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夜風鳴鳴吹拂,彷佛能透過窗,給床上床下的人都帶來一股寒意。
蘇芸清眼皮微微有些濕潤的同時,也似乎感受到一股肅殺氣息。
「你是不是以為,我熬不過今晚了?」江晨突然笑起來,乾澀的嗓音如同出自風燭殘年的耄老人之口。
蘇芸清一驚,定晴瞧去,江晨的目光飄忽不定,偶爾與她視線對上,也沒有任何停留。
「你的眼睛—————.」她顫聲問。
「光線一暗下來,就容易看到不乾淨的東西,乾脆封閉了視覺。」江晨的聲音沒有起伏,「除此之外,倒無大礙。本少俠是金剛體魄,沒那麽容易死,那些鬼東西想幹掉我,至少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聽到半個月的期限,蘇芸清稍微鬆了口氣,拿起熱毛幣,為他擦了擦臉:「兄長,你到底怎麽回事,被惡靈纏身了?」」
「差不多吧。」江晨心裡補充了一句,而且惡靈的數目有點多,至少在十萬以上吧。
「什麽惡靈這麽厲害?是女鬼嗎?」
「有男有女———.」」
「喲,你還挺受歡迎的—————-那它們玩盡興了沒有,晚上還會再來嗎?」」
「應該還會吧。」」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你的身體會被掏空的,應該勸它們節制!張雨亭應該教過你一些驅鬼的法門吧,我也略懂一點,要不給你畫幾張符試試?」
「沒用的。」江晨搖頭。
那些鬼並非來自外界,而是由雲重繪製的那張《幽冥地獄圖卷》所產生。
當日江晨第一眼看見那幅圖卷的時候就已被惡靈侵染,隨後他又撕毀圖卷,
更是破了封印,那些厲鬼潛伏在他的靈台識海,如今受陰氣激發而現形。
它們受盡了痛苦和折磨,一個個苦大仇深,心裏面早就被瘋狂和暴虐所填滿,每一個都是兇殘無比的厲鬼,普通符咒絕難奏效。當初高僧雲重都只能將它們鎮壓在圖卷中,無法徹底超度,論江晨這樣的門外漢。
能想出來的辦法,他都已經試過了,定生無妄靜虛訣,雲重經文,驅魔咒,
降靈咒—-只能緩解一時,治標不治本。
蘇芸清看見江晨神情萎靡,眼瞳暗淡,沒有一點神采,已失去了往日的銳利和靈氣,甚至還隱約覆著一層詭異的淡淡銀灰色。
她心中微凜,這絕對是不祥的徵兆。
「不能再往北走了,你必須早點離開這裡!」她沉聲道。
江晨搖搖頭:「已經遲了。
自從遇見那幅恐怖的地獄圖卷開始,他的靈魂深處就被埋下了一顆心魔種子,以自己的精神為土壤,所缺乏的就是發芽生根所需要的養分。
這裡的陰氣冤魂就是養分,已經誘導那顆心魔種子成長,如今開始侵入到自已夢境,要由內而外地置自己於死地..···
他覺得無比悲涼。
滿腔熱血壯志,在絕望的現實面前,不得不逐漸冷卻。如今舉世皆敵,自身難保,釋浮屠不必動一根手指,只需冷眼看著他一步步走向絕地-
他胸膛里湧起一陣無比的不甘、怨恨、憤慨和暴虐,此時的情緒已跟噩夢中的那些厲鬼同步,恨不得毀滅世間的一切。
怒火湧上腦門,剎那間時空錯亂,他彷佛又看見餓遍野的殘酷場景,千千萬方饑民浮腫的面龐在眼前逐漸清晰,冰冷的吆喝、鞭子的抽打和臨死前的袁叫在耳旁混響。
又由近而遠,變為戰場上被坑殺活埋的數萬降卒,以及焚城火焰下哭泣無助的難民——
枯骨堆積如山,那些不甘的怨念一浪高過一浪,向他耳膜中匯攏衝來。
江晨連忙平復心緒,剎那思緒的工夫,背脊已被淡淡冷汗浸濕。
從昨晚的無間地獄開始,這種噩夢已經發生了三次。越到後來,他越發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甚至對那些冤魂死鬼的喜怒哀懼感同身受。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淪為惡鬼當中的一員———
「扶我起來。」他向蘇芸清伸出一隻胳膊。
「你要去哪兒,現在天已經黑了,你又看不清路———.」
「躺太久了,慢走幾步,活動活動筋骨。』
在蘇芸清的扶下,江晨搖搖晃晃地起身,熟悉了一下身體之後掙開蘇芸清手臂,著往外走去。
「喂,你忘了穿外套!」蘇芸清提醒。
她拿起散落在床邊的衣物,幫助江晨一件件穿戴整齊。
最後,她為江晨理好衣襟,上下端詳幾眼,道:「你最近一段日子瘦了許多「是啊,這些天來連番大戰,都沒睡個好覺,哪有不瘦的道理。』」
江晨推開蘇芸清的扶,邁步走出門外。
走廊的另一頭,希寧腳步僵硬地走過來,她的視線與江晨一接觸,就迅速移開,低頭瞧著自己腳尖,默默地從旁邊走過。
江晨也沒有過多注意到她,兩人就像陌生的路人擦肩而過,蘇芸清喚了一聲「小寧」,小女孩恍若未聞,魂不守舍地步入房內。
蘇芸清跟在江晨後面,問道:「你們兩個怎麽了,一個個的都不對勁,是吵架了嗎?」
「嗯,早上論道一場,我贏了。她大概羞愧得無地自容。」
