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神遊幻境

  陸正剛開了一整天的會,跟坐牢一樣難受。

  他身材肥大,會議室的座位很擁擠,幸虧兩邊都是女同事,狀況能稍微好受一些。但右手邊女人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嗆得他暈頭轉向。

  昨晚的酒勁還沒完全消去,一打嗝都是難聞的氣味。臉龐酥麻,按下去就是一隻小坑,半天才能恢復原狀。

  頭髮很油,板結成一整塊,緊貼在頭皮上,鋥亮發光;有些癢,但他不敢撓,那樣會更難受。

  他的雙手至少有五種氣味:濃重的煙油味、刺鼻的腦油味、氤氳的酒氣、隱約可辯的羊肉的膻味,還有就是乾巴巴的死皮本來的味道

  ——真tm難聞啊!

  他很嫌棄那雙手,頭疼。

  困得睜不開眼,他知道自己是每睡必呼,只得時刻提醒著自己「千萬不要睡著,千萬不要睡著」,但這種心理暗示一點用也沒有,甚至有相反的作用:他好像只聽到了「睡著,睡著」兩個詞,然後就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他猛然睜開了眼睛,暗暗心驚。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兩位女同事,發現她們也兀自在偽裝著打著盹,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異樣,不禁暗自慶幸:「看來自己沒打呼嚕,不然丟人可要丟大發了。」

  他用力地擰了擰自己的大腿根部,劇烈的疼痛感讓他清醒了不少。

  他拿起簽字筆,在面前的工作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兩個名字:

  陸正剛,韓要童。

  思緒就開始飄忽起來了,宛如靈魂出竅般,不覺進入了幻境……

  ……

  廟山中學是每兩個星期一休,可以回家歇息整兩天。

  周五下午下課後回家,周日晚自習前回到學校正常上晚自習。

  陸峻岭騎著借來的「野馬」牌摩托車,將陸正剛和一大包髒衣服接回了家。

  陸正剛的媽媽早做好了一大桌子菜等著他:

  辣子雞、鯽魚湯、黃豆芽燉五花肉和老虎菜,都是陸正剛最愛吃的。

  她炒的辣子雞獨具風味,花椒、葷香和辣椒放得特別多。往往吃完一頓飯,陸正剛面前的桌子上花椒和葷香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辣椒要放兩種,一種是紅色的干辣椒,用於炸出香味;一種是青色的鮮辣椒,用於提升菜色和口感。這兩種辣椒他都愛吃,吃完便會發出一身汗來,渾身輕鬆。

  鯽魚湯是濃濃的乳白色,不僅味道鮮美,而且營養豐富。

  所謂「老虎菜」,是指用鮮辣椒、香菜、大蔥、蒜瓣兒等剁碎了生拌的涼菜,卷進一張大餅里,大口咀嚼,那叫一個得勁!

  陸峻岭讓陸正剛從院子裡壓水井旁的水桶里拿來一瓶啤酒,他用牙齒咬開瓶蓋,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

  那時像陸正剛家這樣的普通家庭里都沒有冰箱,像啤酒、西瓜之類的,都是放在水桶里用剛壓上來的深井水冰鎮,那清冽的井水似乎能沁到啤酒和西瓜里。

  一家人分坐在桌子的東西南北四面,不多不少,邊吃邊聊,其樂融融。

  吃完了飯,陸正剛便趴在桌上寫起了作業。

  他一方面是想在父母面前表現出積極用功的樣子,另一方面是計劃今晚把為數不多的作業儘快寫完,明天騎著自行車去廟山鎮彎彎地村找韓要童玩。

  帶上答應過韓要童要借給她看的有趣的世界名著,比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家》等,背上鼓鼓囊囊的書包,對父母就說去找同學一起學習、做題,料想父母不會阻攔。

  現在表現的越上進,明天放行他的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他硬著頭皮、不吱不聲地學習到了晚上11點多,最後在賀春芹的反覆催促下,這才磨磨蹭蹭地收拾起作業本洗漱睡覺,表現出很焦慮的樣子,嘴上並念叨著:

  「有幾道奧數題,我明天得去找同學一起研究、探討一下。

  「自己想不明白,怕是晚上睡不著覺。」

  陸峻岭正躺在沙發上,看著種豬養殖技術相關的書,聞言安慰道:「別著急,明天再跟同學交流商量,集思廣益。」

  陸正剛暗暗竊喜,心道:「這事穩了。」

  翌日,陸正剛起了個大早,背上書包,夾上自行車便出了門,開心得像破籠而出的小鳥。

  陸峻岭望著他求知若渴的樣子,不禁暗喜:「瞧這愛學習的樣子,真讓人省心啊!」

  陸正剛熱火朝天地騎了一個小時十多分鐘,硌得屁股生疼,兩腿發抖,全身上下黏糊糊的,這才到了韓要童家的巷子口。

  他在巷口沉思了片刻,決定曲線救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去石岩家。

  好巧不巧,石岩正端著刷牙的杯子來到家門口的小水溝旁,蹲著刷牙。

  他見到陸正剛推著自行車,滿頭大汗,背著書包,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牙刷到一半,便漱了漱口,笑道:「你好早啊!」

  「現在幾點了?」陸正剛問道。

  石岩吐出嘴裡的水,笑道:「八點左右吧。」

  那確實挺早的了!

  「先家裡來,一塊兒吃個早飯」,石岩盛情邀請道。

  「不了,我吃過了」,陸正剛輕聲回復道,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韓要童家的兩扇黑木大門。

  「她起床了嗎?」陸正剛神神秘秘地問道。

  「肯定起了,她平時起床很早的」,石岩笑道。

  「家裡有大人嗎?她的爺爺奶奶這會兒在家嗎?」陸下川接著問道。

  「大概率不在,你等等,我去看看」,石岩說著,手裡捏著刷牙杯子和牙刷,晃晃悠悠地朝韓要童家走去。

  石岩輕輕推開了大門,見韓要童正在彎腰打掃著院子,便笑道:「韓爺爺和韓奶奶都在家嗎?」

  韓要童直起腰來,捋了捋頭髮,回道:「爺爺去燒澡堂子了,奶奶去集市賣菜了,咋啦?問這幹嘛?有什麼事?」

  石岩鬼魅一笑,道:「有人來找你,讓我先來刺探軍情。」

  「誰?」韓要童拿起笤帚,走上前來,好奇地張望。

  石岩朝身後一揮手,刷牙杯子裡面殘留的水滴撒到了他的額頭上,一陣冰涼。

  韓要童歪著頭,朝著石岩揮手的方向看去,卻見陸正剛背著書包,推著自行車,快步地向自己家門口走來。

  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迅速地左顧右盼,前前後後地看了一圈,發現巷子裡除了他三人,再沒有別人,便訝異地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石岩寫作業,前天晚上說好的」,陸正剛摸著額頭,略顯慌張地說道。

