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老人洞,活金身

  在雪真的帶領下,三人爬上山坡,來到鎮子東邊的老人洞。

  老人洞地處一片崖壁之上,是在長生鎮尚未建立之前,村民遺棄老人的地方。

  一個個山洞,就是一個個墓穴。

  上古時候,人們吃不飽飯,為了減輕負擔,老人一過六十,就要被送到這些懸崖上開鑿的石洞裡,只給三天的糧食,任其自滅。

  長生鎮建立之後,就廢除了這種習俗,老人洞不再遺棄老人,變成了關押囚徒、實施酷刑的地方。

  陡峭的山壁極難攀登,就連壯年男子都要非常小心地上下,但難不倒江嫣三人。

  雪真的身手十分敏捷,雖然撐著一把傘,卻如履平地,輕盈的身子幾個縱躍,就登上了這座危崖峭壁。

  看著眼前一排排蜂窩狀的方形石洞,江嫣總算明白了,阿羅為什麼一定要派出雪真帶路。

  外人一旦鑽進山洞裡,就像走入了迷宮一般,一間間石室多層排布,縱橫連通,岔路交錯,又遍布陷阱,稍不注意,就會被困死在裡頭。

  三人沿著洞窟內的通道一路往前。

  洞裡陰森逼仄,空氣有些污濁。雪真拿出了一顆夜明珠照明,只見道路蜿盤曲,忽上忽下,三人的腳步聲向兩旁的岔道深處傳盪開去,無風無光,仿佛一直要走入幽冥深處。

  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連江嫣也閉上了嘴巴,時刻警惕周圍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狹窄的山洞突然變寬,視野隨之開闊一一在這山腹核心地帶,竟然出現了一個五六丈高的巨大洞穴,堆砌著石塊,鋪成了幾百層階梯,階梯上擺滿了棺木和金色雕塑,最頂部則是一個高大的土地神像。

  雪真停下腳步,指著高處的土地神像道:「阿羅的右腿就擺在供桌上。」

  阿桶左右張望了幾眼,問道:「沒有人看守嗎?』

  雪真道:「原本有兩個守衛,但過幾天就是土地誕了,人手緊張,把這裡的守衛都抽調回去了。」

  「太好了,我去拿右腿。」

  阿桶搓了搓手掌,正要上前,卻被江嫣一把拽住。

  「看到台階上的那些枯骨了嗎?」

  阿桶點點頭,他早就看到了台階上的枯骨,但沒有太過在意一一這裡既然擺了很多棺材,再有一些屍骨,不是很合乎情理嗎?

  「如果不想跟那些枯骨為伴,就先把上面的蝙蝠解決。」江嫣往頭頂上空指了指。

  阿桶仰頭望去,悚然一驚,這才發現洞頂的鐘乳石上掛滿了黑色的蝙蝠,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少說也有幾千隻。

  江嫣轉向雪真,問道:「這些蝙蝠有毒嗎?」

  雪真的眼波始終是那般迷離哀愁,她看著江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以前沒有來過這裡?」

  「九年前,阿羅他們被鎮壓的時候,我只遠遠地看過一眼———--如果我知道該怎麼做,就不用勞煩你們幫忙了。」

  「有道理。」江嫣微微頷首,仰臉看著那些蝙蝠,心裡盤算了片刻,邁步向前走去。

  「阿秀小心!」阿桶急忙拉住她,「讓我去吧,我皮糙肉厚,不怕它們!」

  「那些蝙蝠如果有毒,你光是靠皮厚也遭不住。」江嫣拍了拍腰間的雁翎刀鞘,「只能靠這個。」

  「可是那麼多蝙蝠,你就算劍法再高,也遮攔不住的!連我師父都擋不住!」阿桶急得直腳。

  江嫣轉眸一笑:「阿桶,你相信我嗎?」

  看著她如鮮花般盛開的笑,阿桶眼直口呆,膛目結舌,忘了說話,忘了呼吸。

  江嫣微微含笑,手按雁翎刀柄,望著頭頂的蝙蝠,目光轉冷:「如果我沒有絕對把握,又怎會自尋死路?」

  她撥開呆滯的阿桶的手掌,邁步向前。

  阿桶愜愜看著她的背影走到洞穴的另一邊,拾級而上,胸膛里充斥著一種奇怪而陌生的情感,有點志芯,有點酸澀,又有點甜蜜。

  這感覺讓他心浮氣躁,患得患失,無法自拔。

  他現在大概知道,師父為何要一再叮囑自己遠離女人了。

  江嫣的身影離夜明珠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仿佛即將與昏暗的台階融為一體。

  阿桶心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兆,開口道:「雪真姑娘,我們也過去吧。」

  雪真沒有回應。

  阿桶轉過頭,警見雪真哀愁的眼眸里,忽然閃過狼一樣兇狠的光芒。

  「雪真姑娘?」阿桶的嗓音打了個顫。

  雪真終於開口,緩緩搖頭:「我只能把你們送到這裡。」

  阿桶遍體生寒,想起剛才那一剎那的眼神,心頭湧出巨大的恐懼。

  他拔腿向前衝出,張口大喊:「阿秀,小心一一但已經遲了。

  黑暗中亮起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密密麻麻,接著傳來振動翅膀的聲音,連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

