來這也是一條流浪狗了。不知在哪失了身,懷了孕。
他重又蹲下,翻來覆去仔細地察看了這條小狗,發現它也並沒有受傷。只是舌頭髮白,嘴角一串泡沫和一撮黏液。
「唉!你也是可憐之狗啊!」
湯四海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
他眼見小狗的眼神中充滿了乞求和驚慌之色,忍不住悲鳴,尾巴不時搖動幾下,頓時升起了濃烈的惻隱之心。
同是苦命,何分人狗!
讓他殺掉眼前這隻懷孕的小母狗並且吃掉,他是萬萬下不去手的。
他將小母狗輕輕抱起。
個頭不大,卻沉甸甸的很壓手,稍顯費力,走幾步,他便開始氣喘吁吁起來了。
連續地竄稀,他的身體也是虛弱不堪。
好不容易將小母狗抱到水塘邊上,他用盡全身力氣,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水邊。
小母狗見到水源,掙扎了幾下愣是沒站起來,只好側躺著大口喝著池水。
湯四海撩著水,幫它清洗乾淨了眼角的眼屎和嘴角的黏液,又撩著水簡單擦洗了一下它的肚皮和屁股。
和湯四海一樣,它的屁股旁也是掛滿了屎疙瘩。
喝著喝著,小母狗逐漸能站了起來。一邊大口低頭喝著水,一邊用感激的目光看著他。
尾巴搖得更頻繁,也更有力道。
沒過一會兒,小母狗直接跳進了水塘中,遊了幾米,再游回岸邊,使勁甩了甩身上的水。
甩了湯四海一臉,一陣清涼,他的心情立時便愉悅起來了。
「我只能幫你到這了,小白,咱們就此別過了!」湯四海看到小母狗逐漸恢復了活力,微笑著說道。
他接著趕路。
這裡人跡罕至,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顯然不是棲身的理想之所。
要飯都沒地方去。
他只顧趕路,不經意地一回頭,卻發現那條小母狗一直不緊不慢、不遠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
他停下腳步,蹲下身來,輕輕吹響了口哨。那條小母狗便低眉順眼地搖著尾巴向他緩慢走來,直到頭頂貼著他的手掌,來回磨蹭。不時還用鼻尖挑幾下他的手腕。
「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你跟著我可沒好日子過呀!」湯四海自言自語地打趣道。
那條小母狗聞聲,突然臥倒在湯四海跟前,抬起一條後腿,將泛紅的肚皮袒露在湯四海的眼前,尾巴搖得像個電風扇。
湯四海溫柔地撫摸了一會兒,那條小母狗眼見的歡快和感激。
「那好吧,咱們倆就結伴同行吧,我是流浪漢,你是流浪狗,正好也挺搭!」湯四海笑道:「你以後就叫『小饅頭』吧!白白胖胖的,像個饅頭,也希望咱倆有一天都有饅頭吃。」
小饅頭好像聽懂了他的話,開心地搖著尾巴,原地轉了兩圈,沖他「汪汪」叫了兩聲。
……
湯四海和小饅頭一人一狗,搭伴兒在荒野中遊蕩。
忽見前方不遠處有座小山,植被茂密,鬱鬱蒼蒼。
山腳下有一處村落,依山而建,黃牆紅瓦,星羅棋布。
救命稻草!
湯四海興奮地朝白房子走去,腳步似乎瞬間矯健了很多。
小饅頭緊跟其後。
他們淌過了一條清澈的小溪,來到村口。
四位老大娘正在一棵柳樹蔭下打麻將。一個老頭子光著膀子、翹著二郎腿、叼著菸袋,坐在一角觀看,吞雲吐霧,怡然自樂。
鋥亮的光頭,鬍鬚花白,古銅色的皮膚,臉上皺紋溝壑縱橫。
湯四海走上前去,象徵性地先作了一揖,笑道:「老哥哥,敢問這叫什麼村?」
那老頭兒見是生人,站起身來,笑著回復道:「大兄弟是外地來的吧?」
「沿路行乞,路過寶地,討碗水喝。」
「哦哦,好說,好說」,那老頭兒緊了一下寬布腰帶,笑道:「此地原叫『靠山屯』,背靠鳳凰山因而得名;又名『流雲溝』,以村前那條小水溝而命名;去年七月改名叫作『幸福柳』了。」
湯四海一陣凌亂。
目光呆滯,不明所以。
「幸福柳?」
「喏」,那老頭兒指了指頭頂的柳樹,笑道:「去年七月,市委書記下鄉來視察民情,在這棵柳樹陰涼下座談,深感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黃髮垂髫,怡然自樂,幸福感極高。第二天,村書記就宣布村名改為『幸福柳』了!」
「哦,原來如此!」湯四海茅塞頓開。
不覺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柳樹,確實枝繁葉茂,樹大根深。
「嗨,這村里也確實只剩下『黃髮垂髫』了,都讓市委書記看到了」,那老頭兒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青壯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誰還窩在村里?誰敢窩在村里?都出去打工了。」
湯四海豁然開朗地點了點頭。
「敢問老哥怎麼稱呼?」
「湯四海,牛肉湯的湯,四海為家的四海。大兄弟貴姓?」
「免貴姓丁,村里人都叫我丁老三。走吧,四海兄弟,中午就到我家湊合一頓吧!」
「如此甚好!那就多有打擾了。」湯四海並不推辭,感謝道。
「嗨,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客氣話不用多說。我孤身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你遠來是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正好咱哥倆可以對飲幾杯,豈不快哉!」
丁老三豪氣干雲,拉著湯四海的手就往家走。
突然聞到湯四海身上一股酸臭,側身仔細打量了他一遍,見他大褲衩後面濕了一片,掛著幾處黃不拉幾的東西。右邊大腿內側有一道屎黃色的痕跡,四指寬,明顯是「屎道」了!
正是酸臭氣味的來源。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放蕩不羈之人!」丁老三讚嘆道:「佩服!佩服!」
湯四海略顯尷尬,笑道:「夜間行走,驟然拉肚子,來不及褪褲子,因而致此!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哎,非也,非也!」丁老三笑道:「脫褲子放屁和脫褲子拉屎,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多此一舉!我很羨慕像老哥這樣的人,超然物外,不拘小節。走,我與老哥相見恨晚,今天中午必須痛飲一番了!」
湯四海覺得這個人很怪,很有意思,與他見過的很多老頭子都不一樣。
不多時,湯四海跟著丁老三來到了村西頭的一處宅院。
「七姐,中午家裡有貴客,殺只雞,宰只羊!」丁老三還沒進家門,便朝著家裡大喊道。
丁老三雙手推開了兩扇大紅木門。
湯四海早看見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婆婆正在院子裡晾著床單、被罩和枕巾等。
她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盤成髮髻,用一把木梳別在腦後;上身穿著乳白色的輕紗長袖短衫,袖筒輕柔地挽起;下身穿著淺綠色碎花長裙,露出兩段潔白如雪的腳踝。
身形婀娜,楚楚動人。
見丁老三進了院子,立刻笑意盈盈地轉過身來。
「又有什麼貴客呀?」
婉轉悠揚,如聆仙樂。
湯四海不由得心頭一盪。
丁老三便一隻手扶住湯四海的胳膊,微笑著向她介紹道:「山中高士、五湖散人湯四海,我新認的老哥!」
又指著那位老婆婆,向湯四海介紹道:「這位是七姐,我的……姐姐!」
湯四海怯懦地掃了一眼七姐,見她惡狠狠地白了丁老三一眼,隨即微笑著向自己點頭致意。
湯四海見她額頭、眼角、臉頰上爬了幾道深深的皺紋,證明著她接受過的歲月的洗禮;但依然皮膚白皙,明眸皓齒,眉清目秀,鼻尖精緻,唇不點而紅,身材豐滿,體態豐腴。
風韻猶存,脈脈含情。
年輕時肯定是十里八村數一數二的大美女!
