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峰的威名,江晨從習劍的第一天起就開始耳聞。他也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有與這位名震天下的強者持劍相對的時刻。
可能我所有記憶里的時光加起來,都沒有他仗劍年月的一個零頭吧—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凌峰給江晨帶來的壓迫感,比血劍聖還要來得強大。畢竟他從小就是聽著沈凌峰的傳奇故事長大的,再怎麼自信,也無法把自己當成沈凌峰的對手。對於他這一輩的年輕人來說,沈凌峰堪稱活著的傳說,人間之神,劍道至尊,正義守護者-——」
沈凌峰沉默地站著,若隱若現的強者氣息從他身上中散發,並瀰漫向四周。蒼穹中的月亮仿佛也感覺到那風雨欲來的殺氣,用厚厚的雲層把自己掩蓋起來,再也不肯露面。大地一片昏暗。
江晨儘量保持著呼吸的平緩,四周越來越盛的無形壓力卻幾乎滲透了他的身軀,撕扯著他的內臟。
沈凌峰的注意力卻並不在他身上。他只是靜靜盯著江晨身邊的雲素,面無表情,那或許是極度悲哀過後的麻木—·
這對父女四目相對,僵持著不肯開口,氣氛趨於凝固。
就在江晨以為他們要站到地老天荒之時,雲素打破了僵局。
她美妙的臉蛋上浮起清淺的笑容,有點血腥的詭,悠悠開口道:「假如時光還能重來,十八年前的那一晚,你路過星月塢的時候,還會不會敲開那扇門,生下我這個孽種?」
「雲蝶都跟你說過了?」沈凌峰的語調聽起來尚能保持平靜,又如雪底寒潭,散發出森森冷意雲素微斜著臉,眼神清冷若夜空寒星,冷笑道:「我從小就聽著這種故事長大,她連你怎麼除去她衣物的過程都說得繪聲繪色,這就是她一輩子念念不忘的東西。你給過她的回憶不多,所以她把每一段都記得十分清楚,時常拿出來回味,哪怕臨死也不肯放手———」
沈凌峰的眼神深邃如淵,看不見底,但他的表情卻因「臨死」兩個字而有所變化。
『如果她就這樣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她終究卻活了下來,執念也愈發深重,心中的願望只剩下一個。」雲素嬌俏的瓊鼻微微擰緊,浮現一抹殘忍的笑意,用極慢的語速,把最後幾個字從櫻唇緩緩吐出來,「讓夢瑤,不,得,好,死!」
沈月陽聽到這裡再也控制不住,渾身殺氣熾燃。
沈凌峰的臉部肌肉顫抖了一下,仍沒有開口,只沉默地拔出了他隨身佩戴的長劍一古銅劍,「屠魔」。
江晨望見那一抹與評書中如出一轍的澄黃色劍身時,雙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來。
他聽過沈凌峰自山洞中取得這把劍的無數個故事版本,更清楚地知道劍上那兩個古篆的喻意。
甚至也幻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拿起這把劍,成為世間正義與公道的代行者,賞善罰惡,號令江湖。
可惜,如今這把劍所指的方向,卻是他不得不救的一人。
不知不覺中,我就站到了世間正義與公道的反面嗎?想想還真是有些憂傷,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我們最後總會成為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雲素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江晨,這是我們的家事,與你無關。你站到一邊去「開什麼玩笑,你覺得這可能嗎?」江晨哼了一聲,「你還是閉上嘴巴,省點力氣留著趕路吧「我知道這不可能,但出於禮貌,總是要說一下的。」雲素扯了扯嘴角,笑容卻有點苦澀,「要不然就顯得我心機深重,逼良為。」
「老子本來就不是好人。」江晨桀然一笑,揚眉道,「老實說,在那天晚上跟你喝酒的時候,
我就一直想著怎麼才能跟你春風一度。到現在也是一樣,不然你以為我幹嘛送你這麼遠?」他左手在握劍的右腕上捏了捏,咬著牙齒道,「可惜我白等了這麼久,到現在都沒得手,算起來真是虧得不行。不過老子賭品好,上座不離,不輸到精光絕不走人!」
雲素似笑非笑,面含淡淡哀愁。
江晨昂著頭,抬起照膽劍,瞪視沈凌峰:「沈前輩,可惜你跟你那個不孝兒子來早了一步,不然稍微等個半香,說不定我就得叫你一聲老岳父了。不過現在也不遲,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要不你老人家再等等,容晚輩現在給您造個孫子出來?」
沈凌峰面色冰冷地抬起劍,眼中凝聚著隆冬的酷寒:「說完了嗎?」
感受到強者氣息升騰,雲素的臉色亦有所變化。江晨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她,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自己則面露微微笑容,怪聲怪氣地道:「沈前輩,我知你向來嫉惡如仇,從不手軟。然而晚輩卻是皇帝陛下欽定的第九騎士,又是你未來女婿,萬一小命出了偏差,你付得起這個責嗎?」
「十劍。」沈凌峰深沉地注視他,語調淡漠蕭索,「你若能接我十劍,我留你二人性命。」
「十劍?」江晨心裡一盤算。若是在全盛之時,別說十招,就算接一百招也不成問題。然而自己現在大戰未歇,又被血帝尊那老東西不知用什麼麼蛾手段搬走了氣血,要想接你這樣的人物十招,只怕是大南門裡種南瓜一一難上加難!