  韓要童狐疑地看向了石岩。

  石岩趕忙打圓場道:「哦,是!不過……嗯,其實……」

  說著說著,他不禁笑了起來。

  「你又有什麼壞心思?」韓要童躲在門口,伸出頭來,警惕地看向陸正剛。

  「我……」陸正剛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我要不要先迴避一下?」石岩淡淡地笑道。

  「別!」,韓要童輕聲喝止,秀眉微蹙。

  石岩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你不邀請我到你家先坐坐嗎?」陸正剛將自行車往前推了兩步,壞笑道。

  「想得美!」,韓要童羞澀地說道,一股紅潮湧上臉蛋:「家裡大人都不在,讓人看見說閒話,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額,這有什麼?我又不能吃了你」,陸正剛頗難為情地說道:「咱倆是同學,找你來一起寫作業,很合情合理吧?」

  石岩附和著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平時晚自習也沒見你寫過作業,合理個屁~」韓要童抿著嘴、憋著笑,嬌嗔道。

  「這……我都大老遠的來了,出了一身汗,你這不是待客之道吧?」陸正剛央求道。

  「說了不方便」,韓要童堅持道。

  「那——石岩能進你家嗎?」陸正剛糾纏道。

  「他當然能,我們是髮小」,韓要童回道。

  「我和石岩一樣,都是你的同班同學呢,而且還是你的班長加同桌呢」,陸正剛不屑地說道。

  「你別在這胡攪蠻纏了,待會兒讓別人看到了影響不好,你趕緊回家吧!」韓要童著急道:「我要關門了!」

  話音未落,她閃進門裡,將兩扇黑木門合上,似乎還有插門栓的聲音。

  「這……」

  陸正剛和石岩兩人面面相覷。

  陸正剛呆呆地望著緊閉的黑木門,片刻之後,他嘆了一口氣,悻悻地騎上自行車,依依不捨地離去。

  ……

  陸正剛失望地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突然間他覺得,腳蹬仿佛有千斤重,饒是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好像也無法讓它轉開圈。

  車把也難以握住,左右地抖動。

  心頭的熱情被澆滅了,好像身體被掏空;

  也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就這麼漫無目的、聽之任之地騎著,沒騎出多遠,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

  「陸正剛~

  「陸正剛」

  聽起來像是韓要童的聲音。

  「陸正剛!」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分明。

  臥槽,還真是韓要童,她怎麼騎著自行車追上來了?!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心頭的火苗再次熊熊燃燒了起來。

  韓要童在他身邊停下了車子,氣喘吁吁地說道:「喊了你這麼多聲,聽不見嗎?」

  陸正剛呆呆地回復道:「剛聽到,我就下了車子啊。喊了很多聲嗎?」

  「喊得我嗓子都快冒煙了」,韓要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走吧,跟我回家。」

  「啊?」陸正剛一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多年以後,回憶至此,韓要童是這樣說的: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女孩子要潔身自好,要矜持穩重,要通情達理: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做過什麼荒唐的事,惹人非議,我甚至極少跟男同學說話;把你拒之門外,是本能的反應,大人不在家,讓你進門,總是瓜田李下、百口莫辯的事;

  「你的到來,把我的心思擾亂了;

  「我看了看時間,還有6分鐘才到8點,想起你的滿頭大汗,胸前塌了一片,我想你肯定是費勁巴拉地騎了很遠的路,我就這樣把你攆走,就很不『通情達理』了;

  「何況相處半個月下來,我認定你不是壞人,也不會有什麼壞心思,最多是做事魯莽,衝動,考慮的不多,有點愣頭青;

  「我心裡不忍,騎上自行車就去追你了。

  「追你的路上,我心情如釋重負,感到無比的暢快;同時隱隱還有些擔心,我怕你盛怒之下騎得太快或者我騎得太慢,攆不上你;

  「其實,當時可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同樣也很想見你。」

  ……

  陸正剛和韓要童兩人騎著自行車大搖大擺地穿行過村裡的數條馬路和巷子,遇到相熟的人,韓要童還會自然而熱情地打招呼,好像陸正剛並不在身邊一樣。

  待走到家門口,面對著那兩扇黑木門,韓要童還是猶豫了片刻,然後像作出了某種嚴肅的決定,猛得一把推開了兩扇大門,將院子完全暴露在陸正剛的視野內。

  ……

  韓要童後來說,在她推開家門的那一刻,她便徹底向陸正剛敞開了心扉。

  對於一個13歲的小女孩兒來說,將貧窮破落的家,展現給一個認識只有半個月的男孩子,並不容易。

  她要克服好幾層心理障礙,同時也做好了面對或有的疾風暴雨的準備。

  對,我家很窮,很破,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都在這兒了。

  ……

  三間瓦房,坐北朝南,屋頂中央瓦片稍微下凹;房前屋檐下掛著幾串大蒜、辣椒和玉米,同時還有黑乎乎的一團東西,看起來像焯過水的豆角。

  天井是用紅磚鋪就,只有堂屋門西側有兩米見方的一小片兒水泥地面。

  壓水井旁一大一小兩個圓盆,裡面均泡著衣服:大鐵盆里泡著她的校服,另有幾件深色的外套、褲子等;小塑料盆里則泡著貼身衣物,其中一件正是前段時間陸正剛買來送她的粉紅色內褲。

