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走入藏書閣。
這回的登樓過程比昨天更加順利,江晨故技重施騙過第二層的守衛,第三層的老者似乎變遲鈍了,對他的到來眼皮也沒抬一下,到了第四層,那三位高手仍然對外界的微小動靜置若罔聞,專心致志地各自盤蜷在角落看書。江晨也無意驚擾那三位前輩,手腳地將懷中的書放回原處,便對著一排排書架仔細尋找起來。
江晨輕輕拿起一本《劍語》,翻開幾頁,一目十行地掃過去,搖了搖頭,正待放回原處,冷不丁聽見背後有人說道:「別急著放回去,這本書需要仔細研讀,對你頗有益處。」
江晨身形一僵,條然回頭,就看到一個裹著黑色長袍的高大人影站在自己身後幾步之外,帽兜下仿佛蒙著一層黑霧,只透出模糊的輪廓。
但只是那張臉孔的模糊輪廓,也足以讓江晨手足冰冷,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這是一張久違的面孔。
暗紅沙丘上,他曾以一敵四,對戰四名玄罡高手,仍遊刃有餘。
江晨曾與他生死搏殺,謝元、蘇芸清、楊落先後戰敗後,江晨竭盡全力引發幻境,仍然未竟全功,最終被其走脫。
這個人的實力,幾乎可稱當世無敵。時隔這麼久,倘若他已養好了傷勢,在一對一的情況下,哪怕自負自傲如江晨,也必須承認自己遠非此人的對手!
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什麼時候來的,我昨天怎麼沒遇到他?
江晨嘴角抽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帝尊,真巧啊,你也來這裡看書?」
血帝尊深沉地盯著他,緩緩道:「我最近在看的那本書,才讀到一半,昨天突然不見了,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江晨臉都綠了,早知道那本《赤月劍法》是你老人家的讀物,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奪你所好啊!
他艱難地點了點頭,道:「那本書,我剛才已經放回原處了。」
「好。」
血帝尊只說了一個字,低沉的聲音停歇的剎那,餘音化作巨浪,重重拍打在江晨的心臟之上。
江晨只覺得心口一陣鬱悶,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難過得幾欲嘔吐。
但他來不及揮退這陣惡感,重心立即往後一傾,身形倒退著飄出,而眼前一隻普普通通的拳頭,則離自己的鼻尖越來越近··—
耳畔響起地獄惡鬼們尖銳的淒鳴,幻象叢生,幻音縈心,江晨的嗓子眼裡湧出一股腥甜,卻不甘心束手待斃,右爪狠厲地探出,襲向血帝尊咽喉。
血帝尊輕輕拍開那隻爪子,左手再出,轟向江晨胸膛。
拳勁鋪展開來,一種來自死亡的壓抑氣息充塞著整個樓閣,令人無法呼吸。
無聲無息間,漫天拳影掌影交錯,江晨一退再退,血帝尊如幽靈般緊咬著他的身影,直到江晨竄出兩座書架的距離,失去遮擋之後硬接血帝尊一掌,借著衝力縱身猛躍三丈多距離,噗通一聲摔落在角落一名盤腿看書的老者面前。
血帝尊似乎顧忌那三名守閣高手,並沒有追過來。
「呼,呼————」江晨長長喘息,渾身大汗淋漓。
雖然這場對決只延續了他跑出兩座書架的時間,對他來說卻是遊走在生死之間的一次漫長恐怖的煎熬,轉瞬間幾乎耗空了他的體力。
江晨慢慢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忽然警見那盤腿而坐的黑衣老者放下了書本,冷冷地盯著自己。
「,我是來借書的。」江晨擠出笑容道,「請教前輩,劍術方面的秘籍都放在哪邊啊?」
老者盯著他上下打量幾眼,伸手朝眾多書架一指,又將拇指一轉,做了個「閉嘴」的手勢,然後緩緩將書本抬起來,遮住了臉孔。
江晨心裡暗罵:你給我指個血帝尊的方向是什麼意思?老子好不容易才從那邊逃出來,還想叫老子去送死麼?
