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帷幕後(中)

  羅南挑了挑眉,這可真是超展開:

  如果他記的不錯,這處鋪面,應該就是吳珺與菠蘿的居所。那麼,那個從裡面出來的斗篷人影,又是誰來?

  洛元?

  能夠與吳珺母子兩個扯上關係,且又足以被當年的金不換關注的,毫無疑問洛元的概率最大。只是,前段時間在「中繼站」,吳珺說起與洛元相關的事情時,並沒提及在那個時間段,與洛元有面對面的交流溝通。

  所以當時洛元到U洞市場,並未讓吳珺知曉?只是去看兒子?

  94年,那時菠蘿也才三歲,未必記事呢。

  吳珺則是奔波於阪城與春城之間,錯過也正常——洛元也未必想讓她知曉。

  只是這仍只是猜測,羅南轉過一堆念頭,最後還是聽老靳繼續說下去:「我就想看看他的根底,於是一路追蹤,到了火山區,見他在火神蟻巢穴掠了一個蟻后母巢,又到這裡……」

  羅南眉頭蹙起,而此時與老靳回憶同步,甬道兩側場景快速變幻,從U洞市場到火神蟻巢穴,再到他們頭頂上的火山區。

  期間,那人的斗篷掩飾早已丟棄,羅南就看到了那張削瘦而筋肉分明的面孔。

  洛元,確實是洛元沒錯。

  那傢伙出現在當年的金不換眼前,究竟是巧合,還是陰謀算計?

  可如果是算計,再結合之前的情況,豈不是說,洛元與公正教團、與武皇陛下都有勾連?

  老靳越說越流利:「我也是到去年才知道,那人是洛元。到這裡後,他便驅動火神蟻,逆嚮往熔岩中注入,不知在做些什麼。我看他行事詭秘,就沒有現身,但越看越覺得,那傢伙送進去火神蟻之後,周邊環境氣機,對我極具召喚力。

  「現在想想,當時這裡應該是正是一個『窗口期』,而我渾然不知,自恃肉身強橫,等洛元離開後,從那處火山錐往下探索。」

  老靳當年的選擇,說實話不是太合理,可都三年後了,也沒有什麼可糾正的,只聽他繼續往下講:「我越往下去,感覺越熟悉,驅動著我不斷深入,然而我也漸漸覺得,那熟悉感不太妥當。我已經準備退出去了,卻沒道理地進入了一個高溫甬道……」

  「是這裡嗎?」

  完全沉浸在回憶中的老靳聞聲抬頭,就看到一條狹長而炙熱的岩石通道在眼前曲折延伸開去,兩側岩壁被燒得通紅,好像隨時會有岩漿迸濺出來。

  老靳脫口而出:「是這兒!」

  他完全沒有去想,為什麼一條向下的筆直甬道,突然變成了曲折向前的。他還伸手去觸碰一側的岩壁,然後又被燙到了手。這絲毫沒有讓他警醒,他踉蹌著再往前走,轉過一兩個彎道,卻驀地見到一重厚重的「帷幕」,垂落在前方,邊角垂地,紋絲不動。

  老靳愕然:「這個沒有……」

  旁邊羅南信手掀開「帷幕」,繼續問他:「這後面呢?」

  「後面?」

  老靳忽然啞了口,他終於察覺到有些問題,以至於僵在當場,掙扎著想從真幻虛實不分的狀態中醒來,可是羅南掀開的「帷幕」就在眼前,裡面雖是一片昏暗,卻隱約有什麼東西流轉。他忍不住去猜測,「帷幕」後面究竟是什麼,是不是當年將他打落雲端的那些……

  所以,老靳不自覺向前邁步,就此進入「帷幕」之後。

  進來之後才發現,這道「帷幕」除了厚重,還出奇地複雜。後面層層疊疊,有很多層類似的隔斷,羅南就在前面,每掀過一層,好像就有一些模糊的雲氣形象飄過,隱約還能見到一些東倒西歪的殘損雕像。

  老靳越發困惑,經過一段時間的信息接收和思考,他的意志已經有一部分掙脫出來,於是想問身邊的羅南,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然而一扭頭,他看到的不是羅南,而是那位年輕「神明」最初進入甬道時,凌空書寫的那個「夢」字。

  「夢」字隨即再度翻轉,變成了那個更加複雜的立體文字結構,而此時這個結構以自身為軸,盤旋繞轉,牽動周邊瀰漫的雲氣煙嵐,繚繞不散,共同建構成一個極其模糊且虛無的形象。

  老靳無法理解,一個恍惚,那模糊虛無的形象一下變形,好似變成了一處可以探身過去的「窗口」,再然後,他從這個「窗口」中,看到了深邃寥落的星辰太空,看到了在星空中布下森嚴陣勢的巨艦,看到了比巨艦更加龐大凶陋的怪物……包括它們彼此之間的對轟、在無聲的強光波浪下扭曲崩解的星球,乃至承載這一切的虛空。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隱含無數生靈憎恨、畏懼又或狂熱的低語:

