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下一個小鎮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風雪已停,但道路卻坎坷難行,車隊裡人人精疲力竭,隨便收拾了一下,就地紮營安歇。
殘陽如血。
周靈玉望著西邊那一抹即將逝去的餘暉,或許是觸景生情,發出了一聲微微的嘆息。
這一聲嘆息,牽動了好幾人的神經,柳軒是其中湊過來最快的那個。
「靈玉,怎麼了?」
「沒什麼,有些累了,休息吧。「
柳軒看著周靈玉疲憊闌珊的神情,動了動嘴唇,道:「靈玉,你不必太過擔心,無論浮屠教來多少人馬,我柳軒都會與你共同進退。」
周靈玉撫了撫額角的髮絲,偏著頭眺望天邊,眼神淡漠高遠,輕聲道:「我不知道這一次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若只我一人萬劫不復也就罷了,可是不夜城數十萬百姓———.」
「靈玉,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柳軒拍著胸脯擔保。
或許是因為憂鬱疲乏,周靈玉沒有精力再擺出一副春風和煦、智珠在握的姿態,此時她的真實臉色,憔悴而冷漠,冷得像一塊冰一樣,眼眸映著紅霞,散發出奇異的光芒。
對於柳軒的豪言壯語,她也只是地一笑:「柳公子,你未免太自信了些。如果沒有柳家的幫助,你一個人的力量,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柳軒看著她,面上的肌肉忽然顫動起來,整個身子也在顫抖。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褪下了面具之後,真正的不夜城主。那種高高在上,慵懶麻木,對整個世界都不屑一顧的表情,第一次出現在那張絕美面孔上,整個人肅殺冰冷,凜然如仙,不近人情。
他倒退好幾步,一雙眼睛始終不離周靈玉的臉龐,十多息後都未眨動一下。
這樣的周靈玉,這樣的風範姿態,才是他一直在苦苦追尋的東西。拋去那些世俗面具和麻木微笑,唯有眼前的憔悴女子,才是整個虛幻世界之中唯一的真實。
黃衫飄拂,青絲散飛。
周靈玉半眯著眼,雙手十指合扣在小腹前,如同君王詢問臣子,淡淡地道:「早上發出去的信,收到回音了嗎?」
柳軒地望著她,望著那雙黛眉秀眸,在這綽約風姿之前,不知何故,他一時間竟綺念焚心,從心底里湧出一股想要將眼前佳人擁入懷中的衝動。
但周靈玉嘴角下揚的一個不悅表情,頓像迎頭澆下一盆冷水,令柳軒完全清醒過來。
「哦,剛才收到了玉符傳訊,那邊說有些困難,我打算親自走一趟,說服我那位叔父。」
「那就辛苦你了。」周靈玉抬了一下眼皮,微微一笑。
這一笑好似春風化雨,她冰冷的眼瞳已變得如春風一樣輕柔明媚,瞧得柳軒心動神搖。
卻只是片刻,又冷了下去。
柳軒知道她是真的乏了,不願意再多說一句話了,於是抱了抱拳,慢慢退下。
他打算即刻就啟程,免得被浮屠教打一個措手不及。翻身上馬的時候,他心裡還在想,自己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堂堂柳家大公子,將來註定要雄踞一方的霸主,為何在周靈玉面前會有一種莫名的矛盾——·
那是一種想要靠得更近,卻又怕被火焰灼傷的矛盾感覺。莫非自己真成了那撲火的飛蛾,
每當看見周靈玉面龐的時候,都有一種情不自禁的衝動。自己不會甘願於屈居任何人之下,哪怕是面對皇帝也不低頭,唯有在周靈玉面前,卻心悅誠服,願意為她衝鋒陷陣,赴湯蹈火。
我在她眼中,究竟是什麼角色?一個可以拉攏利用的對象,還是一個臣子,一個侍從,一個騎士?
-不知她唯獨對我如此,還是說,在她內心之中,世間沒有任何一個男子,是可以與她並肩之人?
西邊小坡上,江晨和楊落同樣在眺望著夕陽。
「老楊,你決定跟著周姑娘去不夜城了?如今皇帝駕崩,新主未立,你就忍心拋下這大好的江山不管?像你這樣的身份,輔佐一位皇子登基,成為權傾天下的九千歲,才是你最該幹的事吧?突然改變主意,是不是跟你以前說過的那個預言有關?」
.......」.
「你以前說,預言中會有一位能夠終結亂世的女子,指的應該就是周姑娘吧?」
....
