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老者繼續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兒,他的臉色微微變化。因為他聽見了樓梯那邊的對話,面子有些掛不住了。
灰衣漢子報出了「紫衣煞神」的名號,請那年輕人上二樓一敘,但那小子居然不當一回事,說不認識什麽「紫衣煞神」,也不想過來浪費口水,他只想上三樓去找一位朋友。
紫衣老者並不在意那小子是來喝酒還是來找朋友,但是在聽了「紫衣煞神」
名號之後,依然無動於衷,著實讓他有些惱火。
他老煞神還沒退出江湖,江湖就有人想要潑了他這杯涼茶?
放在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只要他老煞神的名號一出,多少英雄好漢納頭便拜,想當他的干孫子而不得門路?
「老了,真是老了。」紫衣老者搖搖頭。
他握著煙杆,緩緩起身。
在退隱江湖之前,他原本只想再做最後一筆大買賣,就金盆洗手。
如今看來,江湖忘性太大,得再給這座江湖長長記性。
一股野獸般的氣勢正從他體內釋放出來,迫得鄰座諸人駭然失色。
樓梯口的吵聲立即消失,煞氣所指之處,眾人匍匐瑟縮,戰戰兢。
紫衣煞神滿意地吸了口煙。
他喜歡這種感覺,看著整座江湖都匍匐在他腳下。
但他緊接著皺起眉頭。
在匍匐的那一片人中,一個依然站著的人影就顯得很突兀,很不和諧。
紫衣煞神嘆了口氣,煙霧翻騰。
既然江湖不平,那就只能用腳把它踩平。
那年輕人轉頭朝紫衣煞神望了一眼,笑了一笑,邁步走來。
紫表煞神也是一笑。
初生牛犢不怕虎,好樣的!
這種好樣的年輕人,他已經有四五年沒殺過了。
紫衣煞神用手指彈了彈煙杆,正要開口,卻見那年輕人擺了擺手,道:「我趕時間,咱們就省點口水吧。」
紫衣煞神睬起眼睛,殺氣愈重。
投胎也講究一個良辰吉時,趕早不趕晚,可以理解。
「鬼刀」段如晦眼神灼熱地望著紫衣老者背影。
暗紅沙丘的江湖,講究「一魔雙刀四劍」,等這位老魔退出江湖,身為雙刀之一的「鬼刀」段如晦,就有希望去爭一爭頭把交椅。如果能看到老魔出手,學到一招兩式,自然希望更大。
黃衣少年湊在雪荼靡耳邊,小聲說道:「爺爺已經四五年沒出手了,荼靡姐姐運氣不錯,可以大飽眼福。」
這小子靠得實在太近,雪茶靡警了丈夫段如晦一眼,臉上悄然泛起紅霞。
這麽近的距離,大飽眼福的還不知是誰呢。
紫衣煞神一襲紫衣獵獵飄動,渾身散發出驚人的煞氣。
他忽然抬起手臂,一掌拍出。
看似樸實無華的一掌,卻如打了個悶雷,無形的劈空掌力實實擊中自標,血肉之軀毫無疑問會多出一個窟窿,為江湖再添一個傳說。
周圍的江湖豪俠們齊齊了一聲。
沒打中?
那白衣少年怎麽動也不動?
紫衣煞神眯起眼晴,淡淡地道:「少恭,你往後面去。」
「爺爺?」黃衫少年發現祖父的表情不太對勁。
「你不是約了姓楊的小娘子喝早茶嗎,去吧,一會兒我再找你。』」
黃衫少年雖隱隱覺得祖父跟平時不太一樣,但也毫不擔心身為整座沙丘江湖魁首的祖父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便依依不捨地從雪茶靡身旁挪開,動身去赴那位楊家小娘子之約。
雪茶靡看著黃衫少年翻窗而下,身影消失在街角,心情略微有些失落。
自己的魅力,原來還不能完全壓過那位楊家小娘子麽?
她的丈夫「鬼刀」段如晦,則死死盯著樓梯口的那條人影。
別人看不出來,身為沙丘江湖前五人之一的「鬼刀」則看得一清二楚,紫衣煞神的那一掌不是沒打中,而是被人結結實實擋了下來。
那白衣少年只揮了揮手,就震開了煞氣驚人的劈空掌力,輕鬆自如的樣子,
好像只揮開了一縷涼風。
這又是哪裡來的高手,沙丘江湖前十人之中,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啊!
隨著那白衣少年邁步而入,竊竊私語的酒樓諸人一齊聲。
遠處的另一座醉鄉酒樓上,平等王和乾達婆眯著眼晴眺望著煙雨酒樓的方向。
「打起來了!終於打起來了!」乾達婆著拳頭,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平等王撫掌笑道:「菩薩稍安勿躁,一切都按計劃進行。」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問徐少鴻:「你給老爺子的那幅畫像,他開啟了嗎?」
徐少鴻不確定地道:「沒有吧?