  「夢神孽!」

  又或者……

  「幻魘之主!」

  老靳徹底愣住,他無法理解這些場景,這些名號的含義,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但與此同時,恍惚中,他體內又有一些極微小的成分,對此似乎「有所耳聞」,生出反應,如微小漣漪般擴散開來。

  這漣漪,向內觸及他的形神框架的最底層,向外又超出了形神框架的邊界。

  一邊是靜,一邊是動,於是乎,有一個極虛無的人形影子,從老靳身體中逐漸剝離出來,仍保持著老靳之前的節奏,茫然向前邁步。

  只是一兩步的功夫,「影子」還沒有完全從老靳身上剝離,就已經飄忽不定,隨時可能崩潰的樣子。不過,「帷幕」中間這些漂流的雲霧煙嵐及時聚攏過去,加以填充,使原本虛無的「影子」越來越清晰,漸漸的身體輪廓和五官面目也有顯現。

  這「影子」的原型,必然是改造人,改造比例至少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因為它是先呈現出已經千瘡百孔,甚至被大幅撕裂劈開的殘軀之後,才又慢慢填補出應是原屬於金屬構件的那部分。

  等相關元素模糊但相對完整呈現之後,它也徹底從老靳身上脫離出來,繼續緩步往前走。

  老靳則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影子」剝離的過程,原地怔愣如雕像。

  羅南暫時不管老靳,也不急於同那個剛剝離出來的「影子」交流,只是慢步跟在「影子」後面,看它一步步遠離老靳,繼續向前。

  「帷幕」間,那些聚攏過去的煙雲,也並沒有完全將「影子」填充實在,而是到一定限度之後,就溢流開來,在其身邊形成變幻流動的影像——這和之前老靳的情形完全一致,都是將深埋的記憶信息具現化。

  於是,羅南看到了一個極其關鍵的元素。

  那是一件古典吊式天平,黑白秤盤各置一側,與之同色的鏈條分作三股,將其吊起,甚至還在微微晃動。天平正中間,正中間有一簇類似西式皇冠的雕塑,呈盛開花朵模樣,八隻尖銳的鏤空葉片環狀支開,冠頂中央還有六顆寶石呈兩列聯排,顏色各異,就是色調偏暗,造型看上去詭異又華麗。

  這玩意兒,羅南曾經見過的:真理天平。

  羅南的視線,在以前忽略的天枰中央皇冠雕塑頂部,那兩列聯排的六顆異色寶石上划過,又落回到黑白兩色的秤盤處。

  此時呈現的「真理天平」,其一端,就是雲氣充斥的「改造人影子」;而另一端,則隱約可見老靳更瘦削英武的模樣。

  很顯然,這就是2086年,決定了當年金不換命運的那次「大置換」。

  羅南撇了下唇角,老靳言語中果然有不盡不實的地方。

  當時與他置換的,多半並不只是一塊「嵌板」,而是這「影子」的原型,那個從「十三區」逃出來的「逃亡者」。

  至於為什麼能確認「影子原型」的身份,自然是以周邊雲氣為載體,具現出來的記憶場景更加豐富,而且是一種線索脈絡相當清晰的倒流。包括如何送到「真理天平」之上,如何落入公正教團手中,如何在十三區逃亡,如何在石殼太陽礦區中掙扎,如何被送進了深藍世界……

  只要調轉順序,就是一個相對完整且典型的「逃亡者」的自白。

  他的人生艱難而荒誕。

  如今,只剩下了這點兒「記憶」——「影子」不是殘靈魂魄之類,因為它本就只是「真理天平」置換過去的修行方案,是關於那位可憐「逃亡者」的生命和改造印記的綜合,是一段只能存在於這特殊的真幻虛實邊界混淆區域裡的具象信息流。

  當然,它肯定還有一些特殊之處,否則不至於能夠驅動當年的金不換,一頭扎進「時空瘢痕」後面,撞入「往生之門(實驗)」這處特殊的、已經預設建構完成的真幻邊界混淆之地,並接觸疑似「破爛神明披風」外面的元素。

  是的,就是那個曾經在老靳的夢境記憶中出現的,感概「六天在上」的巨大機械造物。

  疑似來自「思想星團」的威脅。

  這條具現出來的線索脈絡上,仍然存在著一些模糊混沌的地方。

  目前來看,更可能存在於「十三區」,在「破爛神明披風」之外,在眼前這片厚重「帷幕」的後面。

  羅南思忖間,「影子」繼續向前邁步,與煙嵐雲氣一起,穿過了前面又一層「帷幕」。

  這回,羅南並沒有幫它「掀」起來,「影子」就這麼順理成章地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