楊落沉默得好像一個啞巴。
江晨知道他還在生自己的氣,也不管他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她既然註定要終結亂世,
這回看樣子是死不了咯。不過我覺得吧,你這個人就是太信命,覺得什麼事都是命中注定,這樣可不太好。我倒是很想看看,如果三天後周姑娘死在了孔雀大明王手中,命中注定的救世主說沒就沒了,你那時候又該是什麼表情?」
楊落皺了皺眉:「你真有這種想法嗎?」
「哈哈,老楊啊,總算還是把你這金口給撬開了吧!」江晨笑著搭上他的肩膀,「我當然沒有這麼蠢的想法,我跟周姑娘現在可是在同一條船上,她要是死了,下一個豈不就輪到我了嗎?不過嘛,我覺得她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成為救世主的樣子。你想想看,她們不夜城現在是什麼模樣?任人唯親,奸倭當道,高層裡面有幾個不姓周的?一群女人當家,能幹出什麼事來?一城之主成天就想著怎麼收集靈丹妙藥恢復青春,念念不忘以前的老仇人,就這樣還想匡扶天下終結亂世?我看呀,
你家那位算命的老爺子那天是喝多了吧!」
「你小點聲。」楊落抖落了他的胳膊,道,「這裡全都是不夜城的人,你背後說人家壞話,被聽見了可不好。」
「那你說說看,我剛才講得有沒有道理?」
楊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道:「預言中的女子,並沒有明確指出是哪一位。不過,當時我在沙丘上盤恆了半月,所遇到的女子當中,條件最符合的,也只有周城主了。」
江晨笑道:「說來也巧,我以前在幽冥森林遇到一位名叫何半仙的世外高人,他也跟我說過,
以後會有一位終結混亂之世的女子,與我關係匪淺。我開始以為是林曦,後來以為是蘇芸清,再後來嘛·—...
他說到林曦之時,楊落的眼皮跳了一下,再說到蘇芸清,楊落眼皮又跳了一下,抬起頭來盯著他,江晨卻就此住口不言。
「後來是誰?」楊落忍不住追問。
「你覺得你的同僚凌思雪有沒有這個可能?」江晨眨了眨眼睛。
楊落稍作思考,便連連搖頭:「她沒那個潛質。」
繼而像是忽然領悟了什麼,瞪著江晨倒吸一口涼氣,「你跟凌宗主也一一「我跟她沒什麼的。」江晨揮了揮手,「那你覺得桃花刺客有沒有這個可能?」
楊落本欲追問他跟凌思雪的事情,但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就泄了氣,低下頭去悶悶地道:「你的紅顏知己太多了,我猜不過來。」
「不要這麼說嘛,我的紅顏知己雖然多,但有潛質的也就只有那麼幾位啊。其實我覺得你應該換一個思路,不要總是把目光集中在周姑娘身上嘛,她跟我只是相互合作的關係,格局也小,所以沒什麼希望的。你真正應該重視的人是林曦,她現在坐擁林家和青冥殿,權勢可謂當世無雙,就算皇帝陛下活過來也不一定得過她,是不是?你還是趁早去投靠她比較划算!」
......
「你不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嗎?怎麼又不說話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林姑娘,但這可是關係到億萬生靈的偉大事業,你千萬不能單憑個人喜好意氣用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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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啊老楊,你現在怎麼變得這么小氣了?」江晨嘆了口氣,指著坡下追蝶舞劍的熒惑道,「還記得咱倆一起收服熒惑的情景嗎?那時候可真好,咱們可是無話不談,同吃同住,連睡覺都在一張床上,後來又有了熒璇——.」
楊落修然回頭:「周城主!你什麼時候來的?」
江晨也吃了一驚,回頭一瞧,見周靈玉就靜靜站在自己身後。
「你來多久了?怎麼也不個聲?」
「沒事,我剛來,什麼都沒聽到。」周靈玉抿唇一笑,「不過還是恭喜你,食譜範圍又擴大了!」
楊落和江晨對視一眼,臉色一紅,道:「你誤會了————.
「我跟老楊是過命的兄弟,同吃同睡那是小事一樁!」江晨擺擺手,「周城主是來找我的嗎?」
周靈玉點點頭:「我想跟你聊聊。」
「在哪裡?」
「去我那兒吧!」
不夜城主的居所,會是什麼模樣?
