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吧喀吧·—.」
麻衣老者吃完了二虎子幾人,身形並沒有變得更高大肥胖,也不知道那些肉去了哪裡。
他瞧著不遠處嚇傻了一般的道土,緩緩伸出右手。
隨著他五指攤開,掌心處逐漸有一團血肉突起,形成一張人臉的形狀,眼晴、鼻子、嘴巴雖然有些扭曲,但仔細辨認,那赫然就是二虎子的模樣!
二虎子此時的眼睛陰沉沉的,像是沒有睡醒,又像是心灰意冷,嘴巴一張一合,發出沙啞的嗓音:「你說活人要給死人讓路,可我也是死人,這下就不用讓了吧?」
開路道士呆若木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麻衣老者邁著僵硬的腳步從道士身邊走過,走向送葬隊伍。
紅衣女子小倩默默跟在他身後,
麻衣老者手掌心的二虎子面孔澀聲喊道:「開———棺———開————·
後方的送葬隊伍中傳來一個尖細的嗓音:「諸位大師,快降服這個妖怪!」
胖大和尚們對視一眼,丟下手中的木魚,一鬨而散,四面奔逃。
「咯咯咯———.」人們的牙齒在打顫。
麻衣老者路過第一口棺材,那是趙員外的「貴宅」,最為尊貴豪華,但麻衣老者不屑一顧。
第二口棺材,是趙員外的正妻,麻衣老者同樣沒有停留。
直至第七口棺材,麻衣老者才停下來,雙手扒在棺材蓋上,緩緩揭開了一條縫。
棺材裡靜靜躺著一個女子,雙手放在腹部,嫻靜優雅,但臉色慘白,已然沒了氣息。
這女子正是麻衣老者的女兒,盧葦。
「咳咳,嗯嗯嗯嗯,嗚嗚鳴———」
一陣低沉而壓抑的哭泣聲,從麻衣老者的全身散發出來。
喉嚨、胸腹、腿腳、胳膊、手心,都有哭聲傳出,混雜在一起,仿佛有千百人在齊聲啼哭。
這樣詭異而蒼涼的場面,引得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們都忍不住流下淚水。
一股無法形容的悲傷,支配了所有人的心緒,令他們無法自已,齊齊慟哭。
阿秀抹了抹眼淚,心裡又是惶恐,又是驚奇。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支配人心的法術,就連當初的枯滅法師和江嫣這樣的絕世強者,也沒有展現過這樣神奇的手段。
「我來晚了———來晚了—
麻衣老者一邊哭著,一邊合上棺材。
隨著最後一條縫隙合攏,所有的哭聲夏然而止。
麻衣老者轉頭望著送葬隊伍,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股瀰漫於天地之間的、無法形容的憤怒和恐怖。
「你們—都給葦兒一起陪葬——」
剎時間,他周身的數百張嘴巴一起張開,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血色。
「快逃!快逃!」
阿秀心裡吶喊著,拉了一把方靈夏,正要奪路而逃。
卻在此時,麻衣老者背後的紅衣小倩伸手朝這邊一指,麻衣老者立即舍下旁人,轉頭望來。
接觸到那雙純白的死人眼睛,阿秀的心臟劇跳不止,險些就要衝出胸腔。
「叮鈴鈴—
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突然從她左邊袖口裡發出來,
這鈴聲詭異而迷亂,帶著一種玄妙的韻律,讓人不自覺地沉醉。
麻衣老者的動作頓時慢了一拍,僵在了原地。
他背後的紅衣小倩也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惡狠狠地瞪過來。
阿秀暗呼僥倖,這「攝魂鈴」是江嫣向東方公子借來的法寶,需以特殊法門催動,幸好江嫣強迫自己學過。
趁著麻衣老者暫時被攝魂魔音影響,阿秀拉起方靈夏,轉身拔腿就跑。
鎮外十五里,有一座破廟。
廟裡生了一堆火。
灰頭土臉的一群人圍著火堆,或坐或臥,疲憊又沮喪。
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有的慶幸劫後餘生,有的驚魂未定,還有的躲在牆角捂著臉哭泣。
「哭哭哭!煩死了!滾到外邊哭去!」一個滿臉兇悍的光頭大漢罵道。
一個留著山羊鬍須的老者嘆了口氣:「讓他哭吧,他老娘和娃兒都沒跑出來,也是可憐。」
「誰不可憐?老子好端端的做買賣,現在連錢貨帶夥計全都折在了裡頭,我跟誰哭去?」
「唉,大家都是可憐人,多擔待擔待———.」
更多人則是沉默。
光頭大漢和山羊鬍須的這幾句話,勾起了他們恐懼的記憶。還有人也想到了沒跑出來的家眷親人,悄悄抹眼淚。
一整個鎮子,逃出來的就只有這些人了。