他剛想討價還價,沈凌峰卻不容他多說,一劍揚起,便挾暴風斬鐵之勢朝他攻來。
一息三劍,每一劍分化出三百六十五招,催星滅神,暗合天機,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就算是血帝尊,即便他劍法通神,恐怕也無法以一劍分化為三百六十五路招法。劍術快到這個地步,已不是武夫體魄所能達到,而是屬於他的獨門神通!
江晨想擋,擋不住。想躲,躲不開。
他聽到自己肌膚被刺破,鮮血飛濺的響聲。融入到周圍劍刃破空的銳聲中,急顫嗡鳴,僅是那切割骨骼的震響就讓人頭皮發麻。
江晨事先已有心理準備,但對方快到這種地步,還是讓他大開眼界。
若非及時讓空間在剎那徹底凝固,他已經淪為沈凌峰劍下亡魂!
然而沈凌峰再是厲害,比起三百年前脾睨天下的血劍聖又如何?
江晨只是一開始猝不及防,照面就受了重傷,然而以他「枯木劍法」的玄妙,只要還有一息尚存,在初時的不適應過去之後,在命懸一線的壓迫之下,他全身皮膚發麻,似有電流游遍軀體,令他一瞬間喪失痛覺,只將心神徹底沉浸在了接下來的這一劍中。
擋無可擋,就只能以攻對攻,
左手在沈凌峰劍身上屈指一彈,空間剛開始流動,江晨右手一劍條然刺出,在空間尚有凝滯之時,穿過無數虛幻疊加的空隙,神出鬼沒地刺到沈凌峰咽喉要害前。
沈凌峰抽劍回防,然而劍身剛被彈了一記,路途又似行走在坎坷荒路上,實在力不從心。他不得已只好略微側身,險險避開這一刺。
江晨一劍雖刺空,卻占據大勢,得理不饒人,一劍快過一劍,盡情地朝沈凌峰周身要害招呼過去。
作為詩人們謳歌讚頌、普天之下屈指可數的劍道強者,沈凌峰僅因為一擊失手,竟然在第二回合就落到了下風,並且一退再退,似乎完全沒有一點挽回局面的可能。這在普通人眼裡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傳說中的第一騎士居然毫無還手之力,完全被一個晚輩追著打。
無論雲素還是沈月陽,在場的兩位旁觀者恐怕都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只有作為當事人的沈凌峰才真切體會到這年輕人的可怕。
儘管開戰之前,他已經儘量重視江晨,甫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卻沒料到對方的神通詭妙至此,更沒料到的是對方的劍術,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江晨這一回使劍的風格,只有一個字一一快。
與沈凌峰一快起來就分化出三百六十五道劍光不同,江晨的快,是筆直如一的快,是勇往直前的快,是捨我其誰的快,是以命換命的快。
快到斬風擊水,裂天撕海,如月如冰。
沈凌峰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提前結束這場戰鬥,每一種都能讓眼前這驚才絕艷的年輕人就此天折,但也需要他同樣付出不菲的代價。
他絕不願意自己在斷了一隻手、或者瞎了一隻眼之後,再被人們冠以「斷掌劍神」「銳眼追風」之類的美譽。
他不得不承認,搶占先機的江晨,已是與他同一層面上的對手,而不再只是一個需要重視的「晚輩」。