  另有一隻紅色水桶,裡面漂著幾雙襪子,洗衣粉的白色泡沫爬上了水桶的頂端邊緣。

  西南角有一棵無花果樹,樹下落了許多爛果子,不少蒼蠅和蚊蟲圍著他們漫天飛舞。

  樹東邊是幾塊菜地,陸正剛認得有小白菜、茴香苗、蒜苗和香菜。

  樹北邊則是一片牛棚,一大一小兩隻奶牛靜靜地站在棚子下面,悠閒地甩著尾巴,驅趕著蚊蟲。

  牛棚北側是一道小巷子,按照經驗推測,應該是廁所的所在。

  入門左手邊是一間小門樓,面積不大,陸正剛掃了一眼,看到了土灶台和案板,好像還堆放著不少木材,黑黢黢的一片。

  正屋東側有間草棚子,裡面堆滿了麥稈、玉米杆,應該就是奶牛的草料。

  韓要童引導著陸正剛進得堂屋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屋正中的一張毛主席像,紙張泛黃,似乎有些年頭了;其次,是在地面上堆放著的如小山一樣的一口袋一口袋的大蒜。

  牆面泛黃,多處脫落,變成了灰黑色。一道道灰色的水印像人體發散的血管,邊緣發霉——許是房屋漏水所致。

  條幾、飯桌,甚至暖瓶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屋內有股淡淡的潮氣和發霉的味道。

  「呵呵,我家裡比較破舊……」韓要童尷尬地笑了笑,似乎有種難為情。

  「來西間坐吧,我住在西間屋」,韓要童招呼道。

  陸正剛跟在韓要童的身後,掀起紗簾走進西間屋。

  一張木板床,掛著淺藍色的蚊帳,一條乳白色的毛巾被,塞滿了稻糠的枕頭,枕邊堆放著幾本課本,都一絲不苟地包好著書皮。

  床的北側,是一張高低櫃,櫃面是一面乾乾淨淨的鏡子,柜子肩頭有個舊木箱子,裡面應該放著李雪燕的衣物。

  床頭的東側,是一張寫字檯,檯面上扣著一塊大玻璃,玻璃下面壓著一些老照片,黑白的照片居多,證明著年份的久遠。

  寫字檯上堆放著一些書,都是課本和習題冊;有一盞小小的檯燈,歪著脖子,不知道還能不能亮。

  房屋的北部則堆放著些雜物,如鐵杴、鐵鍬、鋼叉、木杴等農具;有個大糧囤,堆滿了小麥,糧囤周圍灑落著一些麥粒。

  有幾個大口袋裡裝著大豆、玉米。

  房間的西北角堆放著一些地瓜和地瓜干、曬的干豆角、干辣椒等。

  有幾個酒罈子一樣的陶罐,韓要童介紹說,裡面裝著她自己醃製的辣椒醬、蘿蔔片子、白菜幫子等。

  另有三個乾淨一些的裝面的口袋,白色的是麵粉,黃色的是玉米面,黃綠色的是豆面。

  韓要童說,她不愛喝玉米糊糊,顆粒挺大,有點拉嗓子;她卻很愛喝豆面的麵條,放點香菜在鍋里,芳香撲鼻,美味無比,只是擀起面來,相當費勁,她極少做。

  木質的房樑上,胡亂搭扯著一些電線,有好幾處蛛網,清晰可見。

  韓要童笑著說道:「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陸正剛抖了抖鼻子,聞了聞,輕聲道:「好像是有。」

  「哈哈,沒聞過吧?那是陳年老鼠屎的味道」,韓要童爽朗地笑道。

  「老鼠屎?」陸正剛下意識地回復道。

  「是啊,我前天晚上還看到兩隻特別大的老鼠蹲在房樑上,嘰嘰喳喳的叫,嚇了我一跳」,韓要童紅著臉蛋兒笑道:「半夜經常能聽到老鼠啃東西和跑動的聲音。

  「不過,我都習慣啦!」

  「你先坐」,韓要童拉過寫字檯前的一張木椅,招呼道:「我去看看飯鍋,熬著大米粥呢。」

  ……

  不一會兒,韓要童走進屋裡來,手裡多了一條剛在清水中淘洗過的毛巾:

  「給,擦擦汗吧,瞧你,熱得跟個水兔子似的。

  「家裡沒有新毛巾,這塊兒是我用的,你如果不嫌棄,就擦擦汗。

  「或者到院子裡站上一會兒,吹吹風,自然風乾也可以,哈哈……」

  韓要童爽朗地笑著,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陸正剛微笑著接過毛巾,擦起臉、脖子和手臂來,那條毛巾立時吸滿了汗水,變得水汪汪的了。

  「給我」,韓要童站在一旁看著,笑道。

  陸正剛聽話地遞了過去。

  韓要童轉身離開,不一會兒又走了進來,嫌棄地問道:「你幾天沒洗澡了?為什麼擰出來的水都是灰色的?」

  「給,再擦擦」,她將毛巾搭在陸正剛的手臂上,說道。

  陸正剛拿起毛巾,發現被淘洗乾淨了,頗為歉意,笑道:「也沒幾天,都把你的毛巾蘸髒了。」

  「嗨,我等會兒一盆水洗出來就是了」,韓要童不以為意,笑道:「好好擦擦耳朵後面,亮晶晶的泛著光呢,都是鹽粒子。」

  陸正剛溫馴地輕輕擦著耳朵後面。

  韓要童走上前來,彎下腰,盯著看著,突然笑道:「媽耶,真都搓出泥了,你可真髒啊!」

  陸正剛聞言,頗難為情,笑道:「失禮,失禮。」

  韓要童撇著嘴,白了他一眼,隨即笑道:「出來吃飯吧,你沒吃早飯吧?」

  陸正剛沒回答,跟在韓要童的身後,走出了屋子。

  「把門口的大椅子搬過來」,韓要童指了指堂屋門口東側的一張白色的大椅子說道。

  陸正剛聽話地走過去,搬在手裡,站在鍋屋門口,吃吃地望著正在盛粥的韓要童。

  韓要童見他搬著椅子,呆呆地站著,不禁笑道:「你搬著它站在那幹嘛?放到院子裡呀。」

  他於是找了個相對平整的地方,放下了椅子。

  韓要童端過來一碗白粥,放到椅子上。發現椅子有點晃動,便在天井裡找來一小塊兒瓦片,塞到了椅子的一隻腿兒下面,椅子登時穩固了。

  接著,她先後端來一碗白粥,幾張冒著熱氣的烙饃饃,兩個雞蛋和一盤蘿蔔條鹹菜,拉來了兩個小凳子,招呼陸正剛坐下,笑道:「我們家沒什麼好吃的,你就將就將就吧,這個雞蛋我放進蒸鍋不久,也不知道熟沒熟。」