湯四海見她向自己微笑著點頭致意,頓時窘迫不安起來,兩手扯著大褲衩的褲縫,侷促地站在原地。
「宰啥羊呀!公羊都被你宰絕了,母羊都帶崽了,再宰不是傷天害理嗎?!」七姐看著丁老三,佯怒道:「再說,現在宰,中午也吃不上啊!」
「那就晚上吃唄!」丁老三壞笑道。
湯四海趕忙阻止:「不用宰羊!隨便吃點就行,不用太麻煩。」
他看見七姐似乎聞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右手在鼻子前面輕輕搖擺,扇著風,眉頭似乎微促。他趕緊轉身,作勢要走出門去。
卻被丁老三立時拉住:
「老哥,你去哪裡?」
「我身上太臭,我去河邊清洗清洗。」
丁老三略一思索,便道:「也好,走,我帶你去!」
轉頭又對七姐說道:「七姐,你拿一身我的衣服,給四海大哥穿。」
七姐撇著嘴,瞅了他一眼。
丁老三將湯四海帶到一處池塘邊。
池塘約有半畝見寬,方方正正,猶如天然的澡堂子;池水清澈,波光粼粼。幾隻蜻蜓在水面上低空飛行,不時點一下水,形成一圈一圈的漣漪。
池塘西側有人工修建的幾級水泥台階,連接著岸邊和水塘深處。
他和丁老三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地、一前一後地沿著台階走入水中。
池水清涼,爽得一批。
不多時,七姐拿著一團衣服走到池塘邊,站在岸上,朝著池塘里正在互相搓背的兩個老頭子高聲喊道:「左邊的衣服是老三的,右邊的衣服是客人的,記住了啊,別穿錯了!」
「老胳膊老腿兒的,別泡太長時間,簡單洗洗趕緊上來穿上衣服曬曬太陽,別凍著了!」
……
湯四海和丁老三兩個老頭子在池塘里洗澡的時候,小饅頭就乖乖地趴在岸邊靜靜地等著。
他們上岸來,穿衣服的時候,丁老三看著小饅頭笑道:「老哥,這隻小狗也一直跟著你四海為家嗎?」
湯四海笑道:「是我流浪的時候撿的,一路跟著我,也不知是誰家的。」
「肚子這麼鼓,怕不是帶崽子了吧?」
「是帶了崽子,你用手摸摸她的肚皮,能感覺到動靜。」
「呵,這下熱鬧了!我這兒有雞、鴨、鵝、豬、羊、貓、兔子、鳥、魚、蠶,唯獨沒有狗子,將來生下來我要一隻。」
「為啥獨獨沒養狗呢?」
「幾年前養過一隻金毛,得病死了。七姐心疼得要命,哭得那叫一個以淚洗面,稀里嘩啦,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後來便不願意再養了,怕死了再傷心一回。」
湯四海聽他談到七姐,心頭微動,笑著問道:「七姐是你老伴嗎?看著像老伴,你為何喊她七姐?剛在村里,你還說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你徹底把我搞糊塗啦!」
「喲,老哥,看不出你還是文化人啊!在村里我就感覺你談吐不凡,彬彬有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這樣的話你也知道?」
「嗨,我沒上過學,根本不識字。這句話我聽戲的時候多次聽到過,就記下了,也大概知道是什麼意思。」
「原來如此!」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湯四海追問道。
「哦,七姐啊,說來話長,幾句話講不清楚。走,先回家喝酒!」
他們回到院子,見七姐正端著一盤剛出鍋的辣子雞走出偏屋。
「我們在後院棋台上吃吧,汲取天地之氣。」丁老三對著七姐說道。
七姐聞言,端著菜走向後院。
「來,老哥,我帶你參觀參觀我的院子。」丁老三頗為得意。
他家的院子確實夠大!夠排場!
前後兩個院子,被三間外觀平平無奇的磚瓦房隔開,以房屋東側一條悠長的過道貫通。
前院和普通人家並無二致,水泥地坪,停放著一輛黑色小轎車,湯四海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車身被擦得鋥亮,反射著陽光,格外耀眼。
東南角是一口壓水井,搭了個簡易的草棚遮風擋雨。
西側有一小片花圃,種著五顏六色的各種花花草草,湯四海也叫不上名字。
花圃南側是一口床板大小的水池,養著一群觀賞魚,一台氣泵一直咕嚕咕嚕地往水裡打著氧氣。
再往西是洗手間和一間偏屋,做廚房用。既有古樸的土坯灶台、大鐵鍋、風箱,也有燃氣灶、油煙機,甚至還有兩個黃土捏就的火盆。冰箱、冰櫃、空調、洗碗機、烤箱、電磁爐、電飯煲、落地扇等應有盡有。
偏屋北側有個簡易車棚,停放著一輛電動車、一輛帶棚子的電動三輪車和兩輛山地自行車。
穿過正屋東側的過道,後院比前院要大得多,也熱鬧得多。
同樣有一個小水塘,在院子中央,看起來像是天然形成的,形狀極不規則,岸線犬牙交錯,池水也不夠清澈。幾隻鴨子和大白鵝在水塘里歡快地游著泳;十來只公雞母雞在岸邊趾高氣昂地溜達著。
兩間並排的豬圈裡有四頭小豬,通體雪白,唯獨鼻頭、耳朵、豬蹄有幾處黑斑,丁老三介紹說,這種小香豬味道極好,改天要殺一隻讓湯四海嘗嘗鮮。
豬圈旁邊是羊圈,五六隻羊仰著頭嚼著青草,渾然不知危險就在身邊。
羊圈旁邊放著兩個晾衣架一樣的東西,只是上面各有一個鞋盒大小的木箱子,像個微型房屋的構造,有門有窗。丁老三介紹說,這倆是貓爬架,他養了兩隻貓,這會兒不知道跑哪去了。
西北角有一棵桑樹,亭亭如蓋,鬱鬱蔥蔥。桑葉青翠欲滴,上面爬著一些幼蠶,歡快地啃食著。桑樹旁邊是一間茅草屋,屋內有幾個木架子,架子上擺滿了籮筐,籮筐里爬滿了蠶。
院子西側擺著六個鐵籠子,籠子裡養著一群白兔,警覺地觀察著他們倆的一舉一動。
院子東北角、水塘邊,是三棵槐樹,地上落滿了白色的槐花,芳香撲鼻,沁人心脾。
槐樹下面有一處涼亭,江南園林風格,飛檐青瓦,四面敞風,亭中有一座石桌子,桌面刻有中國象棋的棋盤,兩個石凳子相對而坐,左邊石凳子側面貼著馬賽克,形成「青龍」的圖案;右邊石凳子側面也貼著馬賽克,形成「白虎」的圖案。
涼亭往北走,是一片竹林。竹林邊上擺著一張紅木方桌和幾個紅木圓凳,桌上擺著一堆喝茶的器具和瓶瓶罐罐的茶葉,湯四海在別的地方也沒見到過。
後院地面沒有硬化,保留著天然的泥土,長滿了茂密的青草和野花,甚至有螞蚱跳躍著穿梭其間。
地面上用磨盤和鵝卵石鋪就了幾條小道,有寬有窄,有曲有直,有長有短,小道邊上豎著幾個黑色的箱子一樣的東西,丁老三介紹說,那是夜燈。
丁老三領著湯四海在後院裡參觀,神清氣爽,悠哉游哉,洋洋自得。
湯四海卻看見七姐繫著紅色的圍裙,拿著一塊方形紅木,擺在棋台上,待一展開,竟然成了圓桌板。
她用抹布仔仔細細地將圓桌面兒擦拭乾淨,在兩個石凳子上分別放了兩塊蒲草坐墊。
接著便陸陸續續往圓桌上擺上了六個菜。
爆炒辣子雞,清蒸鯉魚,黃豆芽燉五花肉,香椿雞蛋,清炒秋葵,香菇油菜。
擺上了兩個分酒器和小酒杯,兩雙竹筷子。便朝著兩個老頭喊道:
「老三,準備好了!」
待兩人落座,七姐問道:「老三,喝什麼酒啊?」
丁老三一時沒回復她,仔細端詳著桌子上的六道菜,眉頭微皺,說道:
「菜怎麼這麼素!再來盤醬牛肉,剁個豬蹄來。」
七姐扁著嘴,回復道:「你都多大年紀了?楊醫生交待我多次,你要清淡飲食,少沾葷腥。怎麼就是不聽勸呢!」
丁老三不以為意,笑道:「這不是為了招待貴客嘛!去弄吧。對了,剝兩頭大蒜,洗一把小蔥來。」
「喝什麼酒?」
「拿兩瓶國窖1573吧。」
七姐剛要轉身走開,去置辦,又被丁老三叫住,說道:「二姐給的豆腐乳還有嗎?有就弄一小碗兒來,沒有的話,下午你抽空再去她家討點來。好吃得很!」
「就你毛病多!」
七姐慍怒地甩下這麼一句話,轉身憤憤然就要離開。
「哦,還有,七姐」,丁老三突然看見小饅頭溫順地趴在湯四海的腳邊,隨即說道:「等忙活完了,給小饅頭煮點雞胸肉和地瓜吃,看樣子它也餓得不輕。」
……
「來,老哥,乾杯!」
丁老三舉起酒杯,豪爽地說道。
「來,請!」
兩人同時,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丁老三端詳著手中的小酒杯,搖了搖頭,突然問道:「這酒杯是不是有點太小了?不過癮。老哥平時都怎么喝酒?」
