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03

  陸難說得很平淡,林與鶴聽了卻恍然。

  他也明白,如果是在兩人結婚後,哪怕是之前過年回家撿起記憶時,陸難對他說了這件事,他自己肯定也會像陸難說得那樣,被感激的情緒先入為主。

  因為那時候林與鶴還沒有確定自己的感情。

  他就像一個在沙漠裡長途行走的人,在抵達終點之前,任何一陣風都有可能改變他的方向。

  陸難又低頭,親了親林與鶴的眼下。

  每一寸皮膚,他都曾細細吻過。

  「所以說,更幸.運的是我。」

  「才追到了你。」

  林與鶴眨了眨被親過的眼睛。

  他又在對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林與鶴感覺像是一款難度很高的遊戲,哥哥費盡了心血才通關。

  終於拿到了自己這個獎.品。

  晚餐最終還是在放涼之前被吃掉了,雖然聊了很多,但兩人並沒有繼續做什麼——林與鶴明天還要上課。

  晚上休息時,林與鶴上床之後很快就睡著了。他現在的睡眠質量比之前好了很多,這大部分應該歸功於陸難,除了取暖,男人還兼任了入睡困難時幫忙累到睡著的任務。

  不過今晚,林與鶴卻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穿回了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的袖管里伸出一隻細瘦的手腕,蒼白的手背上滿是青色的針眼。手指被凍得毫無血色,指甲都透著不健康的白。

  那是林與鶴最瘦的時候,正值抽條長個的青春期男孩體重甚至不足一百,那時候他每天都覺得很冷,胸口經常被熱水袋烙出一片紅。

  他能聽見自己沉重而艱澀的呼吸聲,身旁的氧氣罐咕嚕咕嚕冒著水泡,單薄的胸膛一次又一次深深地起伏著,那是林與鶴的身體能做出的最大幅度的動作。

  林與鶴轉了轉酸澀的眼珠,四周是一片灰濛濛的白,房頂的牆皮風化,白石灰皮坑坑窪窪地打著卷,隨時都有可能剝落。

  砸中他。

  旁邊病床的家屬又來陪護了,剛煮好的雞湯飄來濃郁的香氣,圍了病床一圈的家屬把病房分成界限分明的兩半,一半是安慰和鼓勵,一半是沉默和孤寂。

  林與鶴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他睡不著。人體在缺乏足夠能量的時候會進入休眠狀態,儘可能地維繫生命運轉。但林與鶴的自我保護機制也不太夠用了,他太冷,病床旁有人路過帶起的空氣流動都能吹到他,即使睡著了也會被發麻的手腳凍醒。

  他只是在一秒一秒地捱著時間。

  漸漸的,耳邊熱鬧的說笑聲模糊了一點,這一個小時或許可以慢慢過去了。

  身旁又有涼風,是人走過的痕跡,林與鶴沒有睜眼,最開始時他還有過期待,現在他已經明白——這個時間,不會有人為他而來。

  他繼續沉默地躺著,直到腳踝微微一涼,被子的下方被掀開了,隨即有什麼東西塞進來,墊在了冰涼的腳趾下面。

  柔軟,溫暖。

  是一個暖水袋。

  林與鶴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他的臉很陌生,正笑著和林與鶴說著什麼,但奇怪的是,林與鶴卻聽不清。他茫然地看向對方,努力想辨別,卻忽然在房門的玻璃外,看到了一雙暗色的眼睛。

  林與鶴猛地驚醒,沉重的呼吸聲在夜幕中格外明顯,天還沒亮,室內一片昏暗,林與鶴摩挲著去開床頭燈,卻聽見「滴」的一聲響。

  暖黃色的燈光從另一側床邊傳來。

  身旁的男人握住了他帶著薄汗的手腕,低聲問。

  「怎麼了?」

  林與鶴大口地喘著氣,怔怔地看著對方。

  看著那雙烏沉沉的眼睛。

  他聲線沙啞,嗓音都有些變了調:「你……你去看過我?」

  陸難伸手,從床頭恆溫箱裡拿出一條溫熱的一次性毛巾,輕輕幫林與鶴拭去了額頭的細汗。

  「什麼?」

  「就是我做手術的時候。」

  林與鶴咳了兩聲,聲音才恢復。

  他說:「我夢見我在病房裡,隔著房門看到了你……」

  陸難擦完額頭,又把毛巾攤開,反折了一下,放在掌心裡,幫人細細地擦了把臉。

  毛巾是熱的,擦在皮膚很熨帖。林與鶴仰頭配合完動作,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哥哥的動作好像在哄被噩夢驚醒的小孩。

  陸難的聲音也很低緩。

  「我去過。」

  林與鶴一頓。

  「我也跟著一群醫生進過病房看你,你還笑著跟我說謝謝。」陸難說。

  林與鶴有些發愣:「啊……」

  他想起剛剛的夢,小聲說:「我那時候臉色挺差的吧。」

  「特別差。」

  陸難低聲說。

  他把毛巾收好,雙手握住了林與鶴的十指,用體溫幫人暖熱。

  「你瘦得皮包骨頭,聽診的時候直接能看到突出的肋骨。」

  整個人就那麼瘦一小團,吃了十多年的飯,居然還和小時候一樣,沒漲一點肉。

  想抱他,碰不到,就已經被那過瘦的軀體硌得心裡流.血。

  人也和小的時候一樣。

  「疼也不叫,只衝著人笑。」

  那時候陸難就想,為什麼?