  她嘴裡念叨著,一邊剝起了一個雞蛋。

  剝好後,她輕輕按了按雞蛋白,遞給陸正剛,笑道:「蒸得時間太短了,松鬆軟軟的,裡面的雞蛋黃指定沒熟,你吃的時候用烙饃饃接著點,別流掉了,可惜。」

  陸正剛咬了一口,果不其然,那雞蛋黃黃瑩瑩的全是液體狀,他猶豫了一下,問道:「這都沒熟,能吃嗎?」

  「當然能啦!生雞蛋都能吃,這種反而更有營養」,韓要童回復道。

  「你就瞎掰吧」,陸正剛說著,將那顆雞蛋一團扔到了嘴裡,表情怪異地嚼了起來。

  「這個大米粥好稠啊」,陸正剛用筷子攪了攪粥,說道:「這哪裡是稀飯。」

  「本來也不是稀飯啊」,韓要童笑著說道:「這叫『練米飯』,稠糊糊的就著鹹菜吃,特別好吃。你試試。」

  她說著,夾了一根鹹菜,放到了他的碗裡。

  陸正剛試了試,並沒覺得有多好吃。

  「大周末的,你不在家老老實實地呆著寫作業,跑來這裡幹什麼?難道真的是找石岩一起寫作業?」

  陸正剛也不再遮掩,羞澀地笑道:「找你玩啊」。

  「找我有啥好玩的?」韓要童脫口而出。

  「你看,現在不就很有意思嘛?還蹭了一頓飯呢。」

  「吃完了飯,你趕緊回去吧,我可沒時間跟你一起玩」,韓要童幽幽地吐了一口氣,說道:「我等會兒得收拾碗筷,洗衣服,打掃衛生,放牛,呼呼~哪有時間陪你玩!」

  「等會兒趁沒人的時候,你偷偷回家吧,讓左鄰右舍的看到,影響多不好」,韓要童補充道。

  「我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什麼好怕的?」陸正剛轉著碗口,舔了一圈粥,說道:「君子坦蕩蕩,身正不怕影子斜。」

  韓要童崇拜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這些話都是從哪裡學來的,什麼『君子坦蕩蕩』,我好像在電視裡聽到過,自己可說不出來。」

  「平時多讀點書吧,姑娘~」陸正剛狡黠一笑。

  「對了,你爺爺奶奶啥時候能回來?」陸正剛問道。

  「奶奶去集市賣菜了,中午頭前集市散了就能回來;爺爺白天幾乎見不到,他得一直燒鍋爐,還有別的事情」,韓要童嘆了口氣說道,語氣中滿是對爺爺奶奶的心疼。

  陸正剛猜到了韓要童所說的「別的事情」可能是清理村裡的公共衛生間。

  「你剛才說要去放牛?啥時候呀?」

  「得下午了吧,一上午好多事呢。」

  「我跟你一起去,我還沒放過牛呢,肯定特別有意思」,陸正剛興奮地說道:「去哪裡放牛?」

  「村西頭的西北荒呀!放牛很無聊的,你還是不要去了,讓別人看見不好」,韓要童噘著嘴說道。

  「吃完了飯,你就回去吧,回頭有機會再說吧。」

  「我好不容易來一趟,就這麼走了,多不甘心呀!

  「再說了,我剛才說的話都白說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管別人說什麼幹嘛!」

  「你就別一套一套的了,這事就這麼定了!你如果不走,我就拿著笤帚把你打出去,你看我敢不敢」,韓要童斜著眼睛瞥著他,語氣不容置疑。

  「這……」

  「那好吧,我明天這個時候還來找你討吃的」,陸正剛笑道。

  「千萬別!我今天是覺得你大老遠的來了,不搭理你,怪對不起你的。我早知道你要來,肯定會阻止你的。你明天千萬別來,到時候我不讓你進門,你可不要怪我冷麵無情」,韓要童警告道。

  「這……行吧,明天再說吧。」

  「沒啥好說的,今天我讓你進來,如果爺爺奶奶知道了,說不定會打我一頓,你可千萬別再沒事找事了。」

  吃完了飯,韓要童熟練地收拾著碗筷;陸正剛則在院子裡隨意逛達。

  「你快回去吧!」韓要童終於還是下了逐客令,目光冷冷地投向他。

  陸正剛無奈,不想讓韓要童難做,只好從書包里掏出了幾本名著,說道:「這幾本名著挺好看的,給你拿過來了。」

  韓要童伸手接過,掂了掂,發愁道:「這麼厚厚的一本,啥時候能讀完呀?你都看過了?」

  陸正剛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說快也很快,不過,你還是先把作業都先寫完了再讀吧,還是常規的課業重要。」

  「讀這些有用嗎?」

  「當然有用,你總說我說話一套一套的,都是從這裡面學的,對提高語文成績好處多得很,真的,不騙你。」

  ……

  ……

  「陸總,陸總……」,一位同事輕輕搖晃著陸正剛的肩膀,試圖喚醒他。

  陸正剛那時雖眼睛睜得像銅鈴,但宛如靈魂出竅一樣,呆呆地坐在那裡

  ——從主席台的視角來看,他聽得極其認真,認真地令人驚訝。

  陸正剛魂魄歸位,頗難為情地搖了搖頭,笑道:「我聽得太入神了,散會了竟然都不知道。」

  「想什麼呢?這麼沉迷」,那位同事笑道。

  陸正剛站起身來,笑道:「沒什麼,走,一起去乾飯吧。」

  兩人結伴來到手機存放處,取出了各自的手機,陸正剛頗為期待地打開來,看看有沒有收到有關信息。

  長長的一段話,幾乎占滿了整個手機屏幕,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

  陸正剛莞爾一笑,快速掃了幾眼,大概了解了情緒基調。

  一旁的同事催促他趕快走,去員工餐廳;去晚了烤鴨腿怕被搶光了。

  陸正剛只好暫時放下了手機,跟了上去。

  午餐是自助餐,相當豐盛。但陸正剛沒太有胃口——昨晚喝了太多酒,肚子有些脹得慌,他簡單地挑了一盤清淡食物和水果、糕點,接了一杯冰鎮的七喜,來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那裡陽光正好,和煦溫柔,恰好可以讀那一段長長的信息。