只一眨眼的工夫,兩人在高速跑動中就交手了數十招。在退到十八步的時候,沈凌峰忽然剎住了身形,他右手終於重新握穩了那隻飽經坎坷的屠魔劍,反守為攻,揮出了一片燦爛劍影。
江晨卻已提前料到他的反擊,在那片劍幕波及身軀之前就恰到好處地退開,身形在虛空中一閃一躍,再度出現已是在十餘丈外。
沈凌峰明明有機會繼續追上去,在他全力出手之下,這個年輕人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然而他猶豫了一瞬,腳步停留在原地。
江晨渾身鮮血淋漓,那是在第一個照面被一千零九十五道劍氣劃出的傷口。他臉上卻帶著酣暢淋漓的笑容,直視沈凌峰,道:「不愧是八大騎士之首,能接我六十四招還毫髮無傷,這個戰績值得被後人傳頌!」
他雖說著大話,心中卻略帶志忑。看沈凌峰這從容不迫的樣子,雖然一時暫落下風,但分明游刀有餘,再來一次自己絕對難以倖免沈凌峰口中淡淡回答:「既然你甘願用性命為她爭取一條生路,我也決不食言。從今日起,沈某與星月塢分道揚,日後相見便是生死之敵。你回去轉告雲蝶,望她好自為之!」
江晨長舒一口大氣,連忙道:「既然你這麼有誠意,晚輩就承讓了。」
他轉過頭,看見雲素嘴角輕揚,冷笑,還欲說點什麼,頓時心中一緊,連忙一伸手就把她攔腰抱起,風一般掠向遠方。
沈月陽渾渾噩噩,失魂落魄地望著那兩人身影消失,突然握緊了拳頭,朝沈凌峰大聲道:「為什麼要放她走?」
沈凌峰垂下目光,看著灰黑色的官道,低聲道:「願賭服輸。」
「什麼願賭服輸?你是先想著要輸,才來接這個賭局吧!」
沈凌峰沉默。
遠方已在好幾里之外的雲素亦沉默。
月亮重新從雲層後探出頭來,柔華鋪地,道旁林深似海。
少傾,終至離人亭前。
「居然能平安走到了這裡,本來以為折柳送別的戲碼應該可以省掉的。」雲素側過臉,月華為她俏麗的面容鍍上了一層銀魂,微醉的笑顏旎旖如畫。在蒼涼的夜色之中,她眯起眼睛,仰面望著天心並不明朗的月光,口中低低吟道,「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晨哥哥,下次見面,
也許我們都已經大不一樣了.」
江晨輕捏著她的手背,順著她目光看向暗青色的天空,輕聲道:「希望下一次的相聚,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匆忙。」
雲素嘆息道:「都是無根的浮萍,流水落花,隨波而逐。」
「也許漂著漂著,就卷到了一起呢?」
雲素翹了翹嘴唇:「命運可不會突然大發善心。你看那些薄霧,淡去之後,留下的只是一場空蕩蕩的夢幻。而我們.——.」
她的話沒再說下去,櫻唇已被江晨封住了。
雲素沒有抗拒,她的唇輕柔地回吻江晨,芬芳的氣息伴隨著動人的心跳,瀰漫在這對男女之間。兩顆熾熱的心靈經過多次匆匆聚散,似乎終於能在此刻融為一體。
耳鬢廝磨,江晨的右手纏上了少女的脖子,另一隻攬著她柔軟腰肢的左手緩緩下滑——」
但云素的纖指卻條然用力,握緊了江晨的手掌,堅定地阻止了他下一步行動。
雙唇緩緩分開,四目相視,少女清亮的眼眸中異彩漣漣,映出了天心月圓,但月光也失色於這雙美目之下,她柔聲道:「本不應該拒絕,可我實在沒有想好。而且你這張臉———..」
「我臉怎麼了?」
「臉上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