  這麼乖,怎麼偏要受這麼多折磨。

  林與鶴怔怔地看著陸難,忽然抬頭,親了親男人的眉心。

  「不要擰。」林與鶴小聲說,

  他輕輕回握住了陸難的手。

  「那時候,我也讓哥哥難過了吧。」林與鶴說,「你來看我,我卻忘了你。」

  還是哥哥讓他忘記的。

  真正見到什麼都不記得的自己的那一刻,哥哥又在想什麼呢?

  陸難沉默。

  到這種時候,林與鶴還在想著別人的痛。

  他垂眼,偏頭吻了吻懷中人的額發。

  「那時候,我覺得你遠離我是好事。」

  林與鶴愣了愣,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回答。

  「為什麼?」

  陸難低聲說:「他們都說我命格太硬,和誰離得近了都不會有好下場。」

  林與鶴睜大了眼睛。

  他想起了陸難父母的突然過世,想起陸廣澤在香江那座酒店裡笑著說過的「你看看他的下場」,想起十五年前陸難剛到白溪鎮時拒人千里,和誰都不曾親近。

  林與鶴突然反應了過來,那些鋪天蓋地的報導里加大加粗的「天煞孤星」,那些「克父、克母、克親」的傳聞,在盔甲成型之前,其實不可能沒有造成過傷害。

  陸難原本也不是沒在意過。

  他是個瘟.神,總會帶來不幸,要離林與鶴遠一點。

  所以在引來的禍患傷到林與鶴時,陸難獨自離開,才會決然地讓林與鶴忘記自己。

  林與鶴匆忙想反駁:「不是,你才不是……」

  話沒說完,卻被低下頭來的男人輕輕吻住了。

  他聽見了一點笑聲,很輕。即使看不見,林與鶴也能想像出對方的眼睛此刻有多溫柔。

  「我知道。」

  陸難笑著說。

  「還是你告訴我的。」

  之前陸難一直遠遠地看著,沉默地保護著林與鶴,也以為自己只是想補償原本的過錯。

  直到對方突然要手術,陸難隔著門看他,又進門去見他,一次比一次更近,一次又一次靠近的時候。

  才察覺不對。

  想要更多。

  想見他,想碰他,想看他笑。

  想要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也出現自己。

  「後來手術成功的結果出來,我就知道了。」

  陸難細細地吻著懷裡的人,說。

  「你能回來,你願意回來,是恩賜,是我的好運。」

  「從此之後,我再沒信過那些克親的傳聞。」

  陸難終於有了盔甲。

  「命運待我不薄。」

  他們都幸.運,他們是彼此的好運。

  是彼此一生的獎.品。

  ——

  兩天後,周五。

  時隔大半周,林與鶴終於再次收到了耿芝的電話,對方的語氣也恢復了正常。

  林與鶴見狀稍稍放下了心來。

  「我之前還擔心你們,聽說方大哥還請了假,他沒事吧?」

  耿芝咳了一聲,說:「沒事。」

  雖然他的語氣很平靜,但不知道為什麼,林與鶴隱約覺得對方心情很不錯。

  「對了,我找你是要說吳家的事。」耿芝說起了正事,「你知道他們來燕城了吧?」

  林與鶴:「嗯。」

  這事之前沈回溪提過。

  「他們今天上午回去了,」耿芝說,「帶著吳欣轉了院,林峰也跟著一起,哦對,還有那個白雪。」

  林與鶴意外:「……白雪?」

  她跟著去幹什麼?

  「吳家本來說要找白雪算帳,結果見了面才發現,白雪和吳欣弟弟認識,」耿芝嗤了一聲,「結果老相識就敘起舊來了,正好白雪的公司要外派,她說過去跟林峰的業務聯繫方便,就一塊回去了。」

  說是業務方便,誰知道到底是什麼方便呢。

  林與鶴皺了皺眉。

  怎麼……亂七八糟的。

  「他們弄這烏煙瘴氣的,你也不用關注了,他們自己都自顧不暇。」

  耿芝說。

  「聽說白雪要跟著之後,吳欣氣得半死,林峰一邊陪護還一邊幫白雪理行李清單,這事醫院都傳開了,當笑話看。」

  「惡人自有惡人磨,讓他們三個自己折騰去吧。」

  林與鶴低應了一聲。

  掛點電話,他看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

  ……原來一直都是這樣嗎?

  當年的事,林與鶴不是沒有怨過,為什麼愛情可以這麼輕易地給予又收回,換個對象繼續重演。

  現在又換了個對象,林與鶴才發現。

  原來林父一直如此。

  劣質的深情。

  打完電話又上了一節課,就到了放學時間。周五下午沒課,林與鶴直接回了家。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陸難也在。

  「下午不上班了嗎?」林與鶴問。

  「嗯。」陸難說,「過周末。」

  「去洗手,吃飯了。」

  林與鶴洗完手出來,午餐已經擺好了。

  桌上擺了一碗姜鴨湯,林與鶴盯著湯看了一會兒。

  他想起了自己把二百萬還給林父時的那頓飯。

  一個盛好湯的瓷碗遞過來,擺在了林與鶴面前。

  「怎麼了?」陸難問。

  林與鶴的視線轉到陸難身上,也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問。

  「哥哥,你想過以後嗎?」

  「很久很久以後,」林與鶴說,「久得走到盡頭的時候……」

  陸難淡淡道:「久到哪