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姑娘!」江晨睜大眼晴道,「你在這等我?」
雲素走近幾步,柔聲道:「今晚我就會離開聖城,在那之前想把一樣東西還給你。」
「你要走?」江晨情不自禁地上前,又想起林曦還在旁邊,下意識地轉頭望了她一眼。
林曦面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平靜地點頭道:「雲姑娘好幾次救過你的性命,她如今要走了,你於情於理都該送送她。」
江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暗想我好像從未對她提過雲素救命的事情,她是如何知曉的?
此時也無暇多想,他轉向雲素,道:「在聖城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走?」
「現在不走,等著喝你倆的喜酒麼?」雲素眨了兩下眼睛,故意拖長了幽怨的語調,看到江晨的呆滯表情後又噗一笑,慢悠悠地道,「今天早上,我殺了一個早就該死的人,算是為這趟離家之旅畫上了完美的句點,從今往後一身輕鬆,再不用在這紅塵濁世中打滾了,當然要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遊山玩水、騎鹿訪仙——.」
她後半截話,江晨已無心再聽。他的臉色數度變化,想起今日一早就聽到的關於沈凌峰府邸的種種風言,不可置信地看著雲素,道:「你殺了————?沈夫人?」
聽到這種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旁的林曦也不禁睜大了雙眸,捂住了嘴巴。
沈夫人,也就是夢瑤公主,不僅是沈凌峰的現任妻子、沈月陽的母親,也是皇帝陛下的親妹妹,曾經名動天下的《群芳譜》榜眼,其身份之尊貴比起林曦來也不湟多讓,如今已被眼前的少女一刀殺了?
雲素仰著臉,琉璃般的眼脈里倒映著月光,沒有半點陰暗,柔聲細氣地道:「她死的時候,沒有發出半聲慘叫,表情卻極度扭曲,我猜她一定是痛苦到了極點,也恐懼到了極點。明明御前第一騎士沈凌峰就離得不遠,卻偏偏沒有察覺到任何動靜。算起來,這可是多虧了晨哥哥借給人家的寶物呢——」」」晨哥哥,你這種表情,是不想再聽我說下去了嗎?」她自嘲地牽了牽嘴角,「放心,冤有頭債有主,怎麼都算不到你頭上來。」
若不是自她嘴裡親口說出來,誰能想到如此精靈般動人的女孩,帶著這般純真無邪的表情,殺死了自己父親的現任妻子?
要知道,此次入住林府,還是沈凌峰派來沈月陽親自邀請她過去的!
難怪今早蘇芸清想搬來明鏡司的人馬圍堵陳煜卻未能如願,原來所有的人力都因這件命案被抽調過去。又難怪剛才出城的時候,感覺城門口的防衛力量比平日增強了許多倍-—」
明鏡司的掌劍使大概絕對想不到,兇手會一直躲在星院裡,還有閒暇在最熱鬧的地方、在眾目之下,觀賞了一場盛大的武技大賽,接著又去了藏書閣,去了三生樹下,都是耳目眾多之地..—
江晨凝視她良久,動了動嘴唇,問:「你,為什麼要殺她?」
「理由還不夠多麼?」雲素端詳他難看的臉色,淡淡一笑道,「只要有她在一天,我心中就有無名煩惱、無明嗔怒,若不殺她,我念頭不能通達。這樣夠不夠?」
「夠了,夠了。」江晨很快接受了事實,心想這種結果該叫沈凌峰自己一邊哭去,本少俠想那麼多做什麼。
只是他臉上的表情始終有些不自然,覺得眼前的雲素看起來有種陌生的感覺。又或者說,這個樣子的雲素才是她原本的面貌,至於自己心中原本的印象,只是一廂情願臆想出來的美好幻覺-
雲素揚起嬌俏的面頰,輕笑道:「晨哥哥,你現在是不是在想,我這麼一個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卻偏偏滿手血腥、嗜殺如命呢?」她視線朝林曦的方向投去,「而且也開始擔心,哪天我妒心大發,把林姑娘這樣的天香國色也變成了屍體,那可真是連眼淚都哭不出來哩!」
江晨搖搖頭,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林曦的面色也始終如常,道:「我相信他的眼光。」
雲素瞅見他兩人仍牽在一起的手,撇了撇嘴角,道:「你們兩位賢伉儷夫妻情深,我就不打擾了,把這東西還你,然後當我沒有來過吧—..」
「等一下。」江晨道,「四面城門都有高手把關,我送你出去吧。」