湯四海咽下一塊醬牛肉,笑著說道:「一般都扯瓶喝,沒有酒杯,哈哈」
「哈哈,痛快!咱倆把分酒器里的這二兩酒喝完,也對著瓶吹吧!那才爽快!來!」
兩人端起分酒器,同時,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爽!」丁老三由衷讚嘆道。
七姐拿著一把剝好的蒜瓣和洗好的小蔥,款款地走了過來,放到桌上,說道:「慢點喝,喝這麼快做什麼?」
「你懂什麼?忙你的去吧!」丁老三不以為意,催促道。
七姐板著臉,把一小碗臭豆腐往桌子上一杵,帶著怨氣走開了。
「老哥今年貴庚?」丁老三問道。
「啊?」湯四海一臉茫然。
「哦,就是問你今年多大?」
「喲,我真記不清楚了。我一個臭要飯的,過得沒日沒夜,沒春沒秋的,不大關注這件事。」
「哈哈,大智若愚!那你都關注什麼事呢?」
「飯和酒!」湯四海不假思索地回復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男人不喝酒,活得像條狗。飯幾天不吃還能扛住,幾天不喝酒的話,簡直要命!」
「哈哈,痛快!」
「大兄弟,你今年高壽?」湯四海反問道。
「八十有三,過了年就84了,是個坎兒。豈不聞『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丁老三笑道,語氣中卻沒有絲毫悲戚的情緒。
「沒記錯的話,我今年應該是74歲。前段時間家裡拆遷,村書記讓辦銀行卡,得用到身份證,他帶著我去街道派出所臨時補辦了一張,當時算了算,大概是74、5歲。」
「喲,那我還痴長你十來歲哩!」
「可不是嘛!來,三哥,小老弟敬你一杯,感謝款待!祝三哥身體健康,壽比南山,好人一生平安!」
湯四海多年乞討,經驗豐富,吉利話說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你家哪裡的?」
「火窩子。」
「火窩子?離這不遠啊!我前段時間還去你們村西邊的那個北大荒釣魚哩!」
「不遠?」湯四海吃了一驚。
他明明走了一整夜,一刻都沒有停歇。
竟然不遠?!
「是啊,也就不到40里地吧,開車20分鐘就能到」,丁老三笑著說道:「來,老弟,喝酒!」
湯四海拿起酒瓶,深深悶了一口,咂吧一下嘴,幽幽地說道:「我走了一整夜,開車竟然只要20分鐘,唉!」
「嘆什麼氣啊?」
湯四海沉默不語,良久,才緩慢地說道:「看來喝完這頓酒,還得繼續走啊!」
「為啥?這麼大年齡了,別離家太遠啊!一個老頭子,走太遠,不安全」,丁老三疑惑地問道,語氣中同時帶有發自肺腑的關心。
湯四海吃了三片醬牛肉和一瓣蒜,說道:「老兄,你非但沒有嫌棄我這個臭要飯的,反而跟我一起洗澡,給我衣服穿,好酒好肉地盛情款待,真是太抬舉我了,準會折我的陽壽!既然你問了,我肯定實話實說,據實相告。」
他深深悶了一大口酒,於是將火窩子村拆遷、補償款、劉景容半夜下套訛詐他的錢、村霸二憨子助紂為虐的這一段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來。談到劉景容的色誘和二憨子的恐嚇,難免添油加醋、言過其實,放大了某些細節,誇張了某種情緒;倒略去了他如何要求吃狗肉、如何要求劉景容裸體陪吃、如何坑了張德仲1400塊錢的事。
這個老狐狸!
丁老三聽得是火冒三丈、怒髮衝冠、義憤填膺,與湯四海連續碰瓶悶了幾大口酒: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為了區區8萬來塊錢,竟然作出這種不要臉、沒下限、喪盡天良的事,欺壓一個孤苦無依、朝不保夕、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七八十歲的老人家!」
「他們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
……
「三哥,息怒,消消氣」,湯四海感激地說道:「感謝三哥心疼我這個老乞丐。人各有命,我這輩子的命就是這樣。要了一輩子飯了,看了一輩子白眼,受了一輩子窩囊氣,恥笑、侮辱、謾罵甚至無端毆打,我已經習慣了,習慣成自然,慢慢就不往心裡放了。」
「不然我早不知道死過多少回了!」
「劉景容家兩個兒子都已經長成大男人了,三條壯漢!蠻不講理,欺軟怕硬!二憨子仗著跟村書記沾親帶故,黑白通吃,橫行霸道,無惡不作,手段黑得很,是村裡的混世魔王,村霸!我一個孤寡老人,怎麼跟他們斗啊!」
「惹不起,咱躲得起!到哪不是要飯?哪裡不能活人?」
……
丁老三直勾勾地看著他,說道:「老弟,你都70多歲的人了,老胳膊老腿兒的,再遠能躲多遠呀!說句難聽的,都一把年紀了,還能活幾年?躲來躲去,提心弔膽的,躲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呀?」
「不躲起來能有什麼辦法?回去要麼把祖宅賠的錢都給他們,要麼就被他們打死,還能有第三條路嗎?」
湯四海滿臉愁苦,無奈地說道。
「你要想有,當然能有。現在是法制社會,國家又在掃黑除惡,你就不給,我不信他們敢把你打死。」
「是,可能不敢把我直接打死,但是打斷我一條胳膊一條腿的,我還不是死路一條?他們官商勾結,狼狽為奸,我往哪裡說理去?那幾萬塊錢也不夠我治病的呀,再說,我不還是得自己受罪嗎?」
「公平,正義?那都是有錢有勢的人的特權!」
湯四海逐漸有了酒意,說話也開始放肆起來了。
「我也看出來了,你是有錢人,是個財主,在舊社會,你可能就是個地主或者官紳。不過,你人好,心善,我這麼說你不要生氣。你有豪氣,像梁山好漢!不過,像你這麼好的財主能有幾個?」
丁老三沉默不語,靜靜地傾聽著湯四海自顧自地絮叨。他喝了一口酒,鄭重地問道:「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伸張正義!」
「你更沒必要淌這趟渾水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你可憐我,請我喝酒吃肉,我打心眼兒里感激你,我永遠都念你的好,到哪都得說靠山柳有個丁老三,是個大善人。」
湯四海短時間內記不住這個村的名字,何況還有仨。他說錯倒並不全是因為喝多了酒意識不清醒。
「真的?」丁老三歪著頭看著湯四海向他又確認一遍。
「真的,不用你管,惹你心煩,我也沒法給你什麼好處,沒法回報你。」
「切,我能圖你什麼好處?要你什麼回報?哈哈」
「是,我一窮二白,一無所有,你當然不會圖我什麼,我也無以為報。你聽我的,三哥,別管這件閒事。咱們……喝酒!」
看他這麼堅定、這麼決絕,丁老三隻好不再提為湯四海出頭的事。
……
酒過三巡,意興闌珊。
丁老三對正在餵雞的七姐喊道:「七姐,上飯吧!」
七姐聞言,放下手中的籮筐,轉身向前院走去。
湯四海看著七姐的背影,轉頭說道:「七姐忙了一中午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吃飯。」
「不用管她,咱吃咱的。」丁老三微笑著拿起筷子,示意湯四海夾菜吃。
湯四海心中疑惑,又感覺追問有關七姐的事情似乎很不禮貌,便只好沉默不語。
「老弟接下來有何打算?」
「沒啥打算,繼續流浪唄」,湯四海伸了個懶腰回復道。
「七十多歲的人了,應該安定下來了。總這麼流浪,畢竟不安全。」
「唉!天下之大,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家裡的祖宅要拆了,公家既然給了賠償款,那就是公家的了,咱不能給公家添亂。拆掉是一早一晚的事,我現在是個無根之人啊!」
言及至此,不禁黯然神傷,眼中噙滿了淚水。
說話間,七姐端著一盤饅頭和一碗米飯放到桌上,簡單收拾走見底兒的盤子。
湯四海只覺一陣清風,帶來陣陣幽香。
「來,吃飯!不如你就在我們村住下。我與你相談甚歡,一見如故,以後也好經常一起喝個酒、說個話。」丁老三真誠地說道。
