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高懸,千里赤地。
張雨亭將羅簡送出第二道防線外。
「就到這裡吧!」羅簡回頭,向暈紅月色下的女冠露出笑容,「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一路順風。」張雨亭道。
「貂煌,雨亭就交給你保護了,給我放機靈點!她少了一根頭髮,我就拿你是問!」羅簡向不遠處的黑甲將軍喊道。
「遵命!』」
羅簡揮了揮手,在兩名親兵的扶下上了馬車。
張雨亭目送馬車隆隆遠去,忽見羅簡從車窗探出半個頭來,大聲道:「那個在你心裡留下痕跡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張雨亭猶豫了一下,輕輕吐出三個字:「白鬼愁。」
「怎麽是他?」羅簡原本緊張而期待的雙眼,頓時黯淡。
橘紅色月暈下,張雨亭耳邊的長髮隨風飛舞,搭配她纖細柔弱的體態,顯得無助且悽美。
「抱歉,那不是你想像中的愛,而是恨。我已經無法去愛一個人,只剩下恨她的視線從左手斷指上移開時,馬車已然消失在暮色中。
妖異的月華灑在身上,張雨亭獨自轉身,腳步蕭瑟沉重,一如此刻心情。
愁緒翻湧,鬱郁難平。
不遠處,絲絲縷縷淡薄的粉色霧氣從地平線上升起,繚繞在營帳之間。
夜色慘澹,張雨亭腳下一軟,跌跪在湖邊濕潤的草地上,四肢冰冷乏力。
「張道長!」黑甲將軍急趕過來。
「沒事。」張雨亭擺了擺手,「跌境的後遺症罷了。」
練氣境界從九階「返虛」跌到七階「吞日」,道心蒙塵,竅穴堵塞,也會帶來體魄上的衰退。
張雨亭半蹲著身子,雙眸迷離,眺望遠方。
風吹荒野,霧氣時聚時散,化作萬般形狀,映入她眼中,彷佛喻示著無常的世事。
當噩夢般的生死離別真實地出現在生命中,才讓她深切地體會到,原來那些醜惡和痛苦,絕不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忘情」所能解決的—:
她忽然醒覺,這樣下去,自己的一顆道心恐怕要繼續跌落塵埃。
後半夜的時候,月隱雲中,薄薄星光從縫間撒進來,地面上恍若鍍了一層微霜。
蘇芸清忽然從夢中驚醒,豎起身子向四周張望,大口大口地喘氣。
稍微平復了一些,她募然發現熟悉的人影就坐在床頭,愜愜地注視著她,眼神迷茫。
「小寧,你還沒睡?」蘇芸清異道。
希寧搖搖頭,聲音微澀:「我不困。「
「睡不著嗎?」
「嗯————有女人在慘叫。」
「女人?」蘇芸清豎起耳朵,側頭傾聽了一會兒,疑惑道,「哪有?」
希寧道:「真有!她叫得好大聲,好像還在罵人。什麽『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你仔細聽!」」
蘇芸清朝帳外又聽了一會兒:「有嗎?」」
「有的!確實有人在叫,好像————是尹夢姐姐的聲音?」
夜風颳面,繚繞的霧氣漸漸散開,沙丘遠方露出熹微的光亮,穿透風沙,往洞內投下一片瑩白之色。
江晨走出山洞,沐浴在月光中,凝望著眼前之景,心裏面卻並不平靜。
總感覺,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有事情發生了———·
平江晨長舒一口氣,伸展著身體,任晨風吹拂。
澎湃的力量有規律地脈動,散入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控制著每一絲細微的能量,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開懷,好像能擁抱眼前天地間的一切。
這「金剛」體魄,足以粉碎一切陰暗中的鬼魅!