雲素警了一眼林曦,翹起唇角,調侃道:「你就忍心把未來的新娘子一個人留在這兒?」
江晨轉頭望向林曦,道:「阿曦————..」
林曦恬靜地一笑,柔聲道:「去吧,朋友有難,你義不容辭。」
「,真是個賢惠的好妻子。得妻如此,夫復何求?」雲素淡淡微笑著,笑容中不無苦澀。
林曦禮貌地回以一笑,又把一樣東西塞到江晨手裡,道:「這顆蜃珠你帶在身上,聖城那麼多高手,很可能會派上用場。」
江晨沒有推辭,收好了珠子,道:「我去去就回。」
林曦為他理了理衣襟,輕嗯一聲,道:「我在家等你。「
雲素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道:「放心好了,在主人還活著的時候,我一般不會隨便動她的東西。」
林曦微微一笑,卻又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衣,正是之前江晨披給她的那件,道:「雲姑娘,夜深露重,這件衣服借你禦寒吧。」
雲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了衣服,道:「多謝了。」
「不客氣。」
三生樹下,林曦目送兩人的身影融入夜幕之中。
月隱雲後,樹影婆娑,夜風中搖曳。
江晨往旁邊警了一眼,少女的發梢被風撩動,雲鬢花容,雙唇染朱,若黑暗中靜靜綻放的玫瑰。
「雲姑娘.」
雲素愜出神,對他的呼喚恍若未覺。比起往日,她美目上的雲煙更迷濛了,就像籠罩了一層輕紗。江晨細看之下發覺,在那空靈的眼眸里,正醞釀著一滴瑩然珠淚。
江晨本待說出口的話因此堵在了半途。
她落淚了。
在江晨面前,或許也是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在那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潛然滑落一滴淚水。
她為何傷悲?
是感懷自己不幸的身世,遺憾於曾經暗無天日的童年,還是在為那眾多喪命於她手下的亡魂懺悔?
是因為時至今日終於走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一步,還是正回味著鎖被打破的那一刻,因半生宿命的解脫流下了喜極而泣的眼淚?
亦或者,是為了這即將到來的離別—·
江晨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盯著那滴瑩然珠淚,心中浮現一股前所未有的濃烈情感,想要親手為她拭去這傷悲。
他剛伸出手,雲素已經有所察覺地眯起眼睛,冷冷地道:「要讓你有一刻停止轉動那些齦的念頭,是不是比殺了你還難受?」
不等江晨回答,她已大步邁出,把江晨甩在身後。
江晨注視她清姿綽約、輕盈若蝶的背影,心想若得她回頭一顧,又會是何等傾城?
一陣勁風吹過,道旁樹葉嘩嘩作響,枝權大幅度搖擺,形容無數支妖魔的手臂。江晨心頭如被夢魔糾纏,步伐僵硬地跟在後面,惆悵如酒,愈釀愈濃。
聖城夜景不可謂不美妙,燈火闌珊,行人絮語。但走過這一段路途的兩人,卻都無心欣賞。
沉默地來到城邊,由於蜃珠的存在,守衛們都被種下心靈暗示,對大搖大擺走出城門的兩人視若不見。出城之後,無論是江晨還是雲素,都默默地鬆了口氣。
寶物畢竟是寶物,林家千金貼身佩戴的幻珠終究沒讓人失望。
兩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然而沒走出多遠,雲素就修然回頭。江晨也在此時聽到了利刃破空之聲。他轉頭看到了一柄映入視野並不斷放大的霜白色半透明巨劍,如虛似幻,卻帶著真切的殺氣和寒意,撕裂空氣,徑直斬向雲素腦門。
雲素衣袖一擺,粉紅色桃花瓣凝蓄聚結。
在兩者相撞之前,江晨已先一步探臂過去,五指張開,托起一團朦朧虛幻的白色圓罩,毫無花哨地迎上霜寒巨劍。
「鏗一一」
如鳴爐打鐵,聲震四野。勁氣餘波進濺,撞入附近扭曲的空間裡,砸出一道道裂紋。
雲素凝視著從盤旋起舞的風沙之後走出來的那條人影,抿了抿櫻唇,仿佛無聲的嘆了口氣。
「你終究是找過來了。」
狂風之中,站在一個儒衫背匣的修長人影,那張英俊的面孔此時卻不復半點風度,眼眶通紅,
雙眼遍布血絲,盯著雲素,一副擇人而噬的表情。「你躲到哪裡去,都逃不過一死!」
看著那張有些扭曲的面孔,江晨甚至有點同情起這個傢伙來了。明明是個風流大少,只是對自己的妹妹有些不良企圖,好不容易將妹妹邀請回家,本以為是闔家團圓的戲碼,卻沒想到迎來的是家破人亡的結局..
