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岳走來之時,挾來一股勁烈的狂風,颳得江晨的衣袍獵獵作響。
朱雀將尉遲雅擋在身後,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仿佛擔心狂風中夾雜的沙塵會吹進眼睛去。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武岳,恍然發現這傢伙的氣勢,幾乎不在當初的鐵穆之下。
在武岳的氣息籠罩下,四周的空氣都像是被擠壓成了細密的液體,每一次呼吸,都要耗費大量力氣。即便只是站著,也像是站在湍急的水流中,一個不留神,就會被水波沖走。
面對此等敵手,朱雀不自覺地進發出強烈的戰意。但身後尉遲雅粗重的喘息聲,又將她的心神喚回。
「阿雅,我們再往後退一點。」
朱雀護著尉遲雅,一步步遠離了這片濡急的水流。
安雲袖用衣袖掩住口鼻,抱怨道:「這傢伙也太不懂禮貌了吧!公子跟他打招呼,他連話都不回!」
江晨沒有說話。
他並不覺得武岳失禮。
武岳雖然沒有出聲,卻以氣機回答了他。
話的盡頭本來就是拳頭,武岳的回答直截了當。
省去了客套寒暄,簡單明了的回答,也節省了雙方的時間。
江晨微微一笑,將手裡的畫戟遞給安雲袖,道:「你就在這裡等著。」
然後空出雙手,朝著黑暗中的那頭瘦虎,大步踏出。
對面武岳的腳步也越來越快,最後小跑起來。
兩人的距離快速拉近,誰也沒有躲閃,直到面對面撞到一起。
「轟一一」
雙拳相交,如同平空打了個霹靂,伴隨著巨大的爆響聲,一圈圈波紋震盪開去,以兩人腳下為中心的地面下陷了三寸。
「砰砰砰砰!」
沉悶的拳頭撞擊聲,和空氣爆鳴聲,響成一串。
強勁的氣流向四面衝擊,兩旁的地面和房屋都像沙子城堡一樣在潮水中崩解塌陷。
煙塵瓦礫之中,兩條人影沖天而起,拳風掌影在半空穿梭進射,猶如絢麗的花朵盛怒綻放。
幾個呼吸之間,場中已交手了數千招,兩道人影終於分開。
一條人影仍懸停半空,另一條人影如被炮彈擊中,倒飛數十丈,在地面上犁出一條長長的溝壑。
「痛快!」半空中的江晨擦了一把汗水,朝溝壑中的武岳勾了勾手掌,「再來!」
黑夜中,一條條身影飛檐走壁,穿街過巷,陸續匯聚在城東的哨塔下。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還有紅纓獵團的諸多高手,平時一張張難得一見的面孔,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在任何地方都足以引起民眾驚呼,如今齊聚一處,卻難得地沒有擦碰出火花。
他們的全副心神,都被北方的動靜所吸引。
那一陣陣悶雷般的衝擊聲,即使相隔十里,依舊清晰可聞。
哨塔上,古月忍不住回頭:「武岳要不要救?」
卞城王聳了聳香肩:「怎麼救?你去救?」
丁晴搖了搖頭:「為公子爭取時間,這是他的使命。」
古月道:「公子———」
丁晴道:「不要為了這點小事,打擾公子的雅興。」
卞城王笑道:「古月姐姐安心吹笛子就是,公子沒讓你停呢。」
古月的視線在衛流纓身上轉了一圈,輕嘆口氣,拿起洞簫,湊在嘴邊。
簫聲不復之前的悠揚婉轉,而是轉為高亢激越,令人血脈賁張,像是在為北方搏命的戰士奏起戰歌。
衛流纓贊道:「還是這曲子帶勁!」
哨塔上的動靜也越來越大。
江晨也贊道:「這首曲子的確帶勁!武岳兄,你覺得呢?」
從溝壑里站起來的武岳,沒有說話,只是捏緊了拳頭。
隨著他周身氣機流轉,渾身衣衫如充氣般膨脹,周圍的空氣好像水面一樣劇烈晃動起來,隱隱有金鐵交鳴般的風雷聲嘩嘩作響。
江晨的視野中,仿佛看到了一頭黑色猛虎從武岳身上騰起,張牙舞爪,向天咆哮。
金剛體魄,武神法相。
虎嘯聲傳遍全城,將許多人從睡夢中驚醒。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聽到了這一聲咆哮,各自凝神屏息,感受著山君身上所散發出的驚天動地的威勢。
虎乃山中君王。
瘦虎武岳乃天罡之首。
虎嘯聲中,百獸雌伏。
古月的簫聲為之一頓。
哨塔上的動靜也停了一刻。
衛流纓終於轉過頭來,贊了一聲:「好一頭瘦虎!」
丁晴的眉頭微微皺起。
北方相對而立的兩個人,丁晴卻只能感受到武岳一個人的氣勢。
瘦虎武岳的氣勢,的確驚天動地,百獸震恐。可是在那人面前,卻像是在演一場獨角戲。
這樣的武岳,仍不足以逼出那人的一點底牌?