  江嫣模糊不清的身影,剎時便被潮水般湧來的蝙蝠包裹。

  如同黑雲吞噬大地。

  「阿秀一—」阿桶慘呼一聲,目毗欲裂,拼命朝台階上撲去。

  但他很快發現,在密集的吱吱叫聲中,還有另一種細微弱小的聲音,如同清風吹過竹林,沙沙,在蝙蝠叫聲和翅膀撲騰的掩蓋下,很容易被忽略過去。

  那似乎是利刃劃破血肉的聲音。

  阿桶停下腳步,兩眼含淚,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團黑雲。

  黑雲中好像隱約透出一層淡淡的青光。

  那光芒明滅不定,如同和風細雨,纏繞在當中那個模糊人影的周身上下。

  雨絲細密纏綿,一點一滴,皆是她劍氣的一部分。

  蝙蝠的戶體如雨點般落下,黑雲逐漸變得稀薄,劍氣破空之聲也逐漸明顯。

  「llll·—·——」

  此消彼長,原本的和風細雨,也變成了狂風暴雨,環繞著江嫣飛旋,由地面湧向天空。

  雁翎刀如道道冷電在黑暗中閃過,仿佛撕開了一層暗淡的帷幕,鋒銳過處,

  黑雲如波浪般分開,化作一層層艷麗的線條,鮮活地流淌起來。

  黑雲消亡殆盡,僅剩的幾十隻蝙蝠四散竄逃。

  江嫣收勢,雁翎刀在空中虛斬,便將刀上血珠揮落。

  她回眸望向阿桶,依舊是那般風輕雲淡的笑容:「我說過,我有把握。」

  阿桶抬頭望著她,只覺得這個站在台階上的倩影,雖只有模糊昏黑的輪廓,

  卻勝過世間一切神佛的莊嚴寶相,讓人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

  雪真也膛目結舌,心頭湧起驚濤駭浪。

  這是什麼刀法,如此幽魅,如此詭異,如此驚艷絕倫!

  人間怎會有這樣的刀法?

  江嫣轉身往上走,越過一具具棺木,一個個雕像。

  這些棺木被打開了,裡面空無一物,沒有任何人的屍骨。

  江嫣隨意瞟了幾眼,發現這些棺木和雕像一一對應,每一具棺木前都有一個金色雕像在守護。

  這些金色雕像背對著棺木,面朝台階下,有男有女,不著寸縷,面容鮮活,

  肌理清晰,栩栩如生。

  它們為何守護著空棺木?

  棺木里的東西到哪兒去了?

  江嫣心中好奇,但也沒有停留太久,徑直走到最上層的土地神像前,去拿供桌上的右腿。

  她的眼瞳微微一縮一一供桌上各類祭品齊全,然而並沒有見到阿羅的右腿!

  江嫣仔細瞧了幾眼,就知道雪真沒有撒謊一一從桌上香灰的痕跡便能看出,

  原本這裡的確擺著一條右腿,不久前剛被人取走了。

  是東方紫衣先來了一步?

  如果真是她,那就有些出乎江嫣的預料了。江嫣本來對她沒做指望,但她似乎比想像中更出色。

  可東方紫衣既然取走了右腿,為何不原路返回?這樣的話,雙方就能在半途相遇了。

  「東西被人取走了?」雪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阿桶氣惱地瞪著她:「你不是說只能送我們到洞口的嗎,現在怎麼跟過來了?」

  雪真道:「我只是一個弱女子,自然要遠離危險。」

  阿桶怒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存心.」

  江嫣突然打斷他的話,指著下方一排排棺木,問道:「這些棺木看起來還很新,是什麼時候擺放進來的?」

  雪真緩緩地嘆了口氣,眉宇間的哀愁之色仿佛又濃郁了幾分:「已有十年了。十八具棺木,擺放在九十九道階梯上,多麼令人心碎的重逢。」

  「棺木裡面裝的是什麼?」

  「阿羅的夥伴們,當年密謀逃跑的那群人。」

  江嫣恍然道:「原來他們都被囚禁在這裡!可現在棺木都空了,他們已經逃出去了嗎?」

  「不,他們還在這裡。」雪真緩緩搖頭,暗啞的嗓音散入空幽的洞穴里,猶如妖魔在耳邊呢喃,「他們逃出了棺材,卻永遠也逃不出這個墓穴,他們的靈魂永生永世困在這裡,這就是做錯事的代價!」

  「你說他們還在這裡?在哪兒?」阿桶打了個哆嗦,左右張望幾眼,生怕夜明珠照不到的幽暗角落突然蹦出一個恐怖鬼影。

  「就在你眼前。」

  「哪兒?阿秀你看見了嗎?」阿桶的嗓音有些發顫。

  江嫣的目光掃過一排排棺木,在金色雕像上定格:「是這些雕像?」

  雪真曦噓道:「當年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銅汁澆鑄成了金身,封存在這些棺木里,貼上了符咒封條。十年過去了,他們終於掙脫了封條,走出了第一步。」

  江嫣恍然點頭。

  原來棺木前的這些金色雕像,並不是看守囚犯的神靈,而是一個個曾經活生生的人類!

