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雲重的字體,江晨再熟悉不過了。
如果雲重就是佛母孔雀大明王,那麼釋浮屠所準備的渡海舟筏,是否就藏在這個長生鎮?
江晨的心臟碎砰碎加快了跳動,眼神也變得無比灼熱。
但另一位不速之客的出現,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個扛著鋤頭的身影,從遠方的濃霧深處走來。
那人邁著僵硬的腳步,動作遲緩不決,眼神空洞麻木,仿佛被生活的重擔磨滅了希望。
但就是這樣一個老農般的身影,卻讓東方紫衣嚇得花容失色,也讓江晨的眼皮陡然一跳。
這老農不是別人,赫然正是當今天下第一高手,「撼地神鋤」趙滿倉!
江晨警了東方紫衣一眼,輕聲問:「他沒死?」
東方紫衣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顫聲道:「沈玉關的夜帝刀刺穿了他的心臟,我親手用「魔蠶傀儡線」割下了他的腦袋」
「那他這是又復活了?」
江晨看著趙滿倉僵硬緩慢地朝界碑走近,
每靠近界碑一步,趙滿倉的動作似乎就靈活了一分。
不難想像,當他完全跨過界碑,走進這座長生鎮的時候,恐怕就能恢復到生前的程度了。
東方紫衣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老祖,要不要再殺他一次?」
被自己殺死的敵人重新復活在眼前,這種衝擊是無與倫比的,更何況那人還是天下第一高手。
此時武林盟主沈玉關和東海白殺已返回中土,北冥長老已死,憑東方紫衣獨自一人絕非趙滿倉的對手,唯一能仰仗的,只有身邊這個神秘詭異的無天魔頭了據說這無天魔頭一人就相當於五大宗師合力,或許可以輕鬆打敗趙滿倉?
面對東方紫衣期待的眼神,江晨豎起手指,做了個聲的手勢,幅度很小地搖搖頭。
東方紫衣明媚靈動的雙眸,瞬間黯淡。
兩人小心翼翼地牽馬後退十幾步之後,上馬狂奔離去。
滾滾煙塵穿過長生鎮。
「老祖,為何—.」
「如果不搞清楚他復活的秘密,殺他再多次也只是白費力氣,懂嗎?」
東方紫衣雖暗中腹誹不已,臉上卻堆起笑容:「聽老祖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輩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孺子可教也!」
江晨欣慰地點點頭,心裡卻想:我要是還披戴著雲修的身軀,早就動手把趙滿倉連同這長生鎮一起夷為平地了,哪有閒工夫跟你耍嘴皮子。
眼下趙滿倉身上還殘留著一部分生前「天下第一」的氣運,舉手投足能夠引動天象變化,倘若本少俠貿然與他對上,未必能討得了好去。
越是心裡沒底,越要把絕頂高手的架子端起來。
對於東方紫衣的旁敲側擊,江晨愈發惜字如金,只以「嗯」「哼」這樣的短語回答,一般不超過十個字。
幾次不咸不淡的對話後,東方紫衣果然覺得這無天老祖冷峻威嚴,深不可測當然也不排除是被神鋤大俠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兩人自鎮中央馳騁而過,商販行人紛紛咒罵避讓。
江晨忽然問:「對於這個長生鎮,你怎麼看?」
東方紫衣沉吟道:「人鬼混居,輪迴不息,故名長生。」
江晨追問:「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怎麼個輪迴法?」
東方紫衣陷入沉思。
她憑著高超的馬術,越過前方一名過街的大漢。那大漢險些被撞到,追趕幾步,叫罵不已。
東方紫衣隨手甩了一鞭子,那大漢應聲而倒,半天爬不起來,嘴裡還在罵罵咧咧。
但那「啪」的一聲脆響,卻如一道驚雷,在東方紫衣腦中滾過。
她霍然支起身子,睜大眼晴望向兩邊的路人。
那一張張平凡的眾生相,卻包含著一種可怕的可能,讓她身子顫慄不已。
「老祖,有沒有可能——這鎮上沒有活人,全都是死而復生的鬼?」
江晨「嗯」了一聲。
他早就有這種猜測,但他不明白東方紫衣的表情為何突然如此恐懼。
她不像個怕鬼的人啊?