「我可是不敢再打擾你了,今天這頓飯,已經是老天開眼,我湯四海遇見活菩薩了。」
「哎,不用再說客氣話。現在住在村裡的都是老人、婦女和小孩,是個名副其實的『空心村』,沒事和村裡的老人們多走動走動,一起曬曬太陽、拉拉家常,日子也就這麼過去了。村里人口不多,用不了幾天,就都相熟了。」
丁老三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突然抬頭朝著重又餵雞的七姐喊道:「七姐,你來一下!」
七姐聞言,溫順地來到桌前。
「北山那間小屋是不是還空著?」
「嗯,沒人住,放著些平時不用的東西」,七姐思考了一下,緊著回復道。
「你讓四改和小魚下午趕緊給收拾出來,打掃乾淨,再簡單置辦點生活用品,今晚你四海兄弟住過去。」
湯四海一聽,驚得非同小可,趕忙推辭道:「三哥,你別費這個心,我不願給你添麻煩!」
丁老三拉住他的手,笑道:「費什麼心,也不麻煩。我這個院裡,只有前面東間屋能睡覺,沒有客房。我就不留你在我家住了,你可能也覺得不自在。我在北山還有一間小屋,以前留作放牛、放羊時候,臨時休息用的。你別嫌小,就先在那住下。」
「那間小屋雖也在村里,好在相對獨立、僻靜,平時少有人打擾。周邊環境也不錯,依山傍水,有花有草的,是個風水寶地、養老的好去處」,丁老三笑著補充道:「暫且先做個遮風擋雨、歇腳休息的地方,缺少什麼,咱們慢慢再補。」
湯四海聞言,激動地不知如何是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丁老三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感激地說道:「我今天真是遇到活菩薩了!天下竟有三哥這樣的好人。」
丁老三和七姐趕忙過來一左一右地攙扶起他,說道:「你這是幹什麼!使不得,使不得!七十多歲的人了,怎麼沒點正行!舉手之勞,算不了什麼。你這樣,我可承受不起。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哈哈……」
七姐在旁柔聲說道:「不是什麼麻煩事,用不著這樣。你也這麼大年紀了,當心身體!唉,又來個老小子,真是離譜!」
湯四海擦了擦眼淚,坐回到石凳子上,平復了一會兒情緒,慢慢說道:「三哥,那我就接受你的好意,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丁老三倒是吃了一驚,微笑著好奇地問道:「啥事呀?」
「不用給我置辦什麼生活用品,千萬不用,我一個要飯的,那些東西都用不上。我只向你討一張涼蓆、一個水舀子就夠了。不然,我心裡負擔太重了。」
湯四海神情嚴肅,不容置疑。
丁老三「哈哈」大笑,說道:「好,我答應你。你真是很有個性,甚合我心意。」
微笑著對七姐說道:「七姐,你去安排吧。」
「等等」,湯四海見七姐作勢要走,趕忙攔住,對丁老三說道:「三哥,我已經酒足飯飽了,不如就請七姐現在就帶我過去,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
「哎,不急」,丁老三拉住湯四海的手,說道:「讓七姐安排後輩至少先給打掃乾淨了,你再過去。我還想拉著你一起再去池塘里泡會兒澡呢!」
「還泡什麼澡呀」,七姐聞言嗔怒道:「喝了這麼多酒,你趕緊老老實實地到床上睡會兒吧,我已經點上香了。」
湯四海瞬間明白了七姐的立場,便接著話茬說道:「七姐說得對,喝了一中午了,你也累了,先到床上躺會兒吧!咱們以後有的是機會一起耍!」
丁老三頓了一頓,笑道:「也好,這會兒還真有點累了,不過,今天中午很開心,哈哈……」
湯四海坐在大門旁的石獅子頭上,靠著牆安靜地等著,小饅頭溫順地趴在他的腳邊。
它的眼睛明顯更有精神了,應該是也吃飽飯了的緣故。
七姐伺候完丁老三上床睡覺,便輕輕掩上了大紅門,說道:
「走吧,大兄弟,跟我來吧。」
一人一狗,便乖乖地跟在七姐身後走著。
「好久沒見老三這麼開心了,看來他是真的很開心。」
七姐在前面帶著路,輕快地說道。
聽起來,她也很開心。
湯四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便只好微笑著應和。
他跟在七姐身後,鼻尖不時傳來陣陣幽香。
陽光熱烈,水波溫柔,倩影迷離,不覺痴了。
七姐從手提包里拿出手機:「四改,你叫上幾個小傢伙兒趕快去北山,把你三爺爺的那間小屋打掃出來,弄輛車,把裡面的東西都捯飭出來。」
七姐帶領著湯四海和小饅頭走街串巷,村裡的男女老少見到七姐都分外客氣,熱情地打著招呼。
「七姐,走,打麻將去啊!」
「七姑,來家裡喝口水呀!」
「七奶奶,我想吃冰淇淋!」
「七太太,我今天很聽話!」
……
七姐都耐心而和善地一一回應。
不多時,他們便來到了北山,一間白房子映入眼帘。
「應該就是它了」,湯四海在心底暗道:「以後這裡就是我的『家』了!」
……
兩個年富力強的壯小伙兒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地忙活著。
熱火朝天,如火如荼。
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七奶奶,能不能讓我們歇會兒呀?」四改停下手中的動作,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是啊,七奶奶,生產隊的驢也不能這種用法?」小魚癱坐在地上,擦了一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怨念地附和道。
「趕緊地,抓緊干!」七姐催促道。
說著,將小魚一把拽起。
「你倆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正是精力最旺盛、體力最巔峰的時候,這才幹了多久,就累成這樣,叫苦連天的,丟不丟人!」
七姐輕蔑地說道,頗為不滿。
「想當年,我和你三爺爺,在苞米地里幹活,三天三夜都不帶休息的!」
「快點,抓緊干!我等會兒還有別的事。」
「一鼓作氣,別懈怠,別偷懶!聽話。」
……
小魚垂頭喪氣地再次爬上一張木桌子,左手用T恤蒙住口鼻,右手用一把綁上了竹竿的雞毛撣子,清理著房屋四個上角的蜘蛛網。
四改見狀,只好長嘆一聲,拿起手邊的抹布繼續擦拭著窗戶玻璃。
七姐用一條彩色碎花紗巾蒙住頭和臉,只露出兩隻眼睛,坐在房屋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敦促著。
扇著扇子,監工。
見倆孫子輩兒的小傢伙兒滿不情願地幹活的樣子,禁不住莞爾一笑。
「加緊干,幹完七奶奶給你們買冰棍吃!」
……
湯四海不勝酒力,背靠著房屋門口的楊柳樹幹,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
小饅頭趴在他的身旁,也閉上了眼睛。
「四海兄弟,四海兄弟……」
酣睡中的湯四海被七姐輕柔叫醒,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看見七姐正圓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看,優雅地撩起散落下來的頭髮,嫻熟地扣在玲瓏剔透的耳朵後面。
身後站著兩個光著膀子的壯漢!
高大威猛,不怒自威。
「四海兄弟,都收拾好了,你去看看」,七姐微笑著說道。
餘音繞樑,三日不絕。
「哦,好!」
湯四海掙扎著站起身來,七姐將他輕輕扶住,助他一臂之力。
他立刻有種觸電的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喊人」,七姐對著身後的兩個壯漢說道。
「爺爺!」
四改和小魚幾乎是齊聲喊道。
「不敢當,不敢當!」
湯四海誠惶誠恐,怎麼一覺醒來,自己就多了倆大孫子?!