山羊鬍須連聲感慨,他活了六十三年,還從沒見過這等慘烈的禍事。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一個懷抱嬰孩的胖婦人小聲問道。
「聽說是爛石街的盧老頭————-」回答胖婦人的是一個賊眉鼠眼的瘦子,他繪聲繪色地說起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驚悚一幕,驚得周圍幾人個個面無人色。
「賊猴,你親眼看到那東西吃人?全村人都被他吃光了?」
「還不止呢!那東西再能吃,它一個能吃幾個人?壞就壞在它不光吃人,被它咬過的人都會變成殭屍——」
「賊猴,你別在這嚇唬人!」
「猴爺爺親眼所見,騙你是小狗!」被喚作賊猴的瘦子壓低了嗓音,面孔在火光映照下顯出幾分詭異,「我當時跟三狗子一起收拾細軟跑路,我拿的東西少,三狗子貪財,扛了好幾個大包袱,後來就被那東西追上了-——」
賊猴說到這裡頓了頓,倒不是故意賣關子,而是竭力遏制嗓音的顫抖:「我看到三狗子被扯斷了一條腿,咬斷了喉嚨,臉也被撕得稀巴爛,流了一地血-
但他很快又站了起來,跟那東西一起追我。可他斷了一條腿,怎麼跑得過猴爺爺?他像狗一樣在地上爬著走,還想追上我猴爺爺,你們說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賊猴用發顫的嗓音大笑起來。可周圍的人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篝火邊也沒人笑得出來。
破廟裡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啪聲和賊猴詭異的笑聲。
一會兒後,連賊猴也笑不出來了,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起來無比頹廢和沮喪。
方靈夏輕輕碰了碰阿秀的胳膊,問道:「秀姑娘,你餓不餓?我出去找點吃的。」
阿秀搖了搖頭,她的身軀早已被江嫣練成了先天體魄,由武入道,無時無刻不在吐納天地靈惡,就算十來天不飲不食,也不會感到飢餓。平日裡吃飯只是習慣使然,順便滿足一下口腹之慾。
方靈夏只當她在強撐,小聲說道:「你都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去打點野味旁邊的賊猴忽然豎起耳朵,警惕地道:「什麼聲音?」
能夠逃到這裡的人們,都足夠機警一一不機警的已經死在了半路一一他們立即戒備地向四面張望。
不知何時,周圍多了一層淡紅色的霧氣,瀰漫在破廟內外。
坑坑窪窪的土牆,密密麻麻的蛛網,叢生的雜草,殘破的佛像-—」·
「佛像後面有東西!」眼尖的人大叫起來。
「什麼東西?」光頭大漢抄起了朴刀。
機靈的賊猴已經悄悄向廟門口退去。
阿秀睜大眼睛,便看見佛像的肩膀後面支起了一個圓腦袋,面相如同人類小孩子,還帶著嬰兒肥,正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打量眾人。
「嘻嘻嘻,今晚上好熱鬧啊!」
從那圓腦袋嘴裡發出來的聲音,也如孩童一般嬌憨清脆。但人們絕不會因為它看似可愛的外表而放鬆警惕。
阿秀皺著眉頭想,佛像有一丈余高,這顆圓腦袋支在佛像肩膀上,下面又是什麼情形?它是趴在佛像背後,還是飄在半空?
「你是什麼東西?」光頭大漢壯著膽子喝問。
「你才是東西!」那圓腦袋不悅地叫道,「不打招呼就住進我家,一點禮數都沒有!『寧睡荒墳,不宿破廟」,你們沒聽過這個規矩嗎?」
這時,胖婦人懷裡的嬰孩突然醒來,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佛像肩上的圓腦袋,咯咯地笑起來。
在這種時刻,清脆的嬰孩笑聲只讓人覺得詭異莫名,毛骨悚然。
「胖嫂,你快讓娃別笑了。」山羊鬍須喊道。
胖婦人也是手忙腳亂,又哄又哼,但懷裡的孩子卻一直笑個不停。胖婦人情急之下,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巴。
「小孩?我最喜歡小孩了!」那圓腦袋從佛像後走出來,朝胖婦人伸出手掌「把他交給我吧!」
人們看清它的全身模樣,不禁紛紛倒抽涼氣。
那東西除了一顆腦袋像人,其他地方沒一處像人!
它一隻爪子扒在佛像肩膀上,身子像沒有骨頭似的,拉得老長,活脫脫像一個竹節蟲!再加上它的三對手臂,背後的蜻蜓一樣的薄翼,愈發像是一條人立起來的巨蟲!