東方紫衣咽下一口唾沫:「我剛才殺死趙老三的時候,發現他丟失了臨死前的一部分記憶。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連同臨死前接觸過的人物,他都通通忘了..—
江晨道:「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東方紫衣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你說,我們會不會也跟他一樣,已經-——」
死了?」
「不會。」江晨篤定地道,「至少我知道我沒死。至於你嘛———-應該也還活著。」
東方紫衣緊張地問:「你有何根據?」
「如果你還記得昨晚圍攻神鋤大俠之後的記憶,那麼從時間上來算,你來不及死。」
東方紫衣想了想,長舒一口氣,臉上重新露出輕鬆的笑:「老祖就是老祖,一句話讓阿紫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這句馬屁,你之前已經拍過一次了。」
「這次是真心話。」
東方紫衣的笑容沒有持續多久。
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人也瞧見了她,撥開人群,朝她走來。
「阿紫,你跑到哪裡去了,讓老夫好找。」
看著眼前的白髮老者,東方紫衣背脊微微發冷,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下馬行禮:「師叔祖,我也在找你呢!」
北冥長老詢問了幾句,眼神落在江晨身上:「這小女娃是誰?」
東方紫衣忙朝江晨使眼色,說道:「她是我以前在中土結識的好友,叫———
江晨配合著打了個招呼:「晚輩江嫣,無涯宮門下,見過北冥前輩。」
東方紫衣朝江晨遞來一個感激的眼神。
倘若這位神秘老魔依然搬出「滅世之佛,無天老祖」那套說辭,北冥長老恐怕還得再死一次。
北冥長老看著江晨身旁的駿馬,面上泛起疑惑之色:「丫頭,你的這匹馬,
老夫怎麼瞧著有些眼熟?」
這本來就是他的馬,他不僅瞧著眼熟,馬兒還親昵地拱了一下他的手掌。
江晨一一現在應該叫江嫣了一一她微微一笑:「天底下的劣馬各有各的壞,
駿馬卻大都相似。」
東方紫衣趕忙道:「既然師叔祖跟這馬兒有眼緣,那就該是師叔祖的。阿嫣,我倆共乘一匹馬。」
江嫣警了她一眼,東方紫衣露出哀求的表情。
江嫣點點頭,道:「我剛才跟阿紫聊起這個長生鎮,覺得這名字很有意思,
北冥前輩怎麼看?」
北冥長老道:「長生?是顧秋那句詩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江嫣一愣,心想這不是李太白的詩嗎,怎麼變成了那什麼顧秋的?
東方紫衣已搶先回答:「正是。」
北冥長老搖頭道:「世間哪有長生?都是痴心妄想,痴人說夢!」
江嫣道:「倘若死人復生,周而復始,算不算長生?」
北冥長老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死人怎麼可能復生呢?你這個小女娃,盡說胡話!」
「人死不能復生,此乃天道正統法則。可若有人打破了這種法則,建立他心目中的輪迴,生死轉換,循環往復,每個人都有無盡的生命。你們說,這樣的世界,算不算一片樂土?」江嫣悠然道。
東方紫衣沉吟不語。
北冥長老搖頭道:「小女娃,你想得太天真了。哪有那麼好的事情?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麼能混為一談?活人要喝酒吃肉,死人行嗎?死人就該乖乖躺著!要是死人也能吃肉,古往今來有多少死人,全天下的豬狗牛羊都不夠吃的!」
如果他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江嫣道:「怕就怕,建造這個小鎮的人,沒有前輩這樣豁達明理———」
這時候遠方傳來一陣騷亂。
一群人追逐著朝這邊跑來,行人紛紛避讓。
「抓住他!」
「讓開!」
「攔住那個賊偷!」
最前面的那個草鞋少年跑得比兔子還快,將後邊的追兵越甩越遠,一溜煙地竄到了江嫣面前。
江嫣看清那少年的模樣,不由皺了皺眉,警了一眼北冥長老。
阿桶也復活了?
他被北冥長老一掌擊中胸前要害,鐵定死透了。但被這麼多人追趕,又是怎麼回事?
這些追兵個個光頭亮,看著像是寺廟裡的和尚。可他們一個個怒氣衝天,
舉著棍棒,來勢洶洶,不像善茬。
阿桶偷了什麼東西,惹來這群僧兵?
「阿秀!」
阿桶看到熟悉的倩影,眼晴為之一亮。
但他隨即又看到了東方紫衣和北冥長老,臉色頓時垮下來:「你們兩個魔教敗類,欺負女人算什麼本事,趕緊放開阿秀!」
「阿秀?」北冥長老面露疑惑之色。
東方紫衣獰笑道:「小子,你都死了兩回,還是不長記性!」
阿桶揉了揉胸口,大聲道:「你爺爺我命大著呢!別說區區兩掌,就算再打我十掌、一百掌,都別想把我打死!」
東方紫衣稍覺錯一一這小子,對自己的死法記得很清楚啊!跟其他人完全不同。
北冥長老道:「哪來的野小子,不知死活!你吃老夫這一掌試試!」
他正要下馬以「陰煞神掌」教訓阿桶,忽聽身邊江嫣喝道:「且慢動手!」
東方紫衣警見江嫣握住了桃木短劍,心頭一凜,也忙喚道:「師叔祖,稍安勿躁!」
江嫣翻身下馬,望著阿桶身後越來越近的僧兵,問道:「阿桶,這些和尚為什麼追你?」
阿桶道:「我拿了寺廟裡的一樣東西,說來話長,咱們先逃命去吧!」
「不必。」
江嫣說著,從阿桶身邊走過,迎上那群僧兵。
這些僧兵各個舞槍弄棒,凶神惡煞,全無半點出家人的和善慈悲。
見一個俏麗少女迎面走來,他們紛紛露出猥瑣的笑容:「女施主往哪裡去?