殺母之仇不同戴天,兇手即便是曾經最愛的妹妹,恐怕也沒有任何情面可以講。
兄妹倆遙遙對視,這一次,看不到半點溫情和仁慈,只剩下赤裸裸的憤怒和憎恨。
「我從小到大,遭受那麼多折磨,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成長為一個滿手血腥的刺客,你以為是為誰?」雲素慢悠悠地開口,嘴角微彎,竟似是譏諷,「你去我家拜訪的時候,明明有很多機會發現這一點,只要你不把全部腦筋放在下半身上,稍微花點心思想一想,就能明白其中的關節。可你除了想扳開我兩腿之外,還思考過其他東西嗎?」
一聲聲急促的喘息,沈月陽雙拳捏緊,皮膚下青筋突突跳動,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好像所有的憂愁與悲憤就握於拳內,拼勁他全身氣力滅,就能化作一場幻夢消散-——
稍遠一點的地方,一名桃紅長裙拖地的女子立在夜色深處,面上透出無比深切的悲傷和憐憫之色,靜靜注視著她所愛的男子被激得渾身發抖。
說起來,雲素也算是殺了她的公婆,而夏星夢卻只遠遠地站著,沒有一點同仇敵的意思。或者她也知道,以她的斤兩實在不夠資格來摻和這場爭鬥。
「這次我來京城,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可能到現在都沒明白過來吧!」雲素咧著嘴唇,飽含惡意地徐徐說下去,「你以為我是來遊山玩水,還是為了男人?當我故意把寒氣引入心脈,看到你眼巴巴趕過來獻殷勤的時候,我就明白自己身上背負的宿命,將會很快結束!可笑的是你和那個男人,還以為我會被你們的溫情所打動——..」
狂風又一次大作,沈月陽終於用鳴咽的聲音打斷道:「夠了!」
伴隨著這一道吼聲發出的是千百道劍氣,錯亂地砸射到雲素頭頂、跟前,與扭曲的朦朧空間發生撞擊,碎裂、進濺。
「砰砰砰砰砰———」
劍如雨下,劍如雷鳴。
光華亮如皓月,銀霜照徹瀚海。
雲素的臉色也似被劍氣感染,變得無比蒼白,渾無血色。她強忍著心口一陣陣絞痛,反而露齒一笑,淡淡地道:「不錯,殺她之前,我還毀了那女人面容,而且不只一劍,劃得她面目全非,死得極慘。你想為她報仇,只需堅持得久一點,寒氣逆脈攻心,我遲早會死在你劍氣下。」
沈月陽愈發瘋狂,口中發出野獸般的狂亂嘶吼,眉心血絲進出,凝聚出鋪天蓋地的劍氣,如同銀河傾瀉一般砸下來。
僅憑一面護罩已擋不住這千萬劍氣,江晨扭曲空間的同時,也拔出了腰間軟劍,不斷地磕飛漏網之魚。
他對雲素的話語聽得真切,見她果真露出痛苦的表情,心知不能久戰,攬住她腰身一步步往前推進。
眼看僵持的局面就要被打破,正在此時,從青灰色官道的遠方傳來一把冰冷的男子嗓音:「退下。」
劍雨漸歇。
江晨的心頭卻沒法有半點輕鬆,因為他即聽出了這嗓音的來歷,也看清了那個沿著官道須臾行近的人影,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了幾分。
來人正是雲素的生父,御前八大騎士之首,「劍尊」沈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