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惑也沒有搭理楊落,逕自掀開布簾,走了進去。
楊落雖然覺得這大晚上的貿然闖進女子住處有些不妥,但也沒有強硬阻止。
他記得當初在暗紅沙丘的時候熒惑是一隻很聽話很老實的髏,應該不至於做出冒犯女眷這種糊塗事情。它追到這裡來,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在門口站定,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一看。這時候帳篷內已傳來女子的質問:「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
聽語氣頗為惱怒。
楊落知道這位郭汐語郭姑娘跟不夜城的大多數女子一樣,都是自命不凡的高傲性子,夜裡突然被這麼一個魁梧壯士闖進來,不生氣才怪。
而骷髏熒惑當然也不是一個會向人解釋緣由的儒雅君子,不知它在裡面做了什麼,令郭汐語突然發出一聲高亢的尖叫。
楊落聽到尖叫聲就覺得不妙,當即也顧不得禮節之類,一探身閃入帳內,瞧見裡面正在發生的一幕,剎時驚得魂飛魄散郭姑娘背靠帳篷倒在地上,一臉驚恐之色。
而熒惑一腳踏在她身上,掌中黑劍高舉,馬上就要捅下去。
以熒惑玄罡境界的劍術,別說此時郭汐語只穿著單衣,就算她套了三層鋼甲,恐怕也逃不過被一劍穿心的下場!
「不可!」楊落厲喝一聲,右手探出,「」的一聲輕響,一股細細的勁力自指尖激射出去,
頓時將黑劍下墜的勢頭打得歪向一旁。
他連彈三下,但聽得「」、「」、「」接連三響,三股氣勁分別襲向熒惑右肩、手肘、
後頸。
熒惑回身揮劍招架,踩在郭汐語身上的右腳卻加重了力道,惹得她痛呼連連,不斷出聲咒罵。
「熒惑你做什麼?」
三股指勁被化解,楊落的「袖中雪」卻已出鞘,一圈肉眼難辨的晦暗光暈罩住了熒惑,兩劍「砰」地一撞,楊落驚異地發覺熒惑的力量幾乎不在自己之下,甚至猶有過之。
它已經成長到了九階「無懈」?
兩劍乍分乍合,在晦暗燭光中蕩漾出迷幻般的光暈。
雙方在狹小的帳篷中交手,楊落髮現自己竟然無法將熒惑逼退。那隻踩在郭汐語小腹的右腳,
力道似乎越來越重了。
無論是力道還是劍術,它什麼時候成長到這種地步的?
楊落心中暗暗駭異,與熒惑相交數百招後,他知道這樣下去雙方必有一人會受傷,逐漸放緩了攻勢,抽身退出兩步,道:「熒惑,你先住手!」
熒惑卻趁此時轉身又是一劍朝郭汐語脖頸削去。
那一劍又狼又准,比先前何止快了十倍,楊落也阻止不及,差點跟著郭汐語一起發出尖叫。
「啊一—」
冰冷的劍刃貼著脖頸,死亡的氣息如此殘酷真實,郭汐語肝膽俱裂,幾乎當場尿褲子。
「別!!!」楊落也是滿臉震駭,以為熒惑凶性大發控制不住了,馬上就要血濺帳篷,
但過了幾秒,他發現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一一熒惑掌中的那一劍,只是貼在郭汐語脖子上,並沒有真正砍下去。
楊落吐出一口濁氣,驚魂未定地看著熒惑,問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收起「袖中雪」,試著往前走了一步。
熒惑漆黑眼眸中閃過一縷凶光,郭汐語的脖子上馬上多了一道血口,又是一聲尖叫。
楊落趕緊退回去,說:「你別著急,咱們慢慢說。」
見熒惑沒有下一步動作,楊落鬆了一口氣,道:「你這樣不說話,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啊!」
郭汐語完全無法做到像楊落一樣輕鬆,她已經嚇得涕淚橫流,哭叫連連:「你快點叫這該死的東西滾出去!鬼雜種,你一定會後悔的,不夜城饒不了你!我發誓,一定會讓你後悔———」
楊落道:「汐語姑娘你冷靜一點。」
「我沒法冷靜!」郭汐語尖叫道,「都是你!你明明負責看著他,怎麼還讓他闖進來?你這個死太監分明就是存心故意要找我麻煩·.
楊落嘆了一口氣。
他聽到外面涌過來的腳步和問話聲時,心情止不住地向下沉去。
事情越鬧越大了!