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若沒有去處,不妨來我們大劫寺做客!」
「出家人不近女色,但女施主若要布施肉身,咱們也不會辜負你一片心意·——·
江嫣也不氣惱,抱劍行了一禮,道:「諸位大師,請回吧。」
僧兵們七嘴八舌地道:「你以為你是菩薩嗎,一句話就讓我們回去?」
「除非你跟我們一起回去,我們就聽你的。」
「你跟那個偷東西的臭小子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幫他?」
江嫣道:「諸位大師請先行一步,晚些時候,我自會去大劫寺登門拜訪。」
「不行,咱們不能空手回去,否則沒法交差!」
「沒錯,不能讓那個賊偷跑了!」
「這小娘子跟那賊偷是一夥的,也一併帶回去!」
眼見僧兵們咄逼人,沒法善了,江嫣只好說:「既然如此,恕我得罪了最後一個字出口,劍也隨之刺出。
只聽「哎喲哎喲」一連串慘叫,轉眼之間,她已如穿波海燕般在人群里走了一圈,所過之處的僧兵皆如麥稈般倒下。
她的身法動作並不快,卻無人能夠抵擋阻攔。等她轉了一圈返回原處,僧兵們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抱著胳膊和腿痛呼不已。
後方的阿桶看得瞪直了眼睛,口中喝彩:「阿秀,太厲害了!」
北冥長老眼皮直跳,喃喃地道:「這小女娃,好古怪的身法!莫非是無根門的人——」
東海無根門,門內弟子非男非女,個個身法如電、劍術詭妙莫測,與這姓江的姑娘倒有幾分相似。
但自從三年前東海白殺叛逃之後,無根門陷入內亂,已極少有弟子在江湖上走動。
而且,就算是號稱無根門最強天才的東海白殺,跟這位江嫣姑娘的身手比起來,也有些相形見出。
不知為何,看到江嫣出手的動作,北冥長老心頭莫名蒙上了一層陰影,潛意識裡排斥這種場面,總感覺胸口隱隱作痛,十分不舒服。
當江嫣轉身往回走的時候,北冥長老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脖子。
東方紫衣早已見識過江嫣劍法的神奇之處,所以表現最為鎮定,朝江嫣露出一個笑容:「阿嫣,怎麼手下留情了?」
那群倒地的僧兵看似悽慘,其實只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沒有一個重傷。
江嫣道:「要想破除這鎮子的迷局,也許有用得著大劫寺的地方,所以留一線餘地。」
她拍了拍阿桶的肩膀,道:「現在可以說了吧?你到底拿了人家什麼東西?
九阿桶轉頭看著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掌,愜愜地想,這樣一隻潔白秀氣的手掌,竟然能使出那樣驚艷絕倫的劍術,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像·—」
他看著看著,黑的臉膛也微微泛紅,想起這樣直勾勾盯著女孩子的手掌看,實在有些失禮。
「發什麼呆?」江嫣抬起手掌在他眼前揮了揮。
「阿秀,這兩個魔教敗類———」阿桶望了望東方紫衣和北冥長老,欲言又止。
「別擔心,咱們兩邊暫且罷斗。」江嫣道,「眼下咱們幾個都被困在這個鎮子裡,當務之急是要齊心協力,找到一條出路。以往的恩怨先擱一邊,等出去以後再算。阿紫,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沒錯!」東方紫衣點頭附和,「咱們現在都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全都得困死在這鬼地方!」
阿桶仍有些猶豫,經江嫣再三勸說,才勉強點頭。
他揭開衣衫的一角,露出藏在裡面的東西一一竟然是一隻斷手!
「這是誰的手?」江嫣拿起斷手觀察,這隻手竟如同活物一般,反握住了她的手掌,「好大的力氣!」
這斷手的力量估摸有五階洗髓以上,江嫣的手掌被捏得生疼。
「阿羅,快放開她!」阿桶喝道。
那斷手鬆開手指,屈指在江嫣手掌上彈了一下,跳回到阿桶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