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玉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對於你來說,今晚的體驗是不是不算很好?」
「沒有啊,很放鬆很愉快,感覺十分愜意。」
「你跟那位———」周靈玉說到這裡,沒再往下說了。
江晨聽出來她大概是想與林曦作比較,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周靈玉停了一下,改口問了另一個問題,「你昨天說我是二十八九歲,但二十八九歲的女人也是有很大區別的。你說的是哪種?」
「當年是你這麼漂亮的女人的二十八九歲,稍微打扮一下,就跟十八歲的小姑娘沒區別了。「
周靈玉的手掌在軟塌上按了一下,想要起身:「去把鏡子拿來。」
說完,她卻又躺了回了江晨身旁,語氣中透出一絲悵然,「算了,還是不看了。」
江晨道:「你這樣的美人,就算是三十八九歲,仍是比許多二十歲的小姑娘要漂亮得多。」
周靈玉輕笑道:「那如果是一百歲呢?」
「也很漂亮。」
周靈玉嘆了一口氣:「你們男人說話就是這樣騙死人不償命。」
江晨道:「我說的都是心裡話。」
周靈玉道:「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她又問,「你說,這一次如果我們躲不過這一劫,會怎樣?」
「還能怎樣?生時既哭,死時當笑。」
周靈玉嘆道:「我終此一生,誓殺浮屠教主。釋浮屠不死,我不甘心閉眼。」
江晨聽了她平淡語氣中決絕無回的情感,心中湧起一陣共鳴的悸動。
他又何嘗不是一樣呢?浮屠一日不滅,他就死不目。可人力畢竟有時而窮—
除此之外,周靈玉心中還有更多的東西。
在這樣昏暗寧適的環境中,最容易放下心防,吐露心聲。
「倘若只有我一人,就算戰敗身死,這仇大不了來世再報。可現在,我肩負著整個不夜城。我至今仍不知道,為我一個人的私仇,帶他們走上這條路,究竟是對是錯—」周靈玉此時的語氣就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無助且迷茫。
江晨道:「你是不夜城的首領,你的仇不只是你一個人的私仇,不夜城的所有臣民都會與你同仇敵氣!你只需要帶領他們,用破釜沉舟的決心去討伐浮屠教就行了!」
「是。」周靈玉輕輕一笑,黑暗中模糊的笑容卻顯出幾分苦澀,「身為不夜城之王,我本不該有這麼多的迷茫痛苦,更不該為區區外表而自怨自艾。我只需一聲令下,臣民們自當聚集在我左右,追隨我的腳步去討伐我的敵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確的,正義的,從來都無需悔恨。所有阻擋在我面前的敵人,都會被碾作塵埃—」
她說得輕鬆暢快,江晨卻從她語中感受到了深深的遺憾。她當初是不是也如話里說的一般,抱著必勝的信念去勸服某個人,結果卻遭遇了平生最大的挫敗?直到今日,她都在懷疑自己,仍沒有從當初的打擊中走出來,
她側躺在江晨身旁,眼晴望著上方屋頂,似乎陷入了回憶中。
沉默了半響,江晨道:「既然你沒有信心,為何不暫避鋒芒?待休養生息一陣,再做打算?」
周靈玉望著頭頂的橫樑,慢悠悠地道:「我怕我一旦後退,就徹底失去了前進的勇氣————.
江晨轉頭看她,道:「你不適合做君主。」
周靈玉並不著惱,只微笑道:「他也這麼說。」
江晨猜得出她說的那個「他」是誰,心頭略有不快,故意道:「你跟他的那段忘年不倫之戀,
當初傳得天下皆知,最後怎麼沒能修成正果?」
周靈玉臉上浮現一抹痛苦之色,喃喃地道:「命運弄人———」
江晨卻哈哈大笑道:「這恐怕才是你不甘心死去的根源吧!你是不是還想再見他一面?」
周靈玉臉色繃緊,冷聲道:「我想要親手斬下他腦袋!」
江晨道:「你猜他這次會不會跟著孔雀大明王一起過來?」
「不排除這種可能。」
「那你打算怎麼辦?向他磕個頭求個饒,約他一起對付老孔雀?」
「休用這種話來擠兌我!我跟他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恐怕比那隻老孔雀更想得到我腦袋!
