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場中先是一片寂靜,眾賓客面面相,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之後,一片譁然。

  開什麼玩笑?堂堂白露玫瑰,白露城人們心裡的明珠,何等高雅尊貴,居然要給那個聲名狼藉的惜花公子做小妾?這是生怕不糟踐自己的女兒嗎?

  先前傳聞老城主年邁昏,大家都只是半信半疑,現在看來,果然是老糊塗了吧!

  尉遲雅繃緊了身子,面色漲紅,雙手握拳按在腿上,好像意欲起身離席,卻又強自按捺下去。

  她已經出離了憤怒,反而說不出話來。

  江晨揉了揉眉心,面對眾多眼睛的注視,他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一時間進退兩難。

  在白露城人們心中,像尉遲雅這樣眾星捧月的女子,如果娶回了家,高高供起來還來不及,哪有給人做側室的道理。

  妾與妻雖然姐妹相稱,但地位相差甚遠。

  在妻面前,妾不能坐著;吃飯的時候,妾不可上桌,只能在旁邊端茶倒水。

  越是大戶人家,越是禮數森嚴,不可逾矩。

  老城主的建議實在讓人意外,也給江晨出了一個難題。

  如果不好好回答,無疑會觸犯眾怒,

  江晨苦笑道:「老城主實在太抬舉晚輩了!像二小姐這樣高貴優雅的女子,

  怎麼可能做一個側室呢?白露城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淹死了。」

  老城主灰白的眉毛顫動了一下,慢吞吞地道:「只要阿雅願意,你無需在意旁人的看法。」

  江晨了一眼尉遲雅。

  看她一臉隨時要發作的樣子,怎麼可能願意?

  「爹,您就別亂點鴛鴦譜了。江少俠心裡還放不下那位青冥魔女,捨不得廢除婚約,您也別為難他。」尉遲雅勉強保持聲音的平靜,「咱們白露城這麼多英雄豪傑,難道還怕找不出一個如意郎君嗎?」

  老城主伸出乾枯的手掌,按在尉遲雅的拳頭上,老態龍鐘的聲音在嗡嗡喧譁中響起:「阿雅,你從小就是倔脾氣,不肯聽爹的管教。但爹已經沒幾天好活了,也管不了你多久,這一次,你必須聽話。」

  尉遲雅雖然沒有開口反駁,但緊咬的嘴唇和良久的沉默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

  老城主睜開眼睛,也轉過了頭,用模糊得似乎沒有焦點的眼睛迎上了江晨的視線,緩緩道:「老夫這個女兒,雖然性子直,脾氣倔,但一身才華也十分了得。她不僅會領兵布陣,還學過女紅刺繡,手藝精巧,裁縫鋪的丫頭也比不過她。她還精通琴棋書畫,擅長畫仕女圖,雕刻造詣也不低。她還會寫詩、譜曲、

  寫劇本,曾率領僕人親自上台唱戲,從劇本到樂曲都是她一個人創作的。她也研究過佛經,跟空明寺的枯葉大師談論禪機,枯葉大師誇她有慧根-——」

  他如數家珍地列舉著尉遲雅的學識才華,儘管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表情,卻也可以聽出濃濃的自豪和喜愛。

  席間賓客也安靜下來,聽老城主讚譽雅二姐,不由面面相。

  雅二姐除了領兵打仗,還會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本事?沒聽人說過啊!老爺子不會記岔了吧?

  但聽老爺子這樣條理清晰地一一列舉出來,又不像老糊塗了的樣子。那就很奇怪了··.—

  尉遲雅嘴唇張了張,沒有開口,眼眸卻漸漸泛起迷離的水霧。

  她的這些才華學識,老爺子一向是冷冷淡淡的,只勸她練習女紅手藝,對於其他的雕刻、詩歌、戲曲、佛經這些本事,從來不予置評。沒想到他一直記得這麼清楚,一直以自己為驕傲··—

  只是,他既然沒有糊塗,又為何偏偏要把女兒往火坑裡推呢?

  尉遲雅轉過頭看著這張飽經滄桑的臉,一時間鼻子發酸,澀聲道:「爹,你就這麼擔心我嫁不出去嗎?」

  「爹沒有時間了,爹怕你所託非人。」老城主長長的雪白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握著尉遲雅的手掌加重了幾分力道,「爹知道,你們都想守住白露城,不想將爹的一生心血拱手讓給他人。可爹也不希望這座城池成為你們的牢籠。爹膝下無子,護不住你們,只希望你們能夠各自有一個好的歸宿。外人得了城池,若還念著幾分香火情,總能保你們衣食無憂——.」

  這席話說出來,不僅尉遲雅三姐妹臉色微變,就連臨近幾桌的元老、家臣、

  軍官和護衛,腦子也都飛快地轉動起來,

  聽老城主這意思,是要現場決定白露城將來的歸屬了?他看中的那人,莫非就是惜花公子?