  一旁的同事見他神情專注的樣子,打趣道:「看什麼呢?這麼入神。」

  陸正剛挑了挑眉毛,笑道:「我戀愛了,怎麼樣?」。

  ……

  午飯後,陸正剛嫌別人吵,便離開會場周圍,兀自取小徑來到一處半山腰,累得他氣喘吁吁。

  他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閉著眼睛,仰面沐浴在眼光下,他似乎能聽到身上的細菌、病毒等被紫外線殺死前的哀嚎和悲鳴。

  那陽光太溫柔,太溫暖,不知不覺便打起了盹。

  他做了一個夢,夢境是這樣的——

  ……

  一個周六的上午,陸正剛的家裡來了親戚,他實在不好走開。

  等到吃完了中午飯,送走了親戚,他再騎上自行車,緊趕慢趕地來到韓要童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

  陸正剛輕輕地推開了韓要童家的兩扇黑木門,便見她剛剛解開了拴奶牛的繩索,正賣力地把它往外牽著,累得小臉兒通紅。

  韓要童見陸正剛來了,有一閃而過的意外和驚喜,隨即壓抑著心中的喜悅幽怨地說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陸正剛喜道:「喲,你一直在等我嗎?」

  「別自作多情了,我等你幹什麼」,韓要童繼續嘴硬道,但強壓不住的笑意很快出賣了她。

  「你是屬鴨子的嗎?」陸正剛笑道。

  「怎麼說?啥意思?」韓要童疑惑道。

  「嘴硬啊!」陸正剛戲謔道:「我說過要來,就一定會來。家裡有事耽誤了,不然早來了。」

  「哼~誰稀罕!」韓要童終於忍不住「噗呲」一笑,嗔怒道:「愣在那裡幹嘛?快來幫忙呀!」

  陸正剛聞言,駐下了自行車,快步走上前來,拽住了繩索:「要去放牛嗎?你自己去嗎?爺爺奶奶在家嗎?」

  「你是藍貓嗎?」韓要童調皮地問道。

  「怎麼說?啥意思?」這回輪到陸正剛懵逼了。

  「『藍貓淘氣三千問』啊,哪來的這麼多問題」,韓要童笑著回復道:「爺爺和奶奶一起去花生地拔花生了」,她賣萌地瞥了陸正剛一眼,繼續說道:「我自己去放牛也可以,你如果不願去,就請自便,別耽誤我的工夫。」

  「嘖嘖嘖,你可真是牙尖嘴利,伶牙俐齒,真是厲害!」陸正剛給她豎起了大拇指。

  他一隻手牢牢地拽著繩索,另一隻手則輕輕撫摸著奶牛的脊背,好奇地問道:「要去哪裡放牛?遠嗎?」

  韓要童鎖上了堂屋的門,回復道:「除了西北荒,還能去哪裡。」

  陸正剛笑著說道:「我若不來,你一個人行嗎?這奶牛發起瘋來,你根本控制不住。」

  「切~,我家奶牛很乖,情緒穩定,特別溫馴;不像有的人,發起瘋來就打人」,韓要童陰陽怪氣地說道。

  她那時還在責怪著陸正剛不該跟郭寶慶打架。

  「嗨,也不知道因為誰,我才打的架。都過去快半個月了,也該翻篇了」,陸正剛表現地頗為寒心。

  「就算是因為我,也不能打架,我都嚇壞了」,想起那晚的事,韓要童似乎仍心有餘悸,幽幽地說道:「打不過別人,自己吃虧受罪;打傷了別人,還得花錢給人家治。左右都是穩賠不賺,何苦呢?萬一打出個好歹來,後果可就更加不堪設想了。」

  她突然面向陸正剛,嚴肅地說道:「你得答應我,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准再打架了;否則,我就不理你了。」

  陸正剛見她不像在開玩笑,隨即收斂起笑容,正色回復道:「好,我答應你,不過……」

  「不過什麼?」

  「萬一遇到了非打不可的事呢?」

  「根本就不存在非打不可的事!」,韓要童大聲說道:「如果你想打架,必須提前跟我說,我來幫你想辦法。記住了沒有?」

  「哦哦,好的!」陸正剛滿口答應。

  「來,拉鉤!」韓要童不依不饒。

  「幼稚!」

  「快點,磨蹭什麼!」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韓要童這才心滿意足地放心下來。

  ……

  關於陸正剛夢境中的西北荒,有必要補充如下:

  西北荒是彎彎地村西北部的一片大荒地,那裡一直都是孩子們的天堂。

  每到周末和寒暑假期,就會有很多孩子去那裡玩耍。

  西北荒里有一座土山,山上長滿野棗樹,野棗成熟的季節里,土山上便擠滿了小孩兒。

  西北荒有很多天然的池塘,大多數池塘都很淺,幾乎每個池塘里都有魚。孩子們會結伴到池塘里游泳,經常會感覺到魚就從他們身邊游過。

  西北荒有很多柳樹,大多數柳樹都不高易於攀爬,幾乎所有的柳樹上都有鳥窩,孩子們喜歡爬到柳樹上掏鳥蛋,或者捉知了、天牛,或者扯下柔軟的柳條,編成帽子,戴在頭上遮擋太陽。

  西北荒有很多奇形怪狀的天然石頭,大多數石頭的表面都很光滑,幾乎所有石頭後面的土地上都長滿了柔軟的草。孩子們趴倒在石頭後面的草叢中,利用石頭做掩護,模仿電視劇裡面的情節,打一場「抗日戰爭」。