大堂里,杜鵑和雪茶靡正在喝茶,聽見江晨的腳步聲,都起身迎上來。
江晨擺了擺手:「我出去走走,你們不要跟著。」」
跟在後面的蘇芸清說道:「兄長,憑你現在這破身板———.」
江晨沒等蘇芸清把話說完,已經拉開門門,走了出去。
呼嘯的北風颳進來,陰氣森森,燭火瞬間熄滅。
黑暗的氣息彌散,大肆侵蝕著現世,鳴咽之音繞樑盤旋,如同萬鬼齊哭,令人毛髮直豎。
江晨的身影剛一出門,就被濃郁如實質的黑暗吞沒,連人帶影消失不見。
蘇芸清爆了一句粗口,腳尖一點,閃身追出門外。
轉眼間,兩人的氣息消失在人們感應之外。
杜鵑與雪荼靡面面相,隨後,被拂面刮來的冷風驚醒,叫道:「快關門!」
漆黑的街道,完全不見半點光亮,連兩旁路邊的房屋輪廓都看不真切。
江晨立在街心,如同置身荒野墳場,感覺不到半點生命的氣息。甚至連他自已,都逐漸淪為黑暗的一部分。
他隱隱察覺,有一雙毒蛇般的眼睛在暗處窺視自己,正尋找著偷襲的機會。
忽然一股熱量從後方撲來,江晨的肩膀一抖,接著被人握住了手腕。
「如果剛才我有意偷襲,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已經沒命了!」蘇芸清惱怒的聲音在淒冷風聲中傳開。
「如果你是敵人,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江晨冷淡地回應。
他的聲音在黑夜裡並不響亮,但語氣中卻透出強烈的自信。
此刻,他的身體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虛弱過,但與之相應的,他的神魂也膨脹到前所未有的強大,並且每一刻每一秒都在不斷變強,向著那高山仰止的巍峨位置進發,彷佛看不到終點。
那是經歷無數次地獄般的痛苦煎熬和九死一生的磨練之後,才可能企及的境界。在往日看來,它高不可攀,但如今對於品嚐過萬千人間罪孽、無時無刻不在痛苦的靈魂來講,天下之路,皆為坦途。
他甚至有理由相信,只要身體堅持得夠久,在死亡的那一刻到來之前,自己或許有希望抵達那傳說中的超凡「大覺」境界·
這一瞬間,蘇芸清亦為他氣勢所懾,這才恍覺眼前連走路都搖晃的屏弱少年,骨子裡仍潛藏著一頭磨牙吮血的惡獸。那含而未吐、似隱似射的凶煞之念,
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遠離。
蘇芸清更加用力地握住江晨手腕,沉聲道:「天這麽黑,你連路都看不清,
還想往哪兒去?」
「只要一直向北,總會走到的。」江晨昂首眺望天邊,在黑暗的深處,一顆黯淡的星辰自雲層後透出若有若無的枯黃光亮,為曠野中的旅人指引方向。
「你就不能再多等一個晚上,明天白天再走嗎?』」
江晨的聲音輕飄飄地傳過來:「越等,就越虛弱。我不想等了。」
蘇芸清無奈地道:「罷了,我陪你走一遭。」
黑暗中一雙漆黑的眼晴,散發出怨靈般幽幽的光澤,目送江晨兩人逐漸遠去,心中的仇恨已然凝聚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卻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思卻令她遲遲無法邁開腳步。
那樣的心思,名為恐懼。
乾達婆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無比羞愧,同時還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有一種預感,剛才自己如果壓抑不住仇恨的火焰,貿然發動襲擊的話,死的只會是自己。
她以袖覆面,低低抽壹起來。
若杜鵑泣血,夜鶯孤鳴,在這淒寒的夜裡,更透出一股冷透人心的幽魅,連附近孤魂野鬼的哀泣聲,也為之壓低了幾分。
為什麽—————為什麽我連孤注一擲的勇氣都沒有—————·
蒼白的影子仰天悲嚎,披頭散髮,形如鬼魅。
她的情緒牽動無數鬼影,要時間哀鳴鬼哭聲一浪高過一浪,在這死域般的小鎮上起伏迴蕩。
乾達婆擦了擦眼淚,收拾好心情,惡毒的目光轉了個向,瞧往不遠處那一棟客棧。
客棧里隱隱透出燈火,沒傳出半尺就被濃郁的黑暗吞沒。死寂的輪廓散發出陰森的氣息,乍一眼瞧去,宛如一座巨大的墓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姓江的雖然走了,玉女仍然留在那裡。』乾達婆咬牙握拳,『膽敢背叛佛主的卑劣之徒,沒有人能逃過業火的審判!』
枯鴉低徊,骸骨游。
無數漆黑鬼影在墮落菩薩的諭令下,撲向懵然無覺的客棧。
那處土地,將成為一座新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