他固然相信,熒惑不會無緣無故傷人,它一定是察覺到了什麼異狀,但想要了解內情,首先得先把眼下的這一關度過去。
周采文,周映瓊-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動靜趕了過來,車隊中不夜城的高層幾乎盡數聚集在帳外。
由於帳篷狹小,擠不了太多人,她們只好一個一個進來查看情況,對郭汐語指手畫腳一番,對熒惑威逼利誘一番,見熒惑始終不肯放人,又一個個退了出去。
有好幾撥人先後前去給周靈玉報信,都被攔了下來,說城主正在閉關修煉,天亮之前不容打擾。柳軒也不在,不夜城群龍無首,聚集在帳篷外,一個人出一個對策,又被另外的人否決,很快就爭得面紅耳赤。
楊落聽見外面七嘴八舌的爭論,心頭不禁湧上了一分不安。
偏偏在這種時候,隊伍中有實力攔下熒惑的三個人,一個都不在一一是巧合,還是陰謀?就算他自己,是不是也落入了別人的算計之中?
除了不夜城主,隊伍中地位最高的女子是周采文,但她的實力堪堪只及玄罡,在油鹽不進的熒惑面前也沒什麼作用。
熒惑突然襲擊郭汐語,挾持不殺,究竟想做什麼?它是在等待江晨的命令,還是想要拿郭汐語換取什麼東西?
楊落越想越是不解。僅一個小小的車隊,情勢就已經如此複雜。放眼到整個波雲詭的天下,
又會是何等撲朔迷離的局面?
夜已過半。
黑暗的房間中,只有兩個粗淺不一的呼吸聲。
周靈玉緩緩睜開眼睛。
她的一雙眼眸,倒映著透過窗紗的朦朧月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感覺好些了嗎?」黑暗中有人問。
周靈玉看到對面的一雙眼晴,同樣閃閃發亮,關切地盯著自己。
她立即便知道,在今晚如此明媚的月色下,先前熄滅蠟燭的舉動無疑是多此一舉。只要有心,
想看什麼大概都能看個明白了。
偏偏眼前的這位惜花公子,既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君子,也絕非一個善解人意的智者。就連她自欺欺人的一層面具,只怕也已被毫不留情地剝奪走了。
周靈玉嘆了一口氣,道:「你都看到了吧。」
「嗯—」江晨有些遲疑地回答,「隱約看到了一點,其實也不是很清楚——」
「你似乎並不擅長說謊。」
「我-—-好吧,我確實不小心看到了,但也真的不是看得很清楚。而且我覺得,你是不是完全沒必要那麼自卑?以你現在的容貌,即便稱不上天姿國色,但也是風韻猶存———.」
「好一個『風韻猶存」!」周靈玉呵呵笑了幾聲,「一個人就算再老,總是能存下來幾分氣質的,畢竟我曾經也美麗過。大概,這就是唯一的安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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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晨沉默地盯著她,又看了一會兒,道:「你以為自己到底有多老?」
周靈玉笑道:「你本是一個聰明人,不過在人情世故方面,實在稚嫩了些。你不知道在一個老女人面前提出這種問題,是很失禮的麼?」
「你其實沒那麼老。」
「你說什麼?」周靈玉臉上的虛假笑容修然消失。
「你是不是從來不敢在這時候照鏡子,所以也就一直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比你自認為的要好看多了。」
「是麼?」周靈玉慢慢地抬起手掌,輕輕摸了一下臉頰,問道,「你看我現在多大年紀?」
江晨道:「大概二十八九。」
周靈玉微微一笑,卻顯得那麼苦澀。
她放下手掌,道:「你不用說這種話來安慰我。何況對於一個女子來說,二十八九歲也已經夠老的了。」
江晨亦只能幹笑,一時間他也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周靈玉接著問:「你知道我今年實際有多大?」
「應該,不超過二十吧?」
周靈玉又一笑,輕聲答道:「十八。『
江晨無言。
周靈玉發出一聲嘆息,幽幽地道:「上次不動明王將我魂魄引入地府的時候,崔判官說我陽壽一百一十八年零二十九日,壽元已盡,大限將至!你知道我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心裏面是什麼感受?」
江晨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搖頭。
周靈玉條地又一笑,轉了話題道:「大半夜的讓你聽我發這些牢騷,實在對不住。」」
江晨道:「倘若能為你開解一二,我這趟就不算白來。」
「是,我的確需要開解。」周靈玉伸手在臉上一抹,一層瑩白的光華逐漸覆蓋整張臉頰,「然而事實如此,無論怎麼開解怎麼安慰,都只是自我麻痹罷了。」