  草叢中有很多螞蚱、螳螂、蛐蛐、青蛙等,不管孩子們怎麼捉,卻總也捉不完。

  孩子們就地生火,把捉來的螞蚱、螳螂烤著吃,把蛐蛐裝在準備好的紙盒子裡,拿回學校和其他孩子的蛐蛐決一死戰。

  至於青蛙,孩子們會把它剝了皮,用來做誘餌釣龍蝦;釣來的龍蝦,則拿回家去讓母親用油炸了吃。

  不過,西北荒也有好多墳墓,村里老人去世以後一般都埋在那裡。

  但孩子們並不害怕。因為大人們說過,死去的老人們是不會吃自己村子裡的小孩兒的,他們只會在暗地裡保護他們。

  ……

  陸正剛牽著大奶牛,韓要童則牽著小奶牛犢,兩個小孩兒一前一後地慢慢晃悠著朝著西北荒進發。

  韓要童不再有所避諱和顧忌,大大方方地在村子裡走過好幾道巷子,遇見熟人,熱情地打著招呼。

  出了村子,快要到西北荒的時候,陸正剛突然停了下來,等韓要童慢慢攆了上來,提議道:「我們一起騎到牛背上吧,像古代的牧童一樣。」

  韓要童心情不錯,猶豫了一下,笑著說道:「那摔下來怎麼辦呀?肯定很疼。」

  陸正剛笑著說道:「怎麼能摔下來呢!再說,即使摔下來了,也摔不疼,奶牛才多高。」

  韓要童使勁地搖了搖頭,連聲推辭道:「我還是不騎了吧,你想騎你自己試試,我可不敢。」

  陸正剛「切」了一聲,暗笑她的膽小。

  也不遲疑,雙手按在奶牛的背上,雙腳一蹬,一躍而起。

  本想著會輕鬆瀟灑地躍上牛背,不想奶牛個頭挺高,牛背又太滑,而且扎手,他軲轆著摔了個趔趄。

  如此這番,試了三四次,都未成功;奶牛倒讓他爬得心煩意亂地搖著尾巴,扭動著身子,衝著他「哞哞」叫了兩聲表示抗議。

  陸正剛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塊大石頭,便把奶牛牽到石頭邊上。

  藉助於石頭的高度,他這次成功地爬上了牛背。

  可是,奶牛受到了驚嚇,快速地在原地轉了半個圈,幸虧韓要童奮力地拽住了繩索,才沒讓它瘋跑出去。

  騎上牛背遠遠沒有陸正剛想像的那麼有意思!

  奶牛堅硬的脊梁骨膈得他的屁股蛋子生疼,像要被從中間劈為兩半;牛背上又特別滑,他不得不弓著身子緊緊地抱住奶牛的脖子來保證自己不摔下去。

  身形頗顯狼狽;

  而且這樣一來,襠部的刺痛感就越發難以忍受了。

  韓要童牽著繩子,看著牛背上的陸正剛頗為複雜的面部表情,笑著問道:「好玩嗎?」

  陸正剛難堪地笑了笑,乾巴巴地回答道:「好玩!」

  走了沒多遠,陸正剛實在受不了襠部的陣痛,便微微側著身子,用右邊大腿抵住奶牛的後背,整個左半邊身子懸在半空。

  這雖然稍微減緩了襠部的疼痛,但是也增加了他維持平衡的難度。

  在一個路口,奶牛轉彎的時候,他最終像個皮球一樣從奶牛背上滾落了下來,摔了個狗吃屎。

  韓要童「啊!」的尖叫一聲,迅速跑到他跟前,關心地問道:「摔疼了嗎?」

  陸正剛尷尬地紅著臉笑道:「沒事沒事!一時大意,沒坐穩。」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感到襠部和屁股一陣陣刺痛。

  他轉過身,背向韓要童,扯開大褲衩的鬆緊帶,往襠部看了一眼:紅彤彤的一大片,並沒有流血。

  他這才放心下來。

  ……

  他們把兩頭奶牛牽到了一片青草旺盛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它們吃草。

  此時的西北荒里,放眼望去,全是小孩。

  三個一群、五個一堆的聚在一起逮魚摸蝦,孩子們在田野里玩耍嬉鬧的歡笑聲迴蕩在西北荒的每個角落。

  陸正剛禁不住感到一陣暢快,便使出全身力氣伸了個懶腰,然後順勢躺倒在草叢中。

  蔚藍清澈的天空中漂浮著朵朵白雲,兩隻麻雀在半空中叫囂著追逐著,眼前輕快地飛過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一隻螞蚱落在陸正剛的肚皮上,左顧右盼後,又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微風拂過,帶來陣陣沁人心脾的青草的香味。

  陸正剛靜靜地閉上眼睛,感受著周圍慵懶舒適的氛圍。

  過了一會兒,他翻過身來,趴在草叢中,隨手摘了根狗尾巴草杆銜在嘴裡,懶洋洋地看著韓要童說道:「我們去摘山棗吧,你不是說過這裡有許多山棗子嗎?」

  韓要童正抱著膝蓋坐在樹蔭下看著遠處的奶牛發呆,聽到陸正剛說要去摘山棗,便回過神來,笑吟吟地轉過頭說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哪還有山棗,早被其他孩子們摘光了。」