白裙小姐贈送的「神珠」用於恢復神元,也有奇效,江晨幾番大戰施展神通,此時早已完全恢復,不但神元充沛,甚至還有所進益。
雪茶靡從他身後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整理身上衣物,
她隨意一個動作都嫵媚撩人,讓人不忍挪開目光。
可惜江晨此時無暇欣賞她的媚態,只嫌她磨蹭,曬笑道:「別整了,回去之後洗洗睡覺,不還是要解下來?」
雪荼靡紅著臉道:「女為悅己者容。』
一一笑,眉梢挑動,亦有萬種風情。
江晨無心多賞,扭頭向前,道:「該上路了。』;
雪荼靡加緊腳步跟上來,問道:「小哥哥,奴家背你回去嗎?」
「不用了,老子又不是軟骨病!」
走了十幾里,兩人原路返回烏風鎮。
還沒進入小鎮,江晨忽然停下腳步。
前方一人,獨身行來,不掩殺氣。
狹路相逢。
江晨略感意外,打量著眼前的陌生劍客。
這人一襲青衫,腰懸長劍,比月光更冷的目光盯住了江晨,飽經風霜的面容上滿是恨意。
只有一個人。
卻敢於隻身擋住江晨的去路。
雪茶靡低聲道:「他是「伏龍劍客」孫飛雁,沙丘「四劍」之首,擅長拔劍術,常與人一招分生死。」」
「一魔雙刀四劍,他比你相公「鬼刀」都差一點,一個人就敢來找我,這麽勇的嗎?」江晨步伐的節奏未變,不疾不徐地向前。
青衫劍客的手按在劍柄上,當江晨離他還有十步的時候,他渾身筋肉繃了起來,雙眼多了一分莫名的神采,蓄積的劍意就待一瞬之機宣洩。
『六階「搬血」體魄。揮出那一劍的時候,或許能達到七階。』
江晨心裡評價。他看得出來,這名中年劍客的修為本來只在「中三境」,但在自己強大氣息的壓迫下,這人不退反進,達到了更高的境界。
越挫越勇的型別,可惜螳臂當車————·
江晨面上露出幾分欣賞之色,開口道:「兄台,你哪位?我倆有仇嗎?」
青衫劍客語氣冰冷地道:「你殺了我師父,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師父又是哪位?」
「我的師父,就是白天被你殺死的「紫衣煞神」!他雖將我逐出師門,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今日我要你血債血償!」
「原來是紫衣煞神的棄徒!」江晨和藹地道,「沒錯,紫衣煞神是我殺的,
但他既然已經將你逐出了門牆————..」
「一日是紫衣門人,一輩子都是!」
「那就是沒得談咯?」江晨嘆了口氣。
隨著他這口氣吐出來,後方的雪茶靡猛地打了個寒顫,
如今這個樣子的江晨,帶給她的壓迫感越來越強烈了,僅是一絲不經意間散發出的氣息,就已讓她如履薄冰,戰慄相隨。
在她視野之中,路旁所有或粗獷或雄偉的樹木山巒,都遠不及前方那白衣少年緩行的身影高大。
七步,六步。
沒有任何交談,江晨的手按在了「斬影」劍柄上,預備揮出雷霆一擊。
青衫劍客整個人都處於陰沉威壓的包圍中,眼見對方即將進入自己的攻擊範圍,按在劍柄上的手猛然用力。
他知道自己的空靈狀態無法堅持太久,便決定將勝負賭在拔劍的那一瞬間,
也就在對方走近的下一刻!
五步。
青衫劍客搶先出劍。
劍鞘中蓄滿著寒冽的冰霜,高昂的氣勢驟然爆發至頂點,青衫劍客瞳中進射出森冷的神光,沉肩,轉腕,拔劍,寒芒一閃而沒與此同時,側方的白影地加速,超越了青衫劍客目力能捕捉的極限,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
「嗆!」」
清悅的劍吟聲在青衫劍客耳邊迴蕩。
這是他這輩子聽到的最後聲音。
實力差距太大,結果沒有懸念。
只一劍,勝負已分,生死已分。
青衫劍客緩緩低頭,想要看清這封喉一劍。
這個動作才做到一半,他就無力地栽倒在地。
江晨收劍歸鞘,轉頭問雪荼靡:「沙丘四劍,咱們今天殺了幾個來著?』」
「三個。」雪茶靡回答。
「那還剩一個。他什麽時候過來送?」
「她一直都在。」
「「阿?」
「奴家就是剩下那個—一「飛雪劍」,飛雪無痕。』
「噢—————」江晨瞄了雪茶靡一眼,「那你會向我拔劍嗎?送個頭,湊個整?