江晨在門外停了一會兒,打量帳前的布置。聽到裡面的招呼聲,他才漫步走入。
周靈玉可能不在乎一些奢華的排場,但身為一城之主,她的起居之處終歸與旁人不同。雖不算奢華,卻寬敞典雅,古色古香。
江晨走進去時,靜室中窗扉緊掩,燈台上一排燭盞,只有一支蠟燭上燃著光,小小一團,悠然搖曳。
周靈玉已在那裡等候。
燭光照玉人,皓腕凝霜雪。
周靈玉的嬌添上了一層紅暈,眼眸映著忽明忽暗的燭光,輕描淡寫的一警,卻似有萬種風情。
江晨看在眼內,卻無一絲雜念。
他也並不覺得,在這日暮黃昏時分,靜室中點燭,孤男寡女密談是一件很暖昧的事情。
他不是柳軒,沒有那麼多患得患失的念頭。
周靈玉似乎在沉思,微著眉,臉上神情稍嫌冷淡。
但燭光下的她,仍是比平日增了一分嫵媚,哪怕只是一點,亦足以使人驚心動魄。
江晨當然也欣賞這絕色女子的嫵媚風情,但他此時的眼界已今非昔比,欣賞歸欣賞,卻不會為此而沉迷。
他的目光從周靈玉臉上一掃而過,注意力更多集中在燈台上,
偌大房間中,只有一團孤零零的燭火,略顯陰暗了些「只點一根蠟燭,是為了節約油火嗎?」江晨開口問道。
以周靈玉的身份,堂堂一城之主的字典中恐怕不會有「節儉」這種詞語。從她的為人來看,大概也不會是為了跟自己製造暖昧的氣氛。那麼,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所透露出的含義,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你大概也能察覺到吧?」周靈玉的嗓音在房間中顯得有些空靈,「我現在的狀態不是很好,
舊疾又復發了·.」
「日疾?偏偏在這種時候?」
「偏偏就是這麼不湊巧。」周靈玉嘴角牽起了一抹苦笑,神情顯出幾分幽暗,「一般來說,我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來恢復,今天是第一天,也是最危險的時候,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幫我護法,想來想去,只有請你幫忙。」
「你故意支開柳公子,就是因為這個?」
周靈玉並不否認:「柳公子之所以留在我身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的容貌·——」
她低低一嘆,「所以,我實在不想讓他看見我衰老的樣子。」
「只點一根蠟燭,也是不想讓我看清你的模樣嗎?那為何不乾脆把所有燈光都撤掉,這樣豈不是更好?」
「那樣未免也太失禮了些。畢竟江公子你,也是我們不夜城的貴客————」
江晨轉頭看著被燭光拉長的、一晃一晃的書櫃和桌椅的暗影,道:「與其這麼陰森森的點一根蠟燭,倒不如——」
他伸出右手,屈指一彈,一團冷氣射出,燭光應聲而滅。
屋子完全陷入黑暗中,唯有窗外的月光,滲透窗紗蒙蒙地透進來,慘澹如霜。
「我現在看不見你了,可以除去臉上的幻陣了。」
「嗯——..—.」
「我可以走近一些嗎?」
「嗯,過來吧。」
「我該怎麼為你護法?」
「聽說你跟芳華觀小仙人關係不淺,她教過你《琉璃訣》嗎?「
「.—沒教過。」」
江晨心想,雖然我跟張雨亭差一點就結緣雙修了,不過,她確實沒有教過我任何道家心法。
「《琉璃訣》中有一篇《闌珊章》,對我的傷勢很有幫助,我念一遍,你先記著吧。」
周靈玉的語聲淡漠空靈,當誦念起道家真言的時候,氣質亦隨之而變,時而如天邊的流雲般飄忽迷離,時而若冰山上雪蓮般清靈冷傲。聽在江晨耳中,有一種牽引人心的幻惑味道。
夜色漸深。
楊落仍坐在西邊小坡上,瞳中映著晦暗的夜色,證出神。
坡下緩慢舞劍的熒惑,突然停下動作。
它轉頭望向東邊,像是嗅到了某種味道,驀然間身形拔地而起,挾著一股黑色妖風掠向營地。
「熒惑?」楊落也被驚醒,感受到熒惑身上驟然暴漲的殺氣,連忙起身跟了過去。
營地門口守衛的女刀手雖然覺得這氣勢洶洶闖來的黑衣劍士有些奇怪,但又想到它是城主今天親自帶過來的貴客,猶豫了一下沒有阻攔,只象徵性地詢問了一聲。
熒惑當然沒有理會她的問話,大步走入營中,徑直奔向某間帳篷。
楊落緊跟在它後邊,叫道:「熒惑,你要去哪?那邊是汐語姑娘的住處,你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