胖婦人嘴唇哆嗦,抱著孩子躲到了光頭大漢身後。
光頭大漢握著朴刀叫道:「你這廝好大的膽子!竟敢吃嬰孩!」
那半人半蟲的怪物一臉疑惑:「我沒說要吃他,我只想跟孩子玩玩。」
「誰要跟你這妖怪玩?大傢伙兒抄傢伙,併肩子宰了這個妖怪!」
光頭大漢舉刀號召,然而只聽背後腳步聲急促,等他一轉頭,才發現廟裡的人已經跑得七七八八了。連抱孩子的胖婦人都不見了人影。
光頭大漢罵了句粗話,腳下同樣不慢,拔腿就跑半人半蟲的怪物也沒有追趕,只瞪著孩童般的大眼睛,朝廟裡剩下的兩人問道:「你們兩個不跑嗎?」
方靈夏渾身肌肉緊繃,拿眼神朝阿秀示意。
阿秀卻搖了搖頭:「我感覺它並沒有惡意。』
半蟲怪物很高興地笑起來,發出像孩子一樣清脆的嘻嘻聲:「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惡意?你看看我的樣子,不害怕嗎?」
阿秀也露出笑容:「我能感覺得到,你的氣息清新自然,一點也不渾濁,是天生地長的精靈,肯定不會害人的。」
說著,她壯著膽子上前,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半蟲怪物的身子。
看著她的纖纖玉手伸向那竹節蟲一樣的可怖軀幹,一旁的方靈夏都替她捏了把汗。
半蟲怪物愈發高興了,六隻手臂都揮舞起來,好像在跳舞:「小姑娘,你真是個好人!已經很久沒人陪我說話了,他們一看到我就被嚇跑了!『
它熱情地從佛像後拿出了幾個果子,招待這兩位初次見面的朋友。
阿秀也沒客氣,分給方靈夏兩個果子,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
方靈夏看著她吃完了兩個果子,仍沒有異狀,才放心地動口。
半蟲怪物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向兩位朋友介紹這座古廟的故事。阿秀不時接話,氣氛十分融洽。
聊了半盞茶左右,廟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條人影闖了進來,打斷了三人的交談。
來者正是之前的光頭大漢,他滿臉是血,神情慌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殭屍—殭屍追過來了————·滿山都是—」」
方靈夏霍然起身:「其他人呢?」
光頭大漢背靠著廟門,氣喘吁吁地道:「大伙兒都——·-跑散了——··有幾個已經—..·被吃了———.·我幸虧跑得快—··—·
方靈夏看著他滿臉血跡,眼中閃過一道冷芒:「你被殭屍咬了嗎?」
「沒有沒有。」光頭大漢連忙搖頭,「我是從坡上滾下來,摔成這樣的。那幫殭屍快追來了,咱們趕緊把門窗堵死!」
阿秀身邊的半蟲怪物這時候直立起來,冷笑道:「放心,有我在這裡,不管什麼怪物都別想踏進廟裡一步!」
說著,它化為一道白色的影子,竄上房梁,消失不見。
光頭大漢驚得張大了嘴巴,幾乎又想奪門而逃。但兩相比較,他還是更怕外面的殭屍,只得硬著頭皮抵住門,耳朵貼在門上,傾聽外面的動靜。
沙沙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小廟,濃郁的血腥味蔓延過來,頓時讓屋內的幾人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但另一陣野獸的嘶吼聲適時響起,將外面的腳步聲打斷。
光頭大漢扒著門縫往外瞄,驚喜地叫出聲來:「是老虎!還有狼!這群畜生跟殭屍打起來了!還有那個蟲子妖怪,它果然很厲害!」
只聽外面虎嘯陣陣,夾雜著聲聲狼豪,此起彼伏,聽起來打得十分激烈。
方靈夏道:「趁它們狗咬狗,咱們把門窗都堵死,免得有漏網之魚進來!」
阿秀遲疑道:「但小蟲還在外面·—
「顧不上那麼多了,不然今晚別想睡個好覺!」
方靈夏說著,叫上光頭大漢一起,搬來供桌、木柴等雜物,將門窗全部都封死。
忙碌了一番,外面的動靜漸漸小了。不管是野獸還是殭屍,都似乎沒了聲音光頭大漢貼著牆壁聽了一會兒,奇道:「怎麼一點聲音都沒了?到底哪邊贏了?」
方靈夏哼道:「最好是兩敗俱傷,省了咱們一番工夫。」
阿秀擔憂地道:「小蟲應該沒事吧?」
方靈夏瞥了她一眼:「阿秀,你不會真把那妖怪當朋友了吧?它最好是有事,不然我還得親自動手!」
阿秀看著他殺氣凜然的眼神,陷入了沉默。
半夜,篝火逐漸熄滅。
山風從木牆的縫隙間吹進來,給睡夢中的人帶來陣陣冷意。
阿秀蜷縮在草堆里,半夢半醒間,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輕說道:「秀姑娘,你冷不冷?」
阿秀聽出這是方靈夏的聲音,但她不想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