雪茶靡咬了咬嘴唇,妖媚一笑:「奴家倒是想送,不過得先去洗個澡————.」
兩人越過青衫劍客的屍體,繼續向前。
到鎮口,兩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白衣女子楊落,和她身邊的杜鵑。
白衣女子遙遙笑道:「江兄方才那一劍,好精彩!」
杜鵑則捧著箱子向江晨奔來,邊跑邊叫:「江大哥,你總算回來了!」
「楊姑娘!杜鵑姑娘!」江晨也露出笑容。
雪茶靡嘀咕:「她們怎麽沒在煙雨酒樓等小哥哥?一點也不聽話-————」
江晨突然打斷她:「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
「臭味?」雪荼靡面露疑惑之色,抽了抽鼻子,有些不自信地往下瞄了瞄。
之前應該都收拾乾淨了啊?
她正要開口,忽見身旁江晨瞳孔一縮,「嗆」地一聲拔出了斬影劍,指向前方。
劍鋒所指,正是杜鵑!
這時杜鵑已經到了近處,本是歡欣雀躍的神色,但一抹暗褐色光華映上她面孔,她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人就筆直往那灰朴的劍尖上撞過去。
—小白衣女子身影一閃,衝過去將杜鵑攬住肩膀抱起,往前跑了好幾步,才從那一抹令人心悸的劍光下逃脫。
楊落放下杜鵑,轉向江晨喝道:「江兄,你干什麽?「
杜鵑還不知自己已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滿臉迷糊地朝江晨望來,問道:「
江大哥,你拿劍指著我幹嘛?」」
江晨死死盯著她,眼晴一眨不眨,凝注了半響,一字一頓地道:「你不是杜鵑!說,你是何方妖魔?」
他眼中看到的不僅是少女,更有另一個虛幻的影子與少女的形象不斷交錯變換著。
那是一個渾身血污、長發凌亂、伸著長長舌頭的吊死鬼,五根枯瘦的手指上留著尖利的指甲,正朝他露出陰森恐怖的笑容!
吊死鬼身上散發出一股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但楊落卻恍然不覺,一隻手搭在杜鵑肩膀上,著眉頭道:「江兄,你沒事吧?她就是杜鵑姑娘啊,你認不出來了?」
「閉嘴!」江晨喝了一聲,劍尖往楊落的方向偏了幾寸,「還有你,到底什麽人,竟敢夥同這惡鬼害我!你把真正的杜鵑藏到哪去了?』
「江大哥在說什麽胡話,我就是杜鵑啊!」那吊死鬼一樣的少女向前走了幾步,有些不高興地起嘴,「這才幾個時辰沒見,你不會連我長啥樣都忘了吧?」
她顯然不相信江晨會真對自己出手,徑直朝前走去。
「別過去!」楊落叫道。
在江晨眼中,惡鬼的形象越來越鮮明清晰,乃至完全掩蓋了杜鵑的模樣。
那惡鬼口中吐著一條細長細長的舌頭,鮮紅似血,垂在腹下不住晃著。
它挾來一股陰風,在風中來回擺動,一雙凸出來的眼珠死沉沉盯著江晨,陰森森的滿是惡毒。
江晨的劍本該凌厲無情,但在揮出去的剎時間,他猶豫了。
他俯首看到了那惡鬼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卻與本體不符,依然是嬌俏的少女身影!