那人的氣息,仿佛不存在一般,明明看得見他的身影,卻感受不到他的氣息如果閉上眼晴,甚至都要懷疑,武岳為何要對著空處張牙舞爪?
這種詭異的感覺,無疑比武岳的虎嘯更讓人頭皮發麻。
作為當事人的武岳,更能親身感受到這種詭異。
就像是對著空氣揮拳,每一拳都打到空處,讓人難受至極。
他終於無法忍耐,一步踏出,身形化為一道黑色閃電,撕破夜空,遙隔十丈,拳頭挾裹著勁烈的暴風,如隕石般朝江晨的天靈蓋砸下。
江晨抬起胳膊,硬接了這一拳。
「轟一一兩人周圍的元氣劇烈震盪,武岳精瘦的身子為之一斜,像是踏入了龍捲風的中央,不受控制地旋轉起來。
江晨腳下的地面一寸寸龜裂,擴散出蛛網般的裂紋,一直蔓延到後方的安雲袖腳下。
在安雲袖眼中,那兩人周圍的空氣已經完全扭曲,仿佛變成了被攪碎的水中倒影,隨著一圈圈漣漪盪開,根本看不清裡面交戰的景象。
「砰砰砰!」
武岳全身血液沸騰,體內氣息自胸口如山洪奔泄而下,流遍全身四肢百骸,
激盪著內景外相。
他一息間揮出了上百拳,每一拳皆掀起狂暴的颶風,洶湧衝撞。他身後的猛虎法相也隨之滾撲撕咬,發出聲聲虎嘯,震鑷著生人心魂。
在他的拳勁錘擊之下,整條大街的樓閣房屋都承受不住巨壓,轟然破碎,煙塵四起,石礫飛濺。
呼嘯的風聲中,漫天拳影重重錯疊,形成一朵巨大的紅蓮,將兩人的身形都籠罩在內。
隨著兩人每一次交手,血色紅蓮就有規律地擴動一番,於烈火中越燒越艷。
武岳完全占據了主動,卻越打越是心驚,越打越覺得難受。
直到此時,他都沒有感受到江晨的氣息,只能憑肉眼去看,拿耳朵去聽,如果不是每一拳都落到實處,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與一道幻影交戰。
明明每一拳都打中了,也打實了,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戰果,對方本該被轟碎的軀體,卻一次次從容承受著劈山裂海的拳勁,沒有露出半分頹相。
武岳心中甚至生出一種荒謬又恐怖的感覺一一對方是在給自己餵拳!
明明是生死之戰,明明是自己占據主動,明明拳意愈發通明,與法相貫通近乎神明,武岳卻越來越有一種挫敗之感。
就好像是與鏡子裡的自己交戰,無論使出何種招式,都不可能戰勝對方。
武者之心一旦動搖,哪怕氣勢再彪煌,都會露出破綻。但對方卻沒有抓住這個破綻,反而同樣慢了下來。
「武兄,你猶豫了。」江晨的聲音穿透勁烈的拳風,傳入武岳耳中,讓他渾身一震。
拳是不能猶豫的。猶豫就意味著敗北。
武岳忽然後退一步,漫天拳影盡數收斂,紅蓮颶風也隨之消散。
他看著眼前無法戰勝的強敵,眼縫中突然進出灰暗的色澤,沉聲道:「我還有最後一拳。」
最後一拳,是必死的一拳。無論能不能贏,自己都會死。
江晨搖頭道:「武兄,你走吧,這一局算平手,以後有機會再切。」
武岳五指鬆開,再更加用力地緊,緩緩道:「我道心已碎,走也無用。這一拳,我非出不可!」
江晨看出了他眼中的決意,惋惜之色一閃而過,隨即露出笑容:「那好,請武兄賜教!」
對於這個純粹的武人,江晨也露出了尊重的態度,擺出一個認真的架勢。
武岳背後的黑虎法相,忽然收斂到右拳之內,那隻拳頭便像是塗了漆一般,
變成了純黑之色。
武岳極為緩慢地伸出這隻黑色拳頭,輕輕巧巧地朝江晨遞過去。
這一拳,簡單,樸實,沒有花哨,卻似塞天充地,叫人避無可避,只有以死相對。
必死之拳,也是詛咒之拳,未殺敵,先殺己。出拳之際,已種下因果。邀君同下地獄,是已經註定的結局。此拳之下,一切防禦和閃避皆是徒勞。
除非是改變因果的神通,才能扭轉這一拳的命運。