待他站穩了,七姐輕輕收回了手。
湯四海酒醒了大半,跟在七姐身後,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家」。
正在鳳凰山腳下,背靠著一片洋槐樹林。
院子很大,被一圈籬笆圍攏起來。一條細長、清澈的小溪從籬笆牆外經過,出門十來米即見水面。
院中均是堅硬的黃土地,散發著泥土的氣息。
院子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柳樹,另一棵也是柳樹。樹幹粗壯,均需兩人合抱,看上去有些年頭。院子裡零零散散地長著些野花和狗尾巴草。
院子西側有個草棚,草棚下面是個大鐵鍋卡在灶台上,碩大的木製鍋蓋。在角落堆放著一小堆木柴和茅草。
草棚前面有一口壓水井。
房屋只有一間,方方正正,長寬各約十步。雙開紅木門,左右貼著春聯,各有七個字,湯四海一個也不認識。
前後各有一個木窗,偏東,南北通透。
日光燈、吊扇的開關均在進門後右手邊牆壁上,均可用。扇葉和燈面乾乾淨淨,看起來都被擦過。
房屋東北角一張木床,床上空空如也。
床邊站立著一個紅木掛衣架和一個小型紅木衣櫃,衣櫃中有一打塑料的晾衣架。
房屋正中間有一張小木桌、兩把小木椅。
適合二人隱居。
「四改,來」,七姐從手提包里拿出錢包,掏出一小沓紅票,說道:「你倆看這屋裡還缺少什麼生活必需品,比如涼蓆、枕頭、夏涼被、水桶、洗臉盆、牙膏、牙刷、毛巾這些,仔細合計合計,缺啥買啥,天黑前必須給你四爺爺送來,今晚就得住下,別耽誤了用。」
說話間,又打開了錢包,把裡面剩餘的紅紅綠綠的一沓鈔票都塞給了四改,說道:「這些錢肯定夠了,你們看著買,回頭我過來檢查,發現還缺什麼,我拿你倆是問。剩餘的錢,你倆分了吧!」
「這可是你三爺爺特意交待的啊,當個事兒辦!」七姐最後補充道。
四改接過鈔票,和小魚兩人頭頂著頭,數著錢,興奮異常。
七姐對湯四海說道:「四海兄弟,我還有事先回去了。你有什麼需要就來家找我。」
轉念一想,對四改說道:「四改,你以後沒事就多往這裡跑跑,看看你四爺爺有什麼需要,隨時跟我或者你三爺爺說——不,還是跟我說吧!聽到了沒?」
「知道了,七奶奶,我做事,你就放心吧!」四改樂呵呵地回復道。
「行,那我走了,四海兄弟!」
言罷,搖著扇子,翩然而去。
四改和小魚將湯四海家裡前前後後、里里外外地巡視一遍,想起缺什麼生活必需品,小魚便用手機記錄下來。
七奶奶說了,是三爺爺特意交待的,他們不敢疏忽。
當天他們倆將缺少的東西都買了來,裝了足足四個大蛇皮袋子。
菸酒茶都不在話下,甚至還專門為小饅頭買了兩個飯盆,一個用來吃飯,一個用來喝水。
在徵得湯四海的同意後,他們倆還合力在院子的東南角用磚頭壘起來一個寬敞的狗窩,從草棚里抱了一堆陳年的茅草墊在狗窩裡。
他倆與湯四海說話也是彬彬有禮,禮敬有加,爺爺長、爺爺短的,叫得湯四海暈頭轉向、五迷三道、如在雲端、恍恍惚惚的。
倆人忙活了半天,仔細檢查了一遍,又跟湯四海反覆確認並不缺少什麼東西了的時候,才放下心來離開。
湯四海只覺得如在夢中。
但這個夢也太真實了!
他自己現在正真真切切地坐在院子裡,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吹著清爽的夜風,抽著煙,喝著酒,吃著七姐讓小魚送過來的飯菜。
小饅頭似乎不是很舒服,也可能是中午吃得太多,暴飲暴食了,也可能是懷孕期間的正常反應,懶洋洋地一直安安靜靜地躺在新建的狗窩裡,不時向湯四海展示它那雙綠色的眼睛。
酒足飯飽以後,他本想躺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可是當他看見乾淨整潔的床鋪,隱隱似乎能聞到一股幽香的時候,他卻猶豫了!
他思考片刻,最後來到院子中央,熟練地躺下,仰面朝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夜空深邃,夏風溫柔。
不知不覺間,已然悠悠睡去。
……
第二天一早,湯四海是被吵醒的!
哼哼唧唧——
哼哼唧唧——
他豎起耳朵,仔細分辨著聲音的來源。
順藤摸瓜,循聲找去,卻發現:
小饅頭生孩子了!
生了九隻,四公五母,各不相同。
其中五隻頗為類似,一看就是家狗子,中華田園犬。
剩餘四隻,與這五隻差別極大,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同一個父親生的:
一隻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
一隻通體金黃,沒有一根雜毛,耳朵卻比其他小狗長而且寬,綿軟無力地耷拉在腦門上;
一隻黑白相間,鼻子和嘴明顯比其他小狗要長;
一隻四條腿與其他八隻明顯短了半截,還打著彎兒,面目似乎也要更清秀一些。
臥槽,這是什麼情況?
湯四海抽著煙,沉吟一番,自言自語道:「小饅頭啊小饅頭,你這私生活著實是有點混亂啊!」
從小饅頭生下來的孩子們而判斷,小饅頭至少與五隻不同品種的公狗完成了交配。
只是不知道它是自願地還是被迫地。
大概率是被迫吧!
作為一隻流浪狗,它能有什麼選擇的權利嗎?
還不是任狗凌辱!
就像自己一樣。
九隻小奶狗,閉著眼睛,嗷嗷叫著,擠作一團,爭先恐後地爭奪奶頭。
它們還沒睜開眼,只是本著從眾心理,往往是三四個小奶狗競相爭奪同一個奶頭,而有些閒置的奶頭卻無狗問津。
湯四海便手動幫他們分配,一狗一隻,都有奶吃。
有的小奶狗一直貪婪地吸吮著下面一排的奶頭,吃飽了就睡,渾然不知自己的身體正在被其他小奶狗們粗暴地踩踏著、重重地擠壓著。
湯四海擔心再壓出個好歹來,小狗變死狗可就不妙了。
所以,他也會適時地調整它們的上下位置,或者幫著小饅頭翻個身。
他必須時刻確保每隻小狗的安全。
沒有時間的人和沒有耐心的人,都干不好這件事,而湯四海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耐心。
他全神貫注地做著小奶狗們的護工,過於投入,以致七姐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竟然沒有發覺。
七姐見湯四海撅著屁股、跪倒在狗窩門口,一隻手支撐著地面,另一隻手伸進狗窩裡不知道在捯飭著什麼,樣子頗為滑稽,便好奇地問道:
「四海,你在幹嘛呢?」
小奶狗們的呻吟聲過於嘈雜,七姐連續喊了三遍,湯四海都沒有聽到。
七姐只好伸手推了推他的肋部,才把湯四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
湯四海仍是跪在地上,本能地轉頭望向七姐,卻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裙底,一條精緻的淺藍色內/褲和兩條修長乳白的玉腿立時映入眼帘。
來不及仔細欣賞,他立刻意識到這樣不對。於是立馬掙扎著站起身來,惶恐不安地說道:「七姐,你啥時候來的?」
七姐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見他神色慌張,臉漲得通紅,便笑著說道:「我來檢查一下那倆小子給你置辦生活用品弄得怎麼樣了,看看還缺什麼東西。你在幹嘛呢?跪在這裡幹嘛?」
「小饅頭生崽子了,我在幫著它們吃奶,又怕有小奶狗別被壓死了。」
湯四海尷尬地說道。
七姐聞言,臉上立刻綻放出一朵花來!不可思議、驚喜、愛憐等等複雜的情緒一時間全湧上臉龐。
湯四海心頭一盪。
七姐聞言,輕輕地推開湯四海,撩著裙子,優雅地蹲了下來,探頭看向狗窩裡面。待要伸手去觸摸小奶狗,卻看見小饅頭抬著頭,滿眼警覺,呲著牙、低吼著發出警告。
七姐心頭一驚,沒敢進一步試探,微笑著戲言道:「小饅頭,我昨天中午白餵了你這麼多雞胸肉和火腿腸了啊!你這個白眼狼,忘恩負義的小傢伙兒!」
小饅頭好像聽懂了什麼似的,耳朵立刻順從地貼在腦後,眯著眼睛,舔著鼻子,甩著尾巴,搖頭晃腦,以示友好。
七姐見狀,壯起膽子來,輕輕撫摸著小饅頭的小腦袋瓜。
湯四海站在七姐身旁,眼神竟又不小心掃到了七姐胸口,一道深深的溝壑,隔開著兩隻跳脫的柔軟的大白兔。
湯四海一陣慌亂,趕忙後退了幾步,站得遠了一些。
七姐在他眼中,如同仙女一樣,神聖不可侵犯,更不可褻瀆。
七姐依然沒有察覺到湯四海的異常舉動,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一群小奶狗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小奶狗們,眼睛裡滿是溫柔和憐愛。
湯四海遠遠地站著,忐忑地望著她的側影,她的雙眸柔情似火,她的鼻尖玲瓏剔透,她的嘴唇嬌嫩欲滴,她的頭髮依然梳得一絲不苟。她的倩影仿佛放射著萬丈金光,照進他每一寸孤獨而陰暗的心田。
她明明已經是白髮蒼蒼、垂垂老矣的老婆婆,在他眼中,卻儼然變成了天真無邪、白璧無瑕的美少女。
心跳加速,熱血上涌,噴薄欲出。
臥槽,不好,是心動的感覺!