他自己腳下的影子卻在這時扭動起來,竟然從地面抬起了半個身子,像是從漆黑泥淖中爬出來,沖他露出一個無比陰森詭異的笑容。
江晨驚出了一身冷汗。
「江大哥,你好好看著我!」杜鵑不管不顧地走來,「你真認不出我是誰?」
但在江晨耳中,聽見的卻是惡鬼的桀桀怪笑,以及周圍陰風淒冷的伴奏。
正前面的吊死鬼對著他的眼睛,塗滿鮮血的長舌驟然彈起,朝他脖頸射來。
「
江晨本可以揮劍格擋,但心中忽然覺得不妥,倉促地偏了一下腦袋,躲過了長舌的直刺。
他開始懷疑,這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
他若一劍揮出去,殺死的究竟是惡鬼,還是杜鵑?
長舌從臉旁經過時,他甚至能聞到上面的腐臭氣息,以及看清每一小塊紅肉的顫動——-沒有什麽幻象能帶來如此真切的感觸。
「這是幻術嗎?」江晨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自從四階「淬骨」之後,鹵門閉合,就很難被邪祟迷惑。而八階「金剛」體魄,更是能硬扛法術,生撕陰神,尋常幻術對他根本不會產生半點效果。
除非,有「大覺」佛陀出手了————·
惡鬼的長舌旋繞回來,圍著江晨脖子纏了一圈,如繩索一樣收攏-—·
「喀!」
一聲沉悶的響動,長舌完全絞緊,卻撲了個空。
原本在那裡的江晨已經如空氣一樣消失,又出現在不遠的另一處。
江晨從九之門中出來時,他眼中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片空曠。
這是一片遼闊的原野,骷髏狀的陰雲覆在天空,黑與紅構成了這裡的主色。
滿地的殘肢碎肉,怨靈在周遭徘徊,惡鬼們從血泊中覺醒,發出暗啞的哀嚎聲,一個個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江晨靠近。
陰雲低垂,萬鬼慟哭。
不久前看過的那張《幽冥地獄圖卷》,在江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夠回憶起那上面的每一條魔幻而狂亂的花紋!
也許我並沒能將那幅畫真正撕毀?
地獄般的景象中,唯有一人還保持著原本的真實一一那名嫻靜優雅的白衣女子,站在杜鵑所化的吊死鬼旁邊,冷眼瞧著江晨,眉不語。
「是你搞的鬼?」江晨沉聲問。
「江兄,你看到了什麽?」白衣女子眼波流轉,無辜迷茫的表情不似作偽。
江晨冷哼一聲,視線移到旁邊吊死鬼身上。
「杜鵑!如果你真是杜鵑的話,我記得你身上還有幾道符咒沒有撕掉吧,給我看看。』」
「啊,你說的是「封靈咒」嗎?楊大哥幫我撕掉了。」杜鵑回答。
江晨定了定神,揉了揉眉心,心中默念了一遍《驅魔咒》,再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站著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剛才那個恐怖醜陋的吊死鬼已不知所蹤。
杜鵑站在江晨面前,正疑惑地端詳他的臉色,問道:「江大哥你到底怎麽了?生病了嗎?」
「沒事,可能是太累了。」江晨閉上眼睛,用力甩了甩頭,再去看時,眼前再度浮現出地獄般的場景。
這還沒完沒了了!
江晨吸了一口氣,道:「我好像中幻術了,不過沒有大礙,休養一陣應該就能恢復了。」』
「又是那五個壞蛋搞鬼嗎?他們好可惡,打不過江大哥,就暗戳戳地搞些陰謀詭計!」」
「不是他們。」江晨忽略了周邊那些蠢蠢欲動的厲鬼幻影,視線在眼前兩人身上游離,「你們兩個,怎麽沒在酒樓等我?』」
「哦,鎮上好像出事了,聽說死了很多人,那些混江湖的全都逃跑了,楊大哥也帶著我出來了————.」
「楊大哥?你確定她是大哥,而不是大姐?」
「這個很明顯啊,他那麽平,怎麽可能是女人。』」
「也許只是纏得比較緊罷了。你不也很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