江晨默默注視著這簡單樸拙的一拳,忽然間覺得耳畔變得一片死寂,視野中的天地漸漸昏暗下來。
他腦際轟然一聲巨響,神魂為之搖動,只覺得眼前有一座遮天蔽日的高山傾斜倒塌,下一刻將要將他這一隻小小蟻埋葬在無邊陰影中。
那緩慢遞過來的拳頭在眼前急劇放大,塞天充地,一襲鋪天蓋地的黑暗自眼帘前鋪掛下來,令整個世界都黯淡一片。
江晨唯一能做的,就是舉起右手,同樣遞出一拳。
黑暗中一線光明穿過,那是創世之初的造化雷霆,貫穿了必死的詛咒。
唯有高於一切法則的造化雷法,才能擊碎因果,阻截住必死的命運。
江晨的拳頭上泛出一道電光,抵住了黑色魔拳,並沿著黑拳一直延伸,蔓延到武岳全身。
無聲無息間,雙拳分開,武岳的身軀倒飛百餘丈,撕碎了兩條長街,砸入土地中,再也不聞聲息。
百丈之內,已無一寸完好土地江晨聽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緩緩收回拳頭,回味良久,讚嘆道:「武兄的這一拳,江某領教了!」
這詛咒般的魔拳,其中蘊含的恐怖威力足以撕碎武聖之下的一切體魄。
若非是江晨經受雷池淬鍊,身軀中已蘊含一絲雷法,也不敢正面硬接這一拳。
長街煙塵散盡。
江晨從廢墟中走出。
後方傳來小跑的腳步聲,江晨轉過頭去,便看見安雲袖關切的臉龐:「公子,你沒事吧?」
「沒事。」江晨從安雲袖手中接過畫戟,扛在肩頭。
安雲袖一把抱住他,埋在他懷裡鳴咽道:「剛才那一拳,太嚇人了!我好怕公子受傷————.」」
江晨輕輕摩她的髮絲,安慰道:「放心吧,公子我的命大著呢!就算送給閻王爺,他也不敢收!」
「可我就是怕·——..」」
慢慢走過來的朱雀朝尉遲雅擠了擠眼睛:「瞧見沒?阿雅,你得學著點。」
哨塔上,古月的簫聲低沉下去,切切輕柔,略帶點苦澀,仿佛是在為戰死的亡魂吹奏最後的安魂曲。
衛流纓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擦了一把汗水,整理好衣襟,轉身走到古月旁邊。
「武岳死了?」
「嗯。
「可惜了。他是個純粹的武者,比鐵穆更加純粹。等我收服白露城,會給他一個體面的葬禮。」
衛流纓忽然皺了皺眉,望向城主府的方向。
城主府中,有個身披素的少女,正以無比怨毒的眼神望著他,那雙哭得通紅的眼睛裡面,悲憤、怨恨之意,幾乎濃如實質,只是遠遠看著,都讓衛流纓有些不舒服。
「有趣的眼神.—」衛流纓冷冷一笑。
身邊幾名女子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悅,丁晴問道:「公子說的是誰?」
衛流纓伸手攬過白飛霜,遙遙打量了杜鵑幾眼,道:「那個姓杜的小丫頭,
沒有順手殺掉嗎?」
白飛霜貼在他胸口,輕聲道:「她雖然是杜山的妹子,但兄妹倆的關係不太好,一個月之前兩人吵了一架,杜鵑負氣搬出了城主府,卻也讓她撿了一條命。」
古月道:「公子如果想要她死,我這就叫人去安排。」
「那倒不必,我喜歡她的眼神。」衛流纓說著,將白飛霜摟得更緊,「這樣漂亮的眼珠子,當然要自己挖出來,才有意思!」
伴著低沉的笑聲,白飛霜分明感覺到他的興奮,不由驚呼起來:「公子,還要來嗎?」
「反正也是閒著,總得做點什麼吧?」衛流纓的邪笑聲伴著粗重的吐息,噴在白飛霜秀顧的脖頸上,激起一圈紅暈。
「公子饒了我吧,其她幾位姐姐都還沒——.」
「今日一戰你居功至偉,我就要好好獎勵你!」
咯咯的嬉鬧聲很快又被另一種動靜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