哼哼,我等著他過來!」
「看來你是盼著他來?」
「當然!他要是不來,我三年的謀劃豈不是沒了用武之地?」
「三年謀劃—你到底是想對付孔雀,還是呂巨先?」
周靈玉卻就此沉默不答。
「你該不會是只謀劃了對付呂巨先,卻沒有準備迎接老孔雀?」江晨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她,「你這麼患得患失,莫不是怕呂巨先來得太晚,趕不上與老孔雀的大戰?」
周靈玉依舊不出聲。
江晨也不指望從她口中得出答案,嘆了一口氣道:「我總算知道,為什麼古人會說,最毒婦人心了。你這心計也是用得巧妙,敢情我和柳公子這幫人全讓你給當槍使了!只可憐那柳公子,幾個月都圍著你獻殷勤,卻不知一一語聲一頓,江晨的目光落在周靈玉臉上,試探著問道,「柳公子莫非看穿了你的謀劃,所以提前跑路了?」
周靈玉面上重新露出些許笑容,開口道:「他會回來的。」
「可憐的傢伙。」江晨看著她面上篤定的神情,搖了搖頭,「你連碰都不給他碰一下,他卻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周靈玉笑叱道:「你胡說什麼?」
她忽然面色一變,道:「你別亂來!不是說了嗎,今晚過後————」
「今晚還沒過呢!何況我反悔了!」江晨冷笑著打斷她,「你已經心存死志,小爺我卻沒有活夠。你如此利用我和柳公子,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遭報應?」
「你———你別這樣!」
周靈玉雖然體魄還要遠遠強過江晨,但一時不防被制住了弱點,一時間反抗不得。
「你以為報應落不到你頭上!因為你根本沒打算活過後天!但小爺我給你的報應,也不必等到有朝一日!」
江晨說著,面露獰之色,如猛虎張開爪牙。
「你-—-別這樣!你這傢伙還不是一直在套我的話!你把我神通和心靈的弱點都摸得一清二楚,還不是想控制我利用我?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說對了!你至少有個城主的身份,勉強夠資格讓我花點心思!不然你以為我會多看你一眼?」
「你一一且慢些-
』
屋外風雪瀟瀟,屋內暖意融融相隔數里地外,蒙面女子在夜中沉默。
曲宸瑜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胃嘆道:「答案揭曉的時刻,最可憐的就是你這種人。你以為自己做的這一切是對呂巨先的忠誠,卻不知道你做得越多,就越是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胡說什麼?」蒙面女子瞪圓了眼晴,頓足道,「休要危言聳聽,呂將軍乃雲中之龍,豈是你這樣的燕雀所能揣度的!」
她一邊說,一邊用餘光觀察周圍。
「這時候還走得了嗎?」曲宸瑜搖了搖頭,「畢竟相識一場,真不忍心見你落到如此結局—....
蒙面女子冷笑道:「你當我是周采文,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身子突然向後一傾,如一縷輕煙般飄著倒退,轉瞬便掠出十餘丈外。
正以為能夠脫逃之時,突聽空中一聲劍吟,就見曲宸瑜慢悠悠地趕了上來,招式散漫寫意,卻似乎於剎那就將她整個人圈禁在了方寸之間。
蒙面女子如見飛雪連天,蒼茫無路,四周皆是翩躍劍影,哪還有她的容身之處?她慌忙抬臂格擋,然而曲宸瑜的劍又何止比安雲袖快了兩倍?
只見眼際霜華一閃,劍影化虛為實,在方寸之間折轉,已繞過她手臂,輕描淡寫地劃出一道弧線,便撩開了她的面巾,順勢向下,冰冷冷地吻在她脖頸上,劍刃上縈繞不散的寒氣沖走了她所有的僥倖。
蒙面女子的動作當即僵住,內心滿是懊惱。
以她的武技,本不至於被曲宸瑜一招制住。然而她先前被曲宸瑜的言語擾亂了心思,又招架得倉促,竟在照面之下就落敗,堪稱有生以來最狼狐的一次。
她面巾已落,本來面貌暴露在曲宸瑜眼前,怨毒地盯著對方,不忿道:「曲宸瑜,你當年也是一方梟雄,如今怎麼心甘情願充當周靈玉的走狗?你當初的傲氣哪裡去了?」
曲宸瑜淡淡笑道:「自從呂巨先捎來那句口信,我就沒剩下什麼傲氣了。走狗就走狗吧,用不著東想西想,也樂得個輕鬆自在!倒是你,這麼多年過去了,為何還執迷不悟呢?」
周采文咬著牙道:「你得意什麼?你以為跟著周靈玉就會有好果子吃?告訴你,你也沒剩幾天好活了!等呂將軍一來,你們這些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曲宸瑜搖頭嘆息:「你自以為聰明,卻總是做蠢事。你在等呂巨先,靈玉又何嘗不是在等他?