趁老者不再管他,江晨一溜煙地跑下樓梯,決定打死也不來這見鬼的第四層看書了。
江晨沒有看到的是,在書本的遮掩下,黑衣老者微微偏過臉,凝重地朝右邊的另一位麻衣老者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麻衣老者先是露出一抹疑惑之色,稍微把書放下來一些,裝作不經意地樣子往書架的方向警了一眼,又輕輕搖了搖頭。
黑衣老者眼中憂慮之色更重了,腦袋轉向另一邊,朝最後那位葛衣老者比劃了一個口型,
葛衣老者似乎是個急躁性子,直截了當地將書本放下來,站起身朝書架群走去。
黑衣老者有些急了,嘴唇飛快蠕動,似乎不斷地給葛衣老者傳音。
葛衣老者走了幾步之後又停下來,鷹隼般的視線往書架群中掃過,哼了一聲,搖搖頭,著步子又回到原處,埋頭繼續看書。
黑衣老者緩緩地舒出一口氣,終於放下心來。這兩位曾經名動天下的老夥計都表示一切正常,
那可能真是自己多慮了吧!剛才那個少年大概是照著秘籍瞎練,差點走火入魔不說,還害得我老人家疑神疑鬼,真是該打!下次再見到那小子,非要揪他耳朵不可——
閣樓內側,書架的背面,血帝尊絲毫沒理會那三名老者的眉來眼去,仍悠閒自在地翻書。
他倚牆站著,右手握了一支筆,每當看到感興趣的內容,就會批註幾字。
他看書的習慣跟別人不同,有時候一本書翻到一半就放下,轉而去拿另一本書,再翻幾頁,再放下,有時候又將以前翻過的書拿起來,繼續往後讀。
照這種看法,恐怕這一層所有的書都已被他翻過一遍,而守衛這層閣樓的三名老者,卻全然不知。
江晨艱難地避開守衛,走出藏書閣。
陽光灑在身上,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江晨料定血帝尊必然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追殺自己,在呼吸到迎面吹來的清風時,就泄了一直提著的那口氣,身軀搖晃幾下,扶著一根柱子站穩,覺得腦袋陣陣暈眩。
偶爾有路過的學生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他也沒精力去管了。
歇息了一會兒,江晨打起精神,邁著購珊的腳步走到一處偏僻的角落裡,彎下腰,「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才覺得胸間舒暢了許多。
渾身仍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
他坐在樹下,仰臉看著日頭漸漸升高,心裡暗罵血帝尊心狠手黑,自己不過借那本書看了一天,他竟出如此辣手,害得自己差一點長眠於藏書閣中。
血帝尊啊血帝尊,你可真不要臉,後輩胡亂吹捧你的書,你居然翻來覆去地看好幾遍,有你這麼不害的嗎?區區一本破書,本少俠借來看幾天又怎麼啦,老子這是看得起你,給你面子.....
江晨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操控著血氣修復軀體。
大約小半個時辰後,體內的傷勢已經差不多痊癒了,戰力估摸著恢復到了平時八成的水平,但損失的元氣還要休養好幾天才能補回來。
他在心裡咒罵了血帝尊幾百遍,正想著要不要回藏書閣隨便拿幾本書,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窈窕的人影一路小跑著過來。
江晨連忙扶著樹幹爬起身,理了理衣襟,迎上前去若無其事地道:「跑這麼急幹什麼,到飯點了嗎?」
蕭凌夢在他身前停下來,不顧形象地彎腰扶住大腿,口中直喘粗氣,斷斷續續地道:「呼,
呼————我,我聽人說,你在,在藏書閣門口,受傷了?」
「哈哈!你還真是好騙,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也不想想哪個有本事讓本少俠受傷?」
「呼,呼———..星,星院高手如雲,你別,別太囂張————」
「行了行了!」江晨揮揮手,邁步向前,「先吃飯!這種廢話留著吃飽了以後再說吧。」
蕭凌夢卻沒有立即跟上去。她低頭看著樹下,在江晨剛才坐過的地方,旁邊有一灘暗褐色的血跡。
江晨走在街頭。
青石板上,積雪已化。
行人絡繹來往,小販吆喝不絕。
蕭凌夢低頭走在後面,有些跟不上江晨的腳步。
她心裡一直在暗暗琢磨,星院中究竟有誰能傷得了惜花公子?是院長大人,還是那幾位身手高絕的武技教頭?
江晨忽然抬頭,望向對面粗竹竿上迎風招展的一條旗幡,駐足不前。
蕭凌夢順著他視線看去,問道:「為什麼你總盯著那家酒店,有何不妥嗎?」
「不,只是我肚子餓了。」
..