  的確,倘若惜花公子娶了二姐,同屬江山獵團的杜山再娶了三姐,局面立即大不一樣,幽大姐獨木難支,城主的歸屬再無疑問·—···

  可老城主又憑何信得過惜花公子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外人?為了局面的穩定,就要犧牲雅二姐的終生幸福嗎?

  「城主三思啊!此事萬萬不可!」蕭長老坐直了身體,緊緊地盯著江晨。

  不單他,人人都以一種驚訝、懷疑、羨慕的異樣眼神盯著江晨。

  此事不再局限於兒女情長,而是切身關係到每一個人的利益。在座的賓客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聲比方才飲酒時更為熱烈。

  希寧輕輕踢了一腳江晨,淡淡地道:「恭喜你了。難怪你老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原來已經說服了老城主。」

  杜山端起酒杯道:「老江你啥時候搞定老城主的?也不跟兄弟說一聲,害得俺老杜白白擔心了這麼久。來來來,你至少要自罰三杯!」

  安雲袖笑道:「那個老城主還挺有眼光,像公子這樣的不世奇才,走到哪裡都散發出耀眼的光芒,根本用不著動嘴,只要往那兒一坐,就能讓人心服口服。」

  另一桌的許遠山和薛金剛也過來敬酒,熱絡的恭賀聲中,江晨斟了滿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他又警了一眼遠處的老城主,心想這位人人都道已經老糊塗的年邁老人,恐怕眼光比誰都犀利。

  白露城終將落在江晨手裡,這是大勢所趨,無人可擋。

  唯一看清了這種大勢的,只有老城主。

  他未必真的那麼欣賞江晨,未必就真的想把自己心疼的女兒嫁給一個緋聞纏身的浪蕩子為妾,然而大勢滾滾挾裹而至,他唯有順勢而為。

  他老了。

  不再擁有年輕時那種逆天而行的心氣。

  他已經無力驅趕這些虎豹豺狼。

  他願意與敵人妥協,只為求得子女平安。

  感受到了江晨深沉的注視,老城主一雙渾濁老眼愈發亮得嚇人,仿佛充滿了洞察一切的智慧感。

  他朝江晨露出一個飽含深意的笑容,認真地問:「年輕人,老夫誇了阿雅這麼久,你也考慮一下吧?」

  江晨握著酒盞,沉吟良久。

  在他原本的計劃中,未來的白露城並沒有尉遲雅的位置,否則前幾天也不會那麼乾脆利落地拒絕了她。

  可如果能得到老城主的配合和幫助,由老城主來為自己造勢,聚攏人心的效果肯定要比自己一個個斬妖除魔迅捷得多。

  掌控白露城的進程,無疑會大大提前,節省很多時間。

  自己雖然不急,可周靈玉前天送來的玲瓏心、南北雙村的火海、釋浮屠的西玄洞天,都需要儘早提上日程。

  那麼——

  江晨思考期間,起碼有十幾人目光中閃過疑惑。

  很多人都覺得,這樣的好事,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若換成自己,當場就上前跪在老城主面前改口叫岳父大人了。

  這惜花公子的腦筋是不是也不靈光?

  難怪他跟老城主是王八看綠豆一一對上眼了。

  眾賓客矚目之下,江晨輕輕點了點頭。

  江山獵團一片歡呼。

  老城主滿是皺紋的臉上平靜無波,仿佛這個答案本就在他預料之中:「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的聲音與以往不同,低沉且鏗鏘有力,頓時給場中眾人帶來一種沉重的壓力。

  原本想要反對的幾位老臣,一時間也不敢開口了。

  尉遲雅忽然抽出手掌,一句話也沒說,起身離席,只留給眾人一個背影。

  朱雀回過神來,連忙起身去追尉遲雅。

  虎豹騎、虎步營的軍官也想離開,被僕人們勸住了。

  老城主沒有開口阻攔。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總有人要先走。

  老城主渾濁的目光投向暗沉沉的暮色,仿佛又看見了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在原野上馳騁。

  當年十三騎奔襲千里飛奪白露城,是何等的快意瀟灑。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又感受到了曠原吹拂過來的濕潤冷風。

  到如今,他已疾病纏身,再也不能騎上戰馬,儘管洞悉一切,卻無法阻止兒女間的爭鬥,也無力驅逐不懷好意的陰謀家。人們都只笑他垂垂老矣行將就木,誰還記得當年失魂平原上的蓋世無雙?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他不輸於任何人,卻敗給了時光。

  台上火光無風自動,焰光尖端募然偏折,指向了江晨所在。

  四周的火把、燭台、燈籠里的焰苗,也齊齊搖曳起來。

  江晨心中警兆大作。

  他四面環顧一眼,沉聲道:「屏住呼吸!」

  安雲袖花容失色,倚過來抱住江晨胳膊,疑問道:「公子,發生什麼事了?」

  「有人使壞。」江晨說著,望向第一桌老城主身邊的那對姐妹。

  盛妝打扮的尉遲幽神色從容,把玩著酒盞,放在紅唇邊欲飲未飲,姿態撩人另一邊的尉遲星左右張望,靈動的眼珠咕嚕嚕亂轉,好像全然沒有察覺到眼下的危機。

  江晨的視線越過她們,越過老城主,落在老城主身後的那人臉上。

  大總管雲修束手侍立於老城主身後,眉眼低垂,神色恭謹。只是他的眼瞳里,流溢著血一樣鮮紅的光芒。

  江晨的注意力大半放在雲修身上,開口道:「老城主這是何意?」

  老城主看著江晨,惺松的睡眼好像沒有焦點,痴證良久,也沒有回應江晨的問話。

  火光輝映下,老城主眼中的真實與虛幻逐漸交織重合。

  他仿佛看見了昔日的夥伴,雄姿英發的十二騎士坐在高頭大馬之上。

  穿越許多年時光的雲煙,一幕幕畫面在眼前重疊。

  在明媚的春光中,在炎熱的酷夏,在蕭殺的秋風中,在大雪紛飛的冬日裡,

  意氣風發的年輕騎士們高聲談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縱馬馳騁在曠野,在山林,在河畔,最後來到了白露城前老城主一馬當先,冒著飛蝗般的箭雨,率領十二騎士向白露城守軍的戰陣發起了衝鋒,縱馬揮槍,無所畏懼,馬蹄滾滾,大地顫慄,戰鼓如雷,殺聲震天。

  敵人的戰陣被鑿穿,十三騎勢如破竹,撞開城門,馳騁在白露城長街上,劍鋒所指,眾敵膽寒。

  親歷過那場戰鬥的夥伴,已經一個個逝去。那些鮮活的畫面,如今都已經成為老舊的傳說。

  老城主聽見有人在耳邊低吟:「老態龍鍾疾未平,更堪俗事敗幽情。紗櫥笛覃差堪樂,且聽蕭蕭暮雨聲。」

  他駕馬疾馳,速度越來越快,身子越來越輕,最後離地而起,膀下神駒變成了御風而行的天馬,飛向滾滾雲霧之中。

  「老城主?」

  在江晨的注視下,只見老城主漸漸閉上了眼睛,頭垂在自己的胸口上,然後再也不聞聲息。

  江晨皺起了眉頭。老城主就這樣闔然長逝了?

  那麼他與自己剛剛達成的約定,豈不是完全沒有意義?

  周圍的喧譁聲也逐漸平息下去。

  空氣中充滿了迷幻的味道。

  江晨環顧四周,只見人們一個個歪倒在桌子上,或趴或仰,都像喝醉了似的,東倒西歪。

  雷剛、何魁、陸華等軍官還保留著幾分神志,拼命想要撐起身子,卻搖搖晃晃難以起身。

  只剩下第四桌的古月和小霜,仍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原地。

  這兩名女子互相戒備著,一時也沒敢輕舉妄動。

  江晨身邊的安雲袖、希寧和杜山等人,明明得到了他的提醒,卻也抵禦不住這無形的迷幻之毒,萎頓在座位上。

  老城主身邊的那對姐妹,一個坐著,一個趴著。

  坐著的是大姐尉遲幽,趴著的是三妹尉遲星。

  再看看遠處眉然挺立、蠢蠢欲動的蒼龍衛,下毒者的身份呼之欲出。

  江晨盯著尉遲幽,嘆了口氣:「大小姐,你好狠的心腸。」

  尉遲幽放下酒盞,妖媚一笑:「二妹嫁給江少俠,三妹嫁給杜少俠,她們都有一個好的歸宿,那我呢?我倒不介意跟二妹共侍一夫,可惜我相公還沒死,我就算想改嫁,也得相公點頭才行。」

  遠處的皇甫松重重地哼了一聲:「我不同意!」

  尉遲幽掩嘴道:「看吧!沒辦法成為一家人,也不想洗乾淨脖子等人來砍,

  那就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

  江晨淡淡地道:「雖然你說得挺委屈,但從布局到下毒,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成的,你的這個毒計,在宴會籌辦之前就已經謀劃好了吧?」

  尉遲幽笑吟吟地道:「我預先做了諸多布置不假,可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

  還是老爺子的一席話·—.—

  她嘴上雖然在笑,魅惑眾生的俏臉上卻慢慢布上了森冷的殺機。

  隨著她手中酒盞倒覆,第四桌的古月緩緩起身,白衣勝雪,身形逐漸變得朦朧而虛幻,仿佛隨時都要碎散於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