  陸正剛「騰」地從草叢中坐起,皺著眉頭頗為不滿地望著韓要童:「什麼?被摘光了?前幾天你不是還告訴我說漫山遍野的隨處可見大紅棗嗎?你哄我玩呢?」

  韓要童毫不在意,扭過頭來摘了一朵小喇叭花在手裡把玩著,漫不經心地說道:「本來就是這樣啊,往往山棗都是在還沒熟透的時候,就被心急的孩子們摘的一個不剩。」

  她扭過頭來,似乎頗為遺憾地說道:「你如果早來半個月,運氣好的話,可能還能摘到,現在指定是沒有了。」

  她把小花叼在嘴邊,瞥了陸正剛一眼,故作不滿地說道:「哦哦,原來你要跟我一起來放牛,純純地是想來摘山棗吃啊!」

  陸正剛聽她這麼說,知道她是在開玩笑,不以為意,轉身便又躺倒在草叢中。

  「傻丫頭,只是這樣遠遠地陪你躺在草叢裡,就足夠我開心好多天了」,陸正剛心底暗道。

  這時,有隻螞蚱碰巧跳到了他的脖子上,使他感到一陣瘙癢。

  只聽「啪」的一聲,那隻螞蚱頓時橫屍當場。

  陸正剛把螞蚱的殘骸捏在手裡,它的幾條腿和爪子還在輕微抖動,他索性把它們一條一條的拔掉,扔到身邊的草叢裡。

  他看了看從螞蚱肚子裡流出來的黃呼呼的粘稠液體,感到一陣噁心,便瞄準了奮力把它往韓要童的方向扔去。

  可惜,微風拂來,螞蚱的屍體改變了運行軌跡,在離韓要童老遠的地方就從半空中墜落了下來。

  陸正剛頓時感到相當遺憾。

  他堅信,以他對力道的精準把握,如果沒有風,那些黃呼呼的粘稠液體,一定會落在韓要童紅潤潤的嘴唇上。

  韓要童這時站了起來,走近前來,在他身邊的草叢裡坐了下來,問道:「你幹嘛呢?」

  「啥也沒幹」,陸正剛翻轉過身軀,枕著胳膊,面向著她側躺著,吃吃地看著她:「現在可不在看你嘛!」

  韓要童面色微紅,不以為忤,雙手呈蓮花,貼住下巴和腮幫,歪著頭,調皮地眨巴著眼睛,看向陸正剛,淺笑道:「我好看嗎?」

  「好看!」陸正剛不需要思考,脫口而出。

  韓要童吐著舌頭,羞赧地笑著,繼續說道:「還是李夢圓好看,天生尤物,仙氣飄飄。姜妍也很好看,活潑可愛,天真無邪。」

  她說完,轉過頭來看向陸正剛,期待著他的反應。

  陸正剛很機智,笑著說道:「在我眼裡,她們跟你沒法比,她們是什麼檔次?」

  「切~口是心非!」她嘴上雖如此說,心裡早樂開了花。

  聯想到陸正剛在班級里對自己和對那倆美女的諸多區別對待,以及學校里的流言蜚語,想來,他這句話不假,不禁喜上眉梢,

  虎牙微露,梨渦隱現。

  ……

  「你覺得自己月考,考得怎樣?」韓要童柔聲問道。

  「說實話,倒沒有不會做的,試卷挺簡單的」,陸正剛坐了起來,撥拉撥拉頭頂的碎草葉子,回復道。

  「你真厲害,我有好多題不會做」,韓要童幽幽地說道:「我本來就不是學習的材料。」

  「不用擔心,等回頭成績出來,我幫你講解錯題」,陸正剛安慰道:「以後周末,只要你願意,我都來給你『開小灶』。」

  「再說了,人生又不是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陸正剛笑道。

  「你長大了想做什麼?」韓要童笑著問道。

  對這個問題的一個回答在陸正剛的心頭萌生,之後迅速地壯大、蔓延,逐漸填滿了他的整個心胸和腦海。

  他柔情似水地看向一旁的那個女孩,心臟狂跳,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而雙腿劇烈地顫抖,不禁打了個激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忽然起身,走到附近的一窪小池塘邊,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往池塘中心扔去。

  平靜的小池塘頓時泛起了層層漣漪,

  正如此刻他的心田。

  他壓抑著內心的悸動,極力克制著想說出那句話的衝動,深呼吸了幾口氣,艱難地使自己冷靜下來。

  韓要童也站了起來,走到小奶牛犢身邊,靜靜地撫摸著它的肚皮。

  殷紅的霞光下,一位女子的秀髮和裙擺迎風起舞,膝蓋以下被熱情的青草擁抱著,紅撲撲的臉蛋似乎要與柔美的晚霞融為一體,遠方傳來候鳥的輕鳴,她揚起了精緻的側臉,循聲瞭望,留給天地間一道絕美的線條。

  陸正剛熱血上涌,一種不可抑制的衝動襲來,使他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幾步。

  他的喉結滾動,口乾舌燥,如萬蟻撓心。

  那位女子,聽到了身旁傳來的褲腳划過青草的「沙沙」聲,回過頭來,親切地看向那個男孩,輕柔地撩起了劉海,嫣然一笑,明眸皓齒,杏眼梨渦,定格在那一瞬間。

  陸正剛不敢再上前一步,他害怕自己任何一句魯莽的話語、任何一個冒失的舉動,不小心會褻瀆了眼前的這位女子。

  他猛然轉過身來,掩飾著尷尬,隨即急速奔跑在蜿蜒曲折的小土路上,感受著涼風從耳際掠過……

  ……

  韓要童目瞪口呆地看著陸正剛狂奔的身影,感到莫名其妙。

  待陸正剛停在了一棵柳樹底下,她這才閒庭信步地走了過來。

  體態輕盈,靈動跳脫。

  「發什麼瘋呀?當心崴到腳,這裡的小土路可一點也不平坦,還經常會有藏在土裡的小石頭疙瘩」,韓要童疑惑地問道。

  陸正剛逐漸從剛才迷離的幻境中清醒了過來,尷尬地笑道:「我來拽幾根柳條,給你編個花環戴在頭上,這會兒的陽光挺刺眼。」

  他說著,果真就近拽下了幾根柳條來。

  「這幾根柳條太粗太老了,沒幾片葉子」,韓要童給他潑了一桶涼水。

  陸正剛不以為意,兀自編著;又就近薅了幾把青草,纏繞在柳條上。

  「過來,我量量你的腦袋有多寬」,陸正剛笑著說道。

  出乎他的意料,韓要童很配合地走到他的身邊,背身而立,輕輕捋了捋頭髮,露出雪白的脖頸來。

  陸正剛望著她琥珀一樣的耳朵,瘦削的肩膀,精緻的鎖骨,一陣心馳神搖。

  「快點啊」,韓要童側過臉來催促道。

  清澈的眼角盈盈如水;修長的睫毛脈脈含情。

  「哦!」陸正剛失神回復道,輕柔地將那柳條和青草編制的花環扣在了韓要童頭上:

  大小正合適。

  韓要童將花環取下,握在手裡,笑道:「這是花環嗎?花在哪裡呢?」

  陸正剛伸手奪過,笑道:「還沒完工呢!」

  「你小心點,別扯壞了……」

  陸正剛在附近摘了好幾種野花,有黃白相間的、有藍白相嵌的、有紫紅相偎的,花朵全如黃豆般大小,熱烈地簇擁在一起,團團相融。

  他又摘了幾朵顏色不一的牽牛花。

  雖然動作笨拙但卻無比用心地將這些花全都編進了花環里,最後親自戴到了韓要童的頭頂。

  後撤幾步,靜靜地欣賞起來。

  韓要童心花怒放,提著裙子,原地轉了幾圈,笑問道:「好看嗎?」

  陸正剛早看得呆了,竟然忘記了回復。

  ……

  過了一會兒,陸正剛轉身對韓要童說道:「渴不渴?我去村里買個冰棍吃,你在這裡等我,別亂走動。」

  也沒等韓要童回答,自己徑直地跑開了。

  陸正剛沒跑多遠,回過頭來看到韓要童把奶牛牽到了一棵大樹底下,拴在樹幹上,自己找了片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蜷縮著膝蓋,歡快地把玩著手裡的花環,喜不自勝。