湯四海不敢多看她一眼,慌不擇路地走到壓水井旁邊,奮力地壓上來一抔清涼的井水,寥寥草草地洗了兩把臉。
這才強行使自己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被自己身體和情感的變化驚呆了!
自己明明已經是70多歲的糟老頭子了,已經是行將就木的邋遢老朽了,怎麼一見到七姐就會莫名其妙地湧起奇怪的感覺呢?
就在前幾天,劉景容還曾赤條條地投懷送抱、搔首弄姿、不遺餘力地挑逗他,他都能虛懷若谷、坐懷不亂、穩如泰山,儼然一副油鹽不進、百毒不侵的架勢。
自己明明很多年前就已經成不了事了,這是個他早已接受的殘酷事實,為什麼見到七姐之後,自己就如同枯木逢春、春風吹又生一樣了呢?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簡直是為老不尊!七姐可是自己的恩人呀!
湯四海,你是怎麼了?
他兀自沉浸在洶湧的情感漩渦之中,兀自深陷於自我批判的萬丈深淵之中,不可解脫,無法自拔,卻聽見七姐清脆婉轉的聲音傳到耳邊:
「祥雲嫂,你快來你三大爺後山的小屋。小饅頭生下了一窩小奶狗,你快過來幫忙給照看一下!」
「你經驗豐富!」
……
祥雲嫂五十來歲,精瘦,黝黑,嗓門兒很高。
她風風火火地來到湯四海家,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狗窩給拆了。
「狗窩怎麼搭在這裡?暴露在大太陽底下!大熱天的也不用狗窩,四面不透氣,悶得要死。」
她走到柳樹底下,用腳尖劃了一個圈,如同一支圓規:
「在這兒扎個籬笆小院兒即可,只要不讓小狗子們亂跑就行。」
她在院子裡四處尋摸,找到幾根竹竿,「噼里啪啦」地掰成十來段,沿著她剛才劃的圓圈的痕跡,將一段一段的竹竿用力插到黃土地上,拍了拍手,問道:
「七姑,家裡有漁網嗎?」
「沒有。」
「那我回家取去,我們家就漁網多。」
話音未落,早跨上自行車騎遠了。
不多時,她帶著一團漁網回來,還帶了一張褐色的硬紙板。
她用漁網繞著那些竹竿纏了幾圈,又將硬紙板扣在上面,遮擋住陽光,心滿意足地說道:「這樣簡易的狗窩就行啊,四面透風,陽光也曬不到,窩裡也比較清爽,不呼氣,不犯潮,最有利於狗寶寶們成長。」
湯四海暗暗讚嘆她的專業。
「你看,懂行的人來了,就是不一樣。」七姐稱讚道。
「嗨,養了一輩子狗了,我家金毛都養到第五代了!這點事兒再不懂那還得了!」祥雲嫂得意洋洋地說道:「這位是?」
她見湯四海眼生,好奇地問道。
湯四海還沒來得及介紹自己,只聽七姐搶著回復道:「你喊大爺就行,你三大爺的老夥計。」
「哦哦,大爺!」祥雲嫂笑著喊道:「是您養的狗呀!嘿,你看多好,一窩生了九,我從來沒見過一次生這麼多的!」
湯四海客氣地笑了笑,沒說話。
「咱們把狗寶寶們挪過來吧!」祥雲嫂提議道。
湯四海便走上前去,按住小饅頭,七姐和祥雲嫂趁機小心翼翼地幫小奶狗們挪著窩。
「我晚上熬一鍋鯉魚湯送來,狗媽媽喝魚湯有助於下奶。一下子要奶九個孩子,她的奶水不一定足夠。」
「行啊,小奶狗們太小,你這段時間多往這邊走動走動,幫著照看照看」,七姐笑道:「開銷啥的,你自己記下,回頭統一找我,我給你報銷!」
「嗨,七姑,看你說的哪裡話!舉手之勞而已!狗寶寶們也是鮮活的生命,咱這也算在做行善積德的事」,祥雲嫂笑著說道:「家裡的魚最近也不太好賣,不值什麼錢!」
七姐聞言,關心地問道:「魚不好賣嗎?」
「上周不是清了一個魚塘嗎?好幾年沒清了,貨挺多,賣得不太好。」祥雲嫂笑著說道,分明帶著一絲苦澀,「老李他爺倆兒今天一大早又開車拉去小沛的批發市場碰碰運氣了。」
「小沛?咋去這麼遠的地方呀?」七姐關切地問道。
「彭城的幾個大型的批發市場都去過了,我們想著去附近幾個下縣的市場碰碰運氣。」
七姐表情凝重,說道:「早也沒聽你們說呀!」
隨即掏出手機,略作思考,撥通了一個電話:
「小趙,我等會兒發給你一個電話,你晚點兒聯繫一下。這邊有漁獲滯銷了,你幫著解決一部分。」
說完便掛斷了電話,對著手機一頓操作。
完事後,對祥雲嫂說道:
「我剛才把你的電話發給了大潤發淮海地區的採購總監,叫趙剛。他晚點會跟你聯繫,你們談談。」
祥雲嫂感激地不知如何是好,雙手合十,在胸前不知所措地搓著,笑著說道:「七姑,總給您添麻煩……」
「嗨,多大點事呀!說什麼客氣話」,七姐不以為意地說道:「先看看他能給你們解決多少吧,還消化不完的,你及時跟我說。」
「行,知道了,七姑!」
祥雲嫂雙手作揖,感激地說道。
七姐又打了一個電話:
「老三,四海兄弟家的小狗生了九隻小崽子,你快來看看呀,超級可愛!」
不多時,便見丁老三戴著草帽,叼著菸袋,穿著白背心、大褲衩,耷拉著拖鞋,悠閒自得地慢慢走來。
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壯漢,光著膀子,懷裡抱著一個大紙箱子。
「老弟,聽說家裡有喜事啊!」
丁老三人還未進家,便爽朗地高聲喊道。
湯四海趕緊走出院子迎了上去,笑著說道:「嘿嘿,這算什麼喜事,生了幾隻小狗子而已。」
「可別這麼說,這也算添丁了啊!新生命呢!」丁老三笑著說道。
祥雲嫂老老實實地站在七姐的身後,跟著七姐慢慢走出院子,迎上丁老三,規規矩矩地喊道:「三大爺,您來啦!」
「哦,你也在這兒啊」,丁老三笑著回復道。
「我給喊過來幫忙的,我和四海兄弟手忙腳亂地怕照顧不好」,七姐笑著說道。
「這倒也是,她兩口子,養啥活啥,是把好手。」
丁老三心情大好,向祥雲嫂慈愛地投去肯定的目光。
祥雲嫂聽到丁老三的誇讚,五十多歲的人了,竟也開心地羞紅了臉,面露忸怩之色。
「祥雲,你這段時間多幫忙照看著點,你四海大爺一個糟老頭子,也幹不了這個活兒。」丁老三微笑著說道。
祥雲嫂聞言,趕緊表態道:「三大爺,七姑早交待過我了,您就放心吧!」
丁老三朝著身後的壯漢使了個眼色,拉著湯四海的手,說道:「老弟,我給你搬了一箱酒,留你消遣的時候喝。嗨,昨天中午是我近幾年喝得最多的一回了,早晨都沒起來床!我先養養肚皮,改天再與你一較高下,哈哈……」
湯四海還沒來得及感謝,便見那個壯漢將懷裡的一箱國窖1573搬進了湯四海的小屋裡,小心翼翼地地放在了牆角。
「你這也太客氣了,我何德何能?……」
丁老三打斷了湯四海的話,笑著說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再說客氣話,我可真的要生氣了呀!婆婆媽媽地,像什麼樣子!咱得給年輕人做個表率嘛。」
說著便拉著湯四海的手,一起走到柳樹底下的狗窩旁。
「嘿,這是生了幾隻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嘿,這個小傢伙兒別看個頭不大,肚子不小呀,怪能生哩!」丁老三興致勃勃地說道:「木頭,你去買幾個項圈,給小狗子們戴上,買九個不一樣的,好區分。」
身後的壯漢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小跑著離開了院子。
「哎,最近怎麼沒見六子爺倆兒呀?」丁老三饒有興致地問道。
「三大爺,六子他爺倆兒天天往批發市場跑,賣魚」,祥雲嫂畢恭畢敬地說道:「剛才七姑還操心我們家魚的銷路,幫忙聯繫了一個大買家呢!」