蕭凌夢望了一眼酒店門匾上的幾個大字,道,「我聽同學說過,那家店好貴的,咱們還是換一家吧!」
江晨拍了拍肚子,嘆氣道:「想吃頓好的都不行。」
蕭凌夢也有些過意不去,道:「你等一下,我去找同學借點錢,應該就差不多了。「
江晨道:「你身上有多少?」
「今天只帶了二十兩。」
「我也有二十兩,咱們湊在一起,應該夠吃一頓了。走吧!」
「等等!」蕭凌夢拽住江晨的衣袖,「我聽說那家店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幾十兩,咱們兩個人吃三個菜的話——」她的聲音越說越輕,「至少也得一百兩。」」
「這麼貴!那算了,吃炊餅吧!」江晨說著,轉身在路邊小攤上買了四個炊餅,遞給蕭凌夢兩個。
蕭凌夢只接了一個,把剩下的一個又推回去,道:「我飯量小,一個就飽了,你多吃點。」
江晨微微一笑,接過炊餅,也不跟她客氣,塞在嘴裡就吃。
兩個人並肩往回走。
「有沒有後悔?」
「嗯?後悔什麼?」
「假如你答應了賀家少爺,就不必在街上吃炊餅了,那家吞雲樓你想去多少次就能去多少次,
各種菜品換著花樣吃,進門出門都有人伺候,比現在不知舒服到哪裡去了。」
蕭凌夢看了他一眼,反問道:「換做是你呢?」
「啊?我?」
「假如有個世家貴族的小姐表示要拉你入贅,你想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名劍寶馬應有盡有,
出門十七八個僕人前呼後擁·—你願意嗎?
「當然不願意了。她給我我就要,那多沒面子。」
「那你還問我!」
「你跟我不一樣啊!我堂堂宮寒宮少俠,風流,身手高超,豈能為五斗米折腰?但你就不同了,你只是個沒名氣的小丫頭,家境一般般,身上的銀子從沒超過一百兩-—-哎喲,你敢踩我?」
待江晨吃完三個炊餅,此時也走到了一處僻靜些的街道。蕭凌夢左右張望一眼,見附近沒有行人,便低聲問:「你上午是不是跟衛教頭動手了?」
「衛教頭?他誰呀?」
「就是衛不凡衛教頭啊!星院裡槍棒無雙,說的就是他。」
「哦。」江晨掏了掏耳朵,漫不經心地道,「他很厲害麼?」
「當然厲害!要知道他在衛家也是僅次於家主的絕世強者,我們院長花了大價錢才把他請來當客卿。平常如果幾位院長副院長不在,星院就由他說了算,你這種半調子也就打打普通人可以,在他面前恐怕連十招都走不過去吧!」
「有這麼厲害?」
「騙你是小狗!相傳他一手「七探盤蛇槍」是得自大寂滅時代之前一位叫做趙子龍的中古武神真傳,一旦施展便只見梨花瑞雪紛紛揚揚,尋常人連槍影都見不著就被穿了咽喉!所以說,像你這種聲名狼藉的江湖魔頭,在星院還是老實點,萬一招惹到了不該招惹的人,那就有罪受嘍!」
蕭凌夢本是警示之語,卻讓江晨對這位衛不凡教頭來了興趣。江晨已見識過衛吉、衛宸的槍法,不知這位衛教頭的本事,比起那日浩氣城外無可匹敵的「九曜寒槍」又如何?
江晨正要詢問衛不凡的更多情況,這時卻聽見前方拐角另一邊的巷子裡傳來熟悉的叱喝聲。
「楊落,你給我站住!」這是那個來自不夜城的周丫頭的嗓音,聽起來帶著幾分氣急敗壞。
楊落似乎是站住了,語氣淡淡地道:「周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一杯茶沒喝一半就要走,你這是瞧不起我們不夜城嗎?」隔著一堵牆,江晨都能感覺到那位周姑娘的憤怒。
「不敢。」
「那你就是看不起我咯?」
楊落無奈地嘆了口氣:「周姑娘,我是真的必須馬上趕回宮裡去了!如果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我們可以約在後天,或者明天———」
周映瓊哼道:「你以為你是誰,你說明天就明天?」
楊落沒有回答,繼續往前走了。
江晨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卻聽周映瓊在拐角後憤怒地道:「楊落,我都已經這樣表示了,你———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
楊落腳步頓了一下,道:「不是。」
「什麼?」周映瓊愣了一下,「難道你是女人?不可能!」
「我是—————」楊落猶豫了一下,那兩個字從他自己口中說出來,似有萬鈞之重,「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