「那豈不是說,他們本來就會打起來?咱們那筆錢白花了?」平等王有些肉疼地咧了咧嘴。
徐少鴻連忙安慰:「大人別急,萬一老爺子失手了,咱們不是還能把錢再拿回來嗎?」
「有道理啊!」平等王眼睛一亮,警了一眼旁邊乾達婆的臉色,又改口道,
「不過,還是希望老爺子別失手吧———』」
江晨一步步走近。
在紫衣煞神的眼裡,這少年瘦削的身軀正急劇在視野中膨大,頃刻間變得比整座長街的樓閣高牆還要偉岸,塞天充地,占據視野,讓人眼眶脹痛欲裂。
煉神修士!
老魔愈發吃驚。這小子不僅體魄強悍,還兼有衝擊心神的手段,果然是個生平僅見的勁敵!
他猛地一咬舌尖,刺痛之感與腥鹹的味道在口中溶散,總算令視線恢復了清明。
「老哥,拳頭有點軟啊,早上沒吃飯嗎?」江晨笑道。
老魔鼻孔里一聲悶哼,體內骨骼發出爆豆般一陣脆響,高大的身材憑空變大幾分,雙手長出長長指甲,手指關節變得粗大,膚色轉為青黑,彷佛正由人轉變成一種巨型野獸。
他身後的「鬼刀」和雪荼靡慌忙向兩邊退開,以免被玄罡高手的戰鬥餘波覆及。
如此強盛的氣勢,已然不在江晨之下,赫然是八階「金剛」境威壓。
周圍的嘍羅們僅稍微感受到了這股氣息的餘威,就被嚇得腳軟腿軟,油然生出一股尿意,有幾人甚至當場失禁。
彷佛站在他們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龍,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駭人的威壓。
此乃六階神通「蛟之軀」!
老魔倚仗這種神通,不知斬殺了多少曾經強絕一方的高手。就算是修為與他伯仲之間的玄罡強者,在洪荒蛟的威壓下都會大受影響,由猛虎變為羔羊。
江晨的腳步微微一滯,隨即恢復如常,節奏不變地走來。
紫衣煞神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腳下重重一踏,震得樓房搖晃的同時,魁梧的身軀如出膛炮彈般朝江晨衝來。
江晨眯起雙眼,拔出了腰間斬影劍。
伴著「嗆螂」一響,長劍在撲面襲來的狂風中撕開一道狹長的暗影。
「好小子,竟敢跟老夫硬碰硬!』紫衣煞神驚喜。
蛟體魄帶來的戰力固然非凡,但對體力的消耗也十分嚴重。如果這小子選擇與他遊走周旋的話,勝負還在兩可之間,但若貼身正面作戰,老煞神的火拳電腳分分鐘斃他於掌下。
七步距離轉瞬即過,兩者的交鋒只有一剎那的時間。
光明與黑暗交織碰撞,閃電穿梭而逝。
紫衣煞神信心十足的一掌轟擊出去,卻發現對方霍地從他眼皮底下消失了。
怎麽可能?』紫衣煞神大駭失色。
那小子的速度明明不及自己,為何能在自己氣機鎖定之下憑空消失?
在後面!』紫衣煞神在下一瞬又恢復了對江晨的感應。
為了剎住沖勢,老煞神右腳在樓板上轟然踏了個窟窿,而後迅疾轉身,揮肘撞向背後那人的胸膛。
以老煞神此時的體魄和速度,別說八階「金剛」了,就算是九階「無解」境強者也難以躲開這一肘。
江晨沒有躲閃,就是在兩人身形交錯的時刻,神通發動「空間凝固」!
世界變成了一幅畫卷,人形惡蛟的肘擊在抵達他胸前兩寸處的時候,然歸於靜止。
紫衣煞神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在過往的數十年生命中,他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經歷每當與死亡擦肩之時,或者臨陣突破的契機,都會生出一種「時間變得緩慢」的錯覺,彷佛不甘的意志能讓生命的最後一刻無限延伸,將過往的一幕幕畫面都重新放映一遍,直到最後一幕的到來。
紫衣煞神的運氣向來不錯,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方能江湖登頂,俯瞰眾生。
這一次,他亦按照以往的經驗,爆發出驚人的潛能。
氣質再度攀升,達到某個臨界點,僅差一步就是九階「無懈」之境。只是遲遲無法捅破那層窗戶紙。
「就差一步了,只要老夫邁出腳——·
這個念頭升起時,紫衣老者心頭忽然湧出一種惶恐之感。
為何還是不能動彈?
為何連邁腳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明明只要輕輕一步,就能捅穿那層窗戶紙,破境九階,回歸現實,為何我依舊還停留在這個虛無空靈的世界中,無法動彈?