「哦哦,好!老塘子清了是吧,前兩天六子送來的魚昨天中午吃了,味道不錯,還得是有年頭的魚好吃,沒有淤泥味兒。」
「您老人家吃得好,是我們小輩兒的福氣。我回去挑幾條最好的,再給您送去!」祥雲嫂虔誠地說道。
「嘿,那倒不必!上次送的應該還沒吃完吧?」
七姐趕忙回答道:「嗯嗯,還有兩條呢!」轉頭跟祥雲嫂說道:「不用送,等吃完我找你討去!哈哈」
說話間,丁老三早蹲了下來,伸手慈愛地撫摸著小饅頭的額頭。
小饅頭溫柔地貼了上去,輕輕舔了舔丁老三的手指,引得眾人開懷大笑。
……
幾人正在逗著狗崽子們玩,四改手裡提著三隻塑膠袋,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裡來。
揚起了一撮塵土。
四改見長輩們都在,登時立住,規規矩矩地喊道:
「三爺爺,七奶奶,四爺爺,雲姑姑!」
丁老三摘下草帽,左右揮動,驅趕著塵土。
待塵土散去,丁老三板著臉說道:「二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還毛毛躁躁地,像什麼樣子!」
四改聞言,尷尬地低下頭,噤若寒蟬。
「手裡提著的是什麼東西呀?」丁老三站了起來,嚴肅地問道。
「回三爺爺的話,是給四爺爺買的早飯」,四改輕聲輕氣地回答道。
「哦?」丁老三歪著頭看著七姐。
「我可沒有交待他這個」,七姐擺了擺手,笑著說道。
「是嗎?」丁老三望著四改,繼續問道:「誰讓你給四爺爺買的早餐呀?」
四改略一思考,隨即回復道:「沒人特意安排,不過……」
「不過什麼?」
「昨天七奶奶給了我和小魚一筆錢,說是您特意交待,要給四爺爺準備齊了生活必需品。我們昨天是買了一些,早晨我突然想起來,四爺爺家裡還沒法做飯,也沒有能吃的東西。所以就買了早飯帶過來,計劃著上午再去買一些廚房用品和菜。」
四改忐忑地如實相告,同時眼睛滴溜滴溜地看著七姐。
她見七奶奶笑容可掬,一臉欣慰的表情,心下稍安。
說話間,只見小魚也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子,他看見四位長輩微笑著看著四改,同時四改規規矩矩地站著,局促不安地樣子。
暗暗心驚。
他如履薄冰地走上前來:
「三爺爺,七奶奶,四爺爺,雲姑姑!」
丁老三見他手裡也提著兩三隻塑膠袋,便問道:「哦?你手裡提著的是什麼呀?」
小魚微笑著回復道:「回三爺爺的話,是三個大肉包子和一杯胡辣湯。」
「哦?沒吃早飯嗎?」
「回三爺爺的話,我吃過了,這是給四爺爺買的。」
「哦?哈哈……」丁老三爽朗地大笑起來。
四改和小魚不禁扭過頭,對視了一眼,默不作聲。
「四改給你四爺爺買的什麼早飯呀?」丁老三追問道。
「回三爺爺的話,是兩個肉夾饃和一杯豆漿」,四改響亮地回復道。
「哦?哈哈……」丁老三悠揚的笑聲再次響起。
「四改,昨天給你們的錢夠用嗎?」七姐走上前來,將四改和小魚手裡的早飯都接了過來,遞給祥雲嫂,交待道:「去,放到屋裡桌子上。」
祥雲嫂趕忙雙手接過。
「七奶奶,夠用,還沒花完呢,還剩九百六十三塊四毛錢」,說著,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一個小錢包,拉開拉鏈,遞到七姐面前。
四改轉頭看了一眼小魚,小魚立刻會意,從胸口兜里掏出一張紙條,也遞到七姐跟前,說道:「七奶奶,請看,我們買了什麼東西,花了多少錢,每一筆都記在了這張紙上。」
七姐將錢包推還給四改,卻接過小魚手裡的紙條,仔細看了一遍,便轉手遞給了丁老三。
丁老三接過紙條,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道:「這字是誰寫的啊?」
小魚聞言,臉龐立刻漲得通紅,尷尬地回復道:
「回三爺爺的話,是我記的。」
「這寫的什麼字啊!跟狗爬的一樣,不成樣子!」丁老三佯怒道。
小魚兩腿併攏,低著頭,咬著嘴唇,不敢說話。
「你有毛病吧?嚇唬孩子做什麼?」七姐將紙條從丁老三的手裡搶過,慍怒道。
她走到小魚身邊,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柔聲安慰道:「沒事哈」。
「你不要插嘴……早就跟你們說過,要好好練字,不管有沒有文化,一定要把字寫得工整了。字就是你們的臉面。」
「是,三爺爺!」四改和小魚齊聲回復道。
「你們昨天怎麼沒把這剩下的錢分了呀?我不是說過,剩下的錢,你們倆看著分掉嗎?」七姐柔聲問道。
「這是專款,要專用。四爺爺缺的生活用品,我們半個下午肯定不可能買齊備了。所以我們倆商量著今天上午來四爺爺家再看看還缺什麼。所以,還沒敢分。」
四改輕聲回復道。
湯四海聞言,上去拉住他兩人的手,感動地說道:「買的東西已經夠多夠全啦!還能想著給我買早飯,這叫我該說什麼好呢!兩個好孩子,真實誠!都是好樣的。三哥,你……」
他用哀求的眼光看向丁老三,似乎想叫他消消氣。
只見丁老三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用草帽扇著風,走上起來,先後摸了摸四改和小魚的腦袋,說道:「好!都是好孩子!既聽話、懂事,做事又光明磊落,是兩條男子漢,大丈夫!」
轉頭對七姐繼續說道:「他七奶奶,給他倆和木頭,每人包一個紅包,以示鼓勵!」
四改和小魚聞言大喜,趕忙鞠躬不迭,高聲喊道:「謝謝三爺爺!」
「嗯嗯,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是我老丁家的好子孫!」丁老三欣慰地讚許道。
「去!把桌椅搬到柳樹下,我和你們四爺爺一起吃點。拆一瓶酒!」丁老三興味盎然地說道。
四改和小魚聞言,立刻小跑著進了屋,搬起了桌椅。
「你早晨不是吃過飯了嗎?大清早的喝什麼酒!四改,別拿酒!」七姐疑惑地問道,同時高聲命令道。
「你做的那些我早就吃膩了,來來回回就那幾樣。我已經忘了上次吃大肉包子和肉夾饃是什麼時候了。」丁老三壞笑著說道。
「呵,吃膩了你可以不吃呀!誰也沒硬逼著你吃!醫生讓你清淡飲食!死老頭子!」
七姐佯怒著說道,一把奪過丁老三手裡的草帽,自顧自地扇起風來。
祥雲嫂見狀,忍不住捂著嘴偷笑。
「嗯嗯,這大肉包子配胡辣湯簡直絕了!太好吃了!老弟弟,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呀!」丁老三大口嚼著大肉包子,邊由衷地說道。
湯四海聞言,頗為尷尬,笑道:「老哥哥,你說我何德何能,你們竟然都這麼對我,好得破了天了!你說我一個老乞丐……」
「哎~」丁老三打斷了湯四海的話,笑道:「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再也別提。你以後就踏踏實實地住下,早晚兒陪我喝個酒、泡個澡,就很好啦!」
「這……」湯四海欲言又止,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實在是想不通丁老三為何對自己這麼好,自己啥也沒做,只不過是向他打聽村名,順水推舟地答應他跟著他回家蹭頓飯,僅此而已。
難道是因為開始的那聲「老哥哥」?