  難怪第一眼看到他們,就覺得姿勢怪異,沒有神靈的威嚴肅穆,反而顯出一種倉皇狼狽,像是要逃跑的模樣。

  「他們被鑄成金身之後,還能動彈嗎?」

  「應該是能的。我記得他們當初的模樣,很安詳地躺在棺材裡面,跟現在完全不同。」

  「也就是說,他們是自己從棺材裡跑出來的?但是花了十年時間,也才往前走了一步?」

  雪真又是一聲悲嘆。

  「也許.—.再過一百年,他們也走不到這九十九道台階下面·」

  江嫣再度向那群雕像,忽然發現一個女子的姿勢與其他人稍有不同。

  那女子低頭躬背,屈膝下蹲,手臂往下伸去,好像要觸摸什麼東西。

  江嫣凝目細看,發現那女子的右腳缺失了一根大拇趾。

  她指著女子問道:「那女子的腳趾怎麼少了一根?」

  雪真道:「她叫阿香,天生帶有異香,深受阿羅寵愛。可能有人喜歡她的香氣,把她的腳趾拿回家收藏了。」

  難怪那女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真可憐,她只想摸一下傷口,卻至少要花掉好幾年的時間。」

  阿桶也露出不忍之色,問道:「有沒有辦法可以讓他們恢復原狀?」

  雪真搖頭:「我不知道------或許,九年前的那場天火,可以熔化他們的金身。」

  「我們暫時管不了他們。」江嫣說著,大步走下台階。

  阿桶跟在他後面,走下幾步後,好奇地問:「這裡的台階正好是九十九道嗎?」

  雪真道:「大家都這麼說,我也沒仔細數過。」

  阿桶笑道:「那我來數一下。一,二,三————·

  「停!」江嫣抬手打斷他,沉聲道,「你師父沒教過你嗎?在昏暗的地方,

  一定不要數台階!」

  「啊?為什麼?」

  「如果你數到最後,發現少了一層,或者多了一層,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

  「有多可怕?」

  「就像你半夜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鏡子裡的人不是自己一樣可怕。」

  阿桶打了個寒顫,一溜煙地跑下台階。

  江嫣走到台階下,回首望去,雪真仍站在那些金色雕像之中,目光迷離,面色惆悵,一動不動,仿佛也變成了一尊雕像。

  她是在緬懷昔日的歲月,還是在為受苦受難的夥伴們祈禱?

  夜明珠的照耀下,雪真的面容清晰可見,可江嫣也辨認不出,在那多愁善感的外表下,她此刻的真實心情,究竟有幾分感傷,幾分後怕,幾分幸災樂禍?

  阿桶也順著江嫣的目光回頭望,喊道:「雪真姑娘,你不走麼?」

  雪真道:「你們先走吧,我想跟老朋友們多聚一會兒。」

  江嫣道:「雪真姑娘,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激動,很複雜,但時間緊迫,

  我們還是趕快去尋找阿羅的右腿吧。」

  雪真無奈,只好慢吞吞地往下走。

  江嫣道:「雪真姑娘,你走得這麼從容優雅,是要去參加土地誕的舞會嗎?」

  雪真加快了腳步。

  江嫣道:「雪真姑娘,你如果實在不想跟我們一起行動,可以把夜明珠借給我,然後你就可以回去了。」

  雪真欲言又止。

  江嫣道:「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吃我的醋,擔心我勾引阿羅兄弟,但請你放心,我跟阿羅之間清清白白,我對他沒有任何非分之想,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雪真走下台階,目光凝注在江嫣臉上,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可阿羅會有—他的根器在我身上,我已經感覺到了他的衝動———

  江嫣一愣,視線微微下移,又迅速撇開,重重哼了一聲:「他在做夢!」

  三人繼續往山窟深處探索。

  雪真有意無意地落在兩人身後。

  走過一處岔道,江嫣忽然停下腳步。

  「前面有人。」

  「是誰?」阿桶探頭探腦地往拐角後張望。

  可雪真未能及時跟上來,沒有夜明珠的照明,岔道里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雪真,過來!」江嫣朝後方招了招手,「我知道你怕我找你算帳,可也不用離我這麼遠,我如果要殺你,這點距離根本沒用。」

  阿桶異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頭望向雪真。

  他感覺很迷惑,雪真做了什麼嗎,阿秀為啥要找她算帳?

  雪真嘴唇蠕動了幾下,沒有辯駁,拿著夜明珠靠攏過來。

  「這樣才對嘛!你要是早點懂事,我也不用把話說得這麼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