難道,這不是我的破境之夢,而是他的夢境?
在紫衣煞神睜得老大的眼睛裡,映出江晨揮劍的身影。
江晨的臉色同樣不怎麽好看,要困住面前這頭人形惡蛟,神念的損耗極為嚴重。而且在凝固的空間裡行動,江晨自己也不太適應,只能像慢動作一樣,一點一點地把劍尖往前推進。
幸好這個老家夥的防禦沒有沈月陽那麽周密一一至少那顆快要瞪出框來的眼珠子就是個明顯的破綻。
灰褐色劍身在視野中漸漸放大,紫衣煞神的臉色慘白一片,如果空間沒有凝固的話,他一定已經滿頭大汗。
以紫衣煞神那一身刀槍不入的蛟皮骨,就這麽站著讓江晨刺上十來次也無妨。問題是江晨偏偏瞄準了他防禦力最為薄弱的眼珠子,看起來那把冷光幽幽的劍上還淬有劇毒,老魔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那數十種毒素和詛咒混合起來的邪物,只要捱上一下就可以準備後事了————·
倘若能閉上眼睛,洪荒蛟種的眼皮應該也能抵擋一陣子,但在凝固的空間內,此時老魔卻連眨一下眼都做不到!
漫長的煎熬終於走到終點。
老魔在短短一息間想到了上百個法子,沒一個湊效,反而加深了他的焦躁與惶恐。所以當斬影劍扎進他眼眶裡的時候,無盡的恐懼最後有了歸宿,他感受到了解脫似的輕鬆。
這一回不是錯覺,他也沒能險死還生,數十種詛咒滲透血液筋骨,轉瞬將強橫的蛟體魄腐蝕得千瘡百孔。
畫卷破碎,世界流動,風聲重新傳入耳中。
江晨抽劍後躍,一邊調息凝神,一邊打量對手的遺容。
老魔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貪婪地享用生命盡頭的滋味。
他雙眼中的瞳孔開始擴散,視野里江晨的身影左右搖曳,模糊難辨。
「老哥,在下的神通還不熟練,讓你受苦了。」江晨的聲音在紫衣老者聽來彷佛隔著很遠的距離,極不真切。
與「光陰靜止」相似,「空間凝固」也是封鎖住敵人行動能力的神通,唯一的區別就在於,人們感知不到靜止的光陰,生死不過一瞬間,卻能在凝固的空間中保留意識,眼睜睜地感受死亡臨近,無疑會遭受很多痛苦。
從這方面來講,「空間凝固」比「光陰靜止」更加殘忍。
老魔吐出一口濁氣。
果然是江湖輩有才人出。他這位紫衣煞神橫壓江湖二十年,終於迎來謝幕時刻。
江湖兒女江湖老,他總算沒有死在病榻上。
江晨拱了拱手:「我朋友應該等急了,在下趕時間先走一步,對不住對不住。」
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紫衣老者臉上的黑氣突然加濃。
難道這小子,不是沖幽冥秘寶而來,真的只為了見一個朋友?
「鬼刀」段如晦和美艷少婦雪荼靡面面相,都有此疑惑。
他們本來都做好了把寶藏一事老老實實和盤托出的準備,結果人家提都沒提,就這麽走了?
那麽這位輕鬆擊殺紫衣煞神的少俠,究竟是干什麽來了?總不至於真的只為了跟朋友吃飯吧?
紫衣老者雙眼突然凸出,唇角同時溢位一股紫色血水,那是給最後一口濁氣逍出來的
他突然覺得自己死得實在太冤了!
江晨走到樓梯口,忽然轉頭道:「我剛才聽那幾個堵門的嘍羅說,你們是來找一個什麽寶藏的?」
「鬼刀」段如晦和雪茶靡心頭齊齊一凜,心知重頭戲來了。
屋內鴉雀無聲,無人敢答。
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段如晦和雪荼靡臉上望去。
紫衣煞神死了,此時的領頭人當然也換成了這對夫婦。
江晨隨意伸手,朝雪荼靡一指:「這位姑娘,對,就是你!你在這裡等著,
幫我盯著這夥人,我跟朋友吃完飯再回來找你!如果走掉一個,唯你是問!「
雪荼靡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但江晨已經轉頭走開了。
雪茶靡與鬼刀段如晦面面相,只覺得這傢伙的行事風格未免太過於隨性了哪有這樣的啊?
為了去趕時間跟朋友吃飯,就把江湖第一人殺了?
聽說了寶藏的事,又不想耽誤跟朋友吃飯,就讓我雪茶靡來幫你看場子?
敢情江湖魁首的命和人人趨之若鶩的幽冥秘寶都沒你那位朋友重要是嗎?
你要吃飯就吃飯,要找寶藏就找寶藏,現在把我架在這裡不上不下的,算怎麽回事?
死都不讓人死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