江晨搖搖頭,道:「這種事情,你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悲傷。而眼下,我們就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大麻煩。」
周靈玉笑道:「不錯,這個麻煩倘若果真繞不過去,我也沒必要再為那種事情煩惱了。」
「所以我想知道,你準備得怎麼樣了?」
「以我現在的狀態,只能說,盡力而為。」
「多大勝算?」
「三成。」
「這麼低?」
「雖說是孔雀大明王下的戰書,但你也應該知曉,浮屠教還有一位不動明王,他即使坐鎮西天極樂世界,也是能夠隔著千萬里直接攻擊雲夢中土的,上回你應當領教過他的本事。」
「不錯,他的確有這種本事。所以我請來一位幫手,就是防著他這一手。」
「哦?」周靈玉重新看了他一眼,「那倒是個好消息。如果你那位幫手能擋住不動明王,這邊只有孔雀大明王一人前來,那麼我們的勝算—應該能提高到五成吧。」
江晨忍不住懷疑道:「我們這麼多人加起來,對付她一人,一共才有五成勝算?」
周靈玉道:「孔雀大明王不是用人數就能堆死的高手,她的「五色神光」號稱無物不刷,仙佛之下沒有一招之敵,而你我的狀態又都不在全盛時期,就算再加上柳公子,也難有萬全把握。」
「我記得你當初在浩氣城外一招擊斃都市王,不也很厲害嗎?你的「紅塵劫咒」跟「五色神光」比起來如何?」
「遠遠不如。」周靈玉搖頭道,「就算是跟當初的地藏相比,也是略有不及的。」
「連地藏都比不上?」江晨聽到這裡,心中微微一涼。
他本來是對周靈玉寄予厚望,所以才決定留下來助她一臂之力的。但周靈玉本人卻沒什麼信心,這就讓他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決定了。
江晨斜眼看著對方,隨口問道,「那跟我相比如何?」
周靈玉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紗,轉頭半側著臉瞅了他一眼,在月光下微微一笑:「地藏都死在你手裡,我自然不如你。」
「可是《英傑榜》上的排名,你卻在我前面。」
周靈玉笑道:「那種排名你相信嗎?」
「為什麼不信?當初我倆第一次見面,你在浩氣城外一招未出就嚇退衛流纓,揮手間秒殺都市王,我可自愧不如。」江晨走到與她並肩的位置,遙望夜色,感慨道,「所以我一直都認為,《英傑榜》上的排名還是有點道理的。」
「那次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如果論絕對實力的話,我未必比得過你。」周靈玉搖搖頭,「對於坊間流傳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排行榜,我從來都是不信的。」
江晨心想,當年《群芳譜》把你排在第一的時候,只怕你絕對不是這種想法。你對排行榜的不信任,應該是從《群芳譜》的那次落榜開始的吧周靈玉接道:「你旁敲側擊地問這麼多,無非是想知道我神通的秘密。既然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給你說說也無妨。」
江晨忙道:「我洗耳恭聽。「
周靈玉轉身離開窗前。
室內的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沒有一絲雜音。
周靈玉清悅如流水般的嗓音,從昏暗陰影中徐緩地傳來:「我的「紅塵劫咒」,衍化出來的神通不下二十種,總體而言,大致可分為兩類一一對過往的追憶,和對未來的妄想。也可以說,這兩者分別代表了真實與虛幻。」
「何為真實,何為虛幻?」
「所謂真實,就是喚起你過往所經歷的一切真實的痛苦,將其追溯重演,並放大無數倍,直到你的精神和肉體開始崩潰。」
「那就是說,劫咒是同時針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攻擊?」
「可以這麼說。你的心靈和身體,都擁有這部分的記憶,兩者皆可為我所用。即便是死物————」周靈玉說著頓了一下,「你看那書桌。」
江晨轉身走了幾步,站在書桌前,仔細看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不過須臾之間,那桌上突然多了幾道刻痕,如同刀削一般,十分顯眼。
江晨不由一愜。他剛才一直睜大眼晴看著,也沒察覺到任何氣勁的動靜,這桌子卻悄然無聲的被劃傷了,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半點響動就好像這刻痕不是被外物施加,而是從它自己內部產生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