  不多時,陸正剛買了冰棍回來,發現韓要童正戴著花環背靠著樹幹,悠哉悠哉地眯著眼睛打著盹,便輕呼了一聲:「要童!」

  韓要童吃了一驚,身形一哆嗦,回過神來,遠遠地看到陸正剛正向她跑來,不禁莞爾一笑,站了起來,臉上泛起了輕微的紅暈。

  陸正剛風風火火地跑到她的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哎呀,熱死了!熱死了!給你!」

  他把一根冰棍和一罐冰鎮的健力寶塞到韓要童手裡,把T恤脫掉,捲成一團,擦了擦身上的汗水,便隨手往草叢中一扔,在樹蔭下坐了下來:「快吃吧,快化完了。」

  「快穿上衣服,流氓!光著脊樑,像什麼樣子」,韓要童羞澀地佯怒道。

  「太熱了,等會兒穿」,陸正剛隨口敷衍道。

  「現在是秋天,風涼得很,當心晾汗感冒了」,韓要童咬了一口冰棍,笑道。

  她把陸正剛的T恤撿起來放到樹根旁,挨著他坐了下來,說道:「買健力寶幹嘛,這麼貴,別亂花錢」。

  陸正剛微笑著瞥了她一眼,說道:「不喝拉倒,還給我」,作勢就要去搶奪。

  韓要童迅速地側過身去,將健力寶藏在懷裡,笑道:「誰說我不喝?我又不憨!」隨即追問道:「你沒給自己買冰棍和健力寶嗎?」

  陸正剛喘著粗氣,假裝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的冰棍在路上吃完了,你快吃吧,快化掉了!健力寶我都喝膩了。嗬!你離我遠點,我一身的汗臭味。」

  說著,他往邊兒上挪了挪。

  韓要童一手拿著冰棍,心滿意足地吃著;一手揣著健力寶,就像揣著一件寶貝。

  「好甜啊!」她咬了一口,微笑地看著陸正剛說道,「巧克力夾心,真不賴!」

  「一塊五一個呢,貴死了!來,我咬一口」,陸正剛嬉皮笑臉地說道。

  說著他迅速地爬到韓要童身邊,抓著韓要童的手,把冰棍塞進自己的嘴裡,一口咬掉了一小半兒。

  這一系列動作實在太快,韓要童根本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手裡的冰棍就少了小半塊兒。

  她佯裝生氣地用腳輕輕地踹了陸正剛一下,笑道:「賴皮!」

  隨即轉過身去,背向著他,把冰棍藏在胸前。

  陸正剛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韓要童拿起冰棍剛想吃,看到了陸正剛咬過後留下的牙印,生氣地說道:「你都咬過了,好髒啊!我不吃了!」

  陸正剛笑著說道:「不吃正好,我吃!」

  說著爬過來就要搶。

  韓要童站了起來,走開點,說道:「那不行,我從後面吃。」

  說著便從沒有被陸正剛「污染」過的冰棍的後頭吃了起來。

  陸正剛看在眼裡,覺得好笑;又稍微覺得不好意思,便自己溜達到池塘邊玩去了。

  過了一會兒,韓要童走到他的身邊,把已經被她吃得奇形怪狀的冰棍遞到他面前,說道:「給你吃吧,我不吃了。」

  陸正剛看了看眼前的冰棍,只剩了不到一小口,都在自己咬過的痕跡的邊緣,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弧形。

  他知道這是韓要童刻意留下來的,不屑地說道:

  「誰吃你剩下的。」

  「不吃我扔了啊」,韓要童說著,抬手就要扔。

  陸正剛慌張地搶到她身前,迅速地把冰棍塞進嘴裡:「扔了多浪費,一塊五毛錢一支呢。」

  他耐心地把冰棍木把上的奶油舔了個乾乾淨淨,這才依依不捨地把它扔掉。

  韓要童看著他把冰棍吃完,不禁偷偷笑了笑:「健力寶我留到晚上,跟爺爺和奶奶一起喝。」

  「你喝就行,喝完了我再給你買」,我笑著說道。

  「你省著點花錢吧,這樣的東西以後少買。這麼貴,浪費錢」,韓要童嚴肅地說道。

  ……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韓要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拿起身旁陸正剛的T恤和外套。

  上面爬了幾隻螞蟻,她細心地一隻一隻地給揀了下來。

  她頭戴花環,過去牽著小奶牛犢,對陸正剛說道:「我們走吧,奶牛吃飽了。」

  「現在就走嗎?我還沒玩夠呢」,陸正剛遺憾地說道:「這裡可真好,將來我要在這裡蓋一棟大房子;能生活在這裡,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快穿上衣服吧,天變涼了,蚊子也要上來了」,韓要童將T恤和外套扔到了陸正剛的手裡,說道:「這裡的晚上,蚊子能吃人。」

  「這麼恐怖嗎?」

  「穿著衣服都能被咬到皮肉,不開玩笑。」

  陸正剛牽著奶牛,韓要童牽著小奶牛犢,兩個小大人,兩頭小大牛,在怡人的清風中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你明天做什麼?」陸正剛問道。

  「必然得摘花生啊,想也能想到」,韓要童幽幽地說道。

  「摘花生?今天爺爺奶奶不是去地里拔花生了嗎?」陸正剛追問道。

  「一聽你就沒有生活常識:拔出來的花生,秧苗和根部是連在一起的;需要從根部挑選出能吃的花生,摘掉,晾曬;而那些秧苗,也很有用,曬乾了以後可以作為奶牛冬天裡的口糧,營養豐富得很」,韓要童耐心地解釋道。

  「多學著點吧,還學霸呢,啥也不懂」,韓要童鄙夷不屑地說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