或者是因為自己陪他喝酒把他喝開心了?
有錢人真怪!
他正在心底苦思冥想,突然聽見丁老三說道:
「七姐,四海兄弟這麼大年紀了,這樣一個人生活可不行。得找個人專門燒個水、做個飯的,照顧照顧。」
七姐聞言,略一思忖,隨即回復道:「我看鐵頭娘最合適,心細得很,做得一手好菜,我等會兒找她商量商量去。」
……
鐵頭娘跟在七姐的身後,來到湯四海家裡的時候,他正在慢悠悠地往水桶里壓著水。
鐵頭娘立刻小跑著過來,輕輕地將湯四海擠到一邊兒,搶過井把,微笑著說道:「四大爺,俺來!」
湯四海一驚,非同小可!
這就是七姐找來專門照顧他的?
保姆?護工?
七姐微笑著走上前來,說道:「四哥,這是鐵頭娘,以後就由她來照顧你的衣食起居。」
啊?這……
湯四海驚呆了!丁老三隨口說的一句話,她竟然真給他安排上了!
而且還這麼快,半上午都不到!
湯四海走上前去,皺著眉頭推辭道:「七姐,這真的不用啊!我一個老乞丐——」
「哎~」七姐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正色說道:「四哥,老三早晨可是說了啊,過去的事,誰也別提了。不管你以前是什麼,過得怎樣,咱都不要再說了。」
湯四海聞言,只好為難地說道:「我一個人過慣了,我能行。不用這麼麻煩。」
「嗨,等日子長了你就知道了,老三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你可別再推辭了啊,別讓我難做」,七姐微笑著勸阻道,語氣中自帶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向鐵頭娘交待道:「鐵頭娘,別忘了我交待你的事情。我可是當面在你三大爺面前保舉的你,你可別拉胯呀!」
鐵頭娘痛快地應和道:「您就放一萬個心吧,七嬸兒!」
「行,我還有事,我先回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言罷,翩然而去。
湯四海呆呆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內五味雜陳。
這一兩天發生的事情,簡直像做夢一樣!
難道自己是走了狗屎運嗎?
電影裡恐怕也不敢這麼演吧!
夢幻一般的生活,反而讓他心裡沒底。
他甚至還來不及深入體味這種不真實感,早又看見祥雲嫂騎著電動三輪車直勾勾地往自己家裡駛來。
「四大爺!」
離老遠,祥雲嫂便風風火火地喊道。
電動三輪車在門前停下。
祥雲嫂從車廂里卸下一堆茅草、半口袋東西和兩條大鯉魚。
魚尾通紅。
待她抱著茅草走進院子裡來,突然見到鐵頭娘正在壓水井邊奮力地壓著水,便樂呵呵地問候道:「二嫂子,你來啦!這麼快!七姑姑的辦事效率確實高,不得不服啊!」
鐵頭娘吃了一驚,笑著回復道:「雲妹子,你咋知道俺要過來呀?」
祥雲嫂將茅草放到她新建的狗窩旁邊,笑著回復道:「我咋不知道?上午七姑姑跟三大爺說讓你來的時候,我就站在七姑姑旁邊呢!」
她說著轉身又走到門外,吃力地背起那半口袋東西,同時抓起穿著兩條鯉魚鰓部的一根草繩,艱難地向院內走去。
氣喘吁吁。
湯四海見狀,立即快步上前,想要幫忙。
祥雲嫂卻立即後撤兩步,微笑著說道:「四大爺,可不敢讓您動手。」
鐵頭娘卻早已來到祥雲嫂身邊,接過她手裡的那兩條大鯉魚,走在她的身後,托著那半口袋東西。
「這口袋裡是啥呀?雲妹子」,鐵頭娘好奇地問道。
「狗糧!」祥雲嫂將那半口袋狗糧重重地放在狗窩旁邊,伸直了腰身,捋了捋頭髮,笑道:「給小饅頭吃!它剛生了崽子,得吃點好的,養足奶水。」
鐵頭娘露出了茅塞頓開的表情。
「對了,中午你就別做飯了。我灶台上燉著魚呢,燉好以後我給端過來,讓四大爺嘗嘗鮮。」祥雲嫂對鐵頭娘說道。
「不用啊,我昨天中午在老三家一起吃過了」,湯四海推辭道。
「四大爺,我的手藝肯定不如七姑姑的好。不過,味道可能也不太一樣,您再嘗嘗!」祥雲嫂微笑著說道。
湯四海無奈,只好不再多說什麼。
「你這不給拿來兩條魚嗎?俺自己做就行。」鐵頭娘推辭道。
「你孝敬四大爺的時間和機會多了去了,也讓我孝敬一回」,祥雲嫂微笑著說道。
鐵頭娘一口將那根草繩咬斷了,將兩條大鯉魚鬆進剛壓上來的一大盆井水裡。
那兩條大鯉魚立時「撲通撲通」打著水、遊動起來,濺了鐵頭娘一臉、一身的水。
祥雲嫂大笑著走近前來,說道:「你看,這兩條魚歡騰得很呢!」
她輕輕拽了一下鐵頭娘的袖口,給她使了個眼色。
鐵頭娘會意,便跟著祥雲嫂一起來到了院子門口。
湯四海都看在眼裡,估摸著兩人有啥秘密的事情要說,識趣地進了屋子。
「你的運氣真好!二嫂子」,祥雲嫂噘著嘴兒跟鐵頭娘說道。
羨慕的情緒一覽無遺。
「是啊,俺也覺得是,俺的命真好!虧得七嬸兒能想到俺。」
「今天早晨,三大爺說,得找個人專門照顧四大爺的衣食起居。七姑姑立刻就想到了你,當著三大爺的面兒說你最合適,誇你心細還做得一手好菜,還說要找你『商量商量』。我的老天爺,七姑姑可是用的『商量』這個詞,不得了!」
鐵頭娘受寵若驚的樣子,滿臉感激,說道:「七嬸兒總是這麼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真是活菩薩!」
「可不是嘛!早晨,我在她面前隨口說了一句魚不好賣,人家立馬就給大潤發超市的一個負責大淮海區域採購的老總打了電話,直接要求他幫著我們解決一部分,直接就把我的電話發給了人家。這不,我剛回到家,那個老總就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有多少要多少,明天凌晨人家派車來上門取貨!關鍵價格也比市場價高五毛!」
「啊?竟然有這樣的事?七嬸兒也太好了吧!」
「可不是嘛,她和三大爺就是咱們的活菩薩!但願他們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吧!」祥雲嫂發自肺腑地說道。
「對了,這位四大爺是三大爺的什麼親戚呀?七嬸兒千叮嚀萬囑咐要俺照顧好他呢。」鐵頭娘好奇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見。不過,我看三大爺和七姑姑跟他特別親近,七姑姑喊他四哥,三大爺早晨還跟他一起吃包子呢,有說有笑的,感情好得很。你可得用心照看好!」
「這還用你說」,鐵頭娘正色說道:「七嬸兒安排的事,俺能不全心全意地干好嘛!」
「說得對。對了,七姑姑有說給你發多少工資嗎?」祥雲嫂好奇地問道。
「她沒說。她給了俺一萬塊錢,說四大爺家裡缺什麼直接買」,鐵頭娘說道:「給俺工資,俺也不能要呀!俺家鐵頭和鋼蛋,從高中起上學花的所有錢都是三大爺和七嬸兒給的,倆小子大學一畢業又都給安排了體面的工作。鐵頭他爹去年出了車禍,醫藥費也全是三大爺和七嬸兒出的,還幫俺們請了律師打贏了官司,賠償的錢全都留給了俺們。你說,人家對俺家恩重如山,俺能要七嬸兒給的工資嗎?」
「是啊!不能要!對了,你可別忘了,要好好記帳,每一筆開銷都要認認真真地記下來,字要寫得工整點。」祥雲嫂友善地提醒道。
「這俺知道,誰不知道三大爺和七嬸兒的習慣呢!」
「嗯嗯,唉!只能怪我家六子腦殼兒笨,上學不行。」
「六子現在自己當老闆,也很好啊!」鐵頭娘鼓勵道。
「還不是三大爺跟七姑姑的恩情。唉!算了,不說了。我家裡灶台上還燉著魚呢,我得回去看看,別乾鍋了。回頭再聊吧!走了!」
祥雲嫂開動著電動三輪車,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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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陸正剛要回去開會,便與湯四海暫別,約定改日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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