你以為你暗中做的那些事情,能瞞得過她的耳目———」
周采文雙眼條然睜大,露出難以置信之色,也沒心思再聽曲宸瑜後面的言語,死死地盯著她,
顫聲道:「你,你說什麼?周靈玉也在等他?」
「不然呢?你做過的那麼多蠢事,有幾件是沒留下手尾的?如不是看在呂巨先的面上,靈玉又豈會容忍你這麼久?」
「這不可能!我做得如此隱秘,她又是如何————..」
曲宸瑜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姐妹,你是不夜城掌管錢糧的首領,權柄之大,整個不夜城也沒幾人能與你相提並論。對於這麼重要的一個位置,上上下下有多少雙眼晴盯著你,你感覺不出來嗎?」
「可是,我明明」
「你以為只要小心謹慎隱忍,就可以不露馬腳嗎?站在這個位置上,你本來能夠做很多事情,
卻沒有去做,難道是『謹慎」兩個字就能解釋的?」曲宸瑜慢慢抽回長劍,手指在劍上輕磕,「臂如昨天的那件事,你本來能夠穩定局勢,至少可以封鎖消息,不讓衝突擴大,但你卻坐視不理,放任事態朝壞方向發展,最後鬧得人心惶惶,這結果稱你的心意了吧?可靈玉全都看在眼裡呢!」
「就憑這個?」周采文瞪圓了眼睛,「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剛聽靈玉說起的時候,確實覺得她有點多疑了。」曲宸瑜淡淡地道,「不過還有另一件事情,得向你討個說法。小郭頭上的那根玉簪,是你送給她的吧?那玉簪會在已時三刻釋放出一縷浮屠氣息,這你又怎麼解釋呢?」
周采文面上神情變幻不定,苦苦思索辯解之詞。
片刻,她突然長笑數聲,抬起頭來,面帶瘋狂與決然之色,迎上曲宸瑜的視線:「我只有一句話要說。」
曲宸瑜點點頭:「說吧。」
周采文轉頭望向東方,放聲叫道:「周靈玉,你要把所有人都帶上絕路,難道我們就都該為了你那個可笑的願望去送死嗎?你跟浮屠教作對,必會死無葬身之地!我會在九泉下等著你的!」
說罷,她修地抬起右手,一掌擊在自己胸口。
頓時,七竅一同滲出鮮血,身子晃了幾晃,就「噗通」栽倒。
曲宸瑜面含憐憫地看著她,收起長劍,低聲說道:「你再多等一兩天,說不定還能跟呂巨先做對同命鴛鴦。」
她對著屍體小聲嘀咕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又抬起頭,朝一旁沉默許久的安雲袖說道:「安姑娘,你的投名狀已經到手了,還不快去找你家主人邀功?趁他現在還剩些力氣可以獎賞你,去得晚了,可就連湯水都喝不著咯!」
安雲袖迎上曲宸瑜的目光,開口道:「一天之後,孔雀大明王就會降臨,她是滅世級數的大覺佛陀,此間沒有誰是她的對手,所有人都會被殺死。這消息你知道吧?」
曲宸瑜斜眼著她,嘴角地撇了一下:「怎麼,你想提前招降?」
「你這樣的聰明人,明知道九死一生,難道就沒想過要避避風頭?」
「你想知道麼?」曲宸瑜歪嘴笑了笑,「別人可以避風頭,我卻不行。」
「你既然知道這是條絕路,又為何—..」
「我這個人,好奇心比較重。在最後一幕好戲上演之前,又怎能提前離席呢?要知道,我盼著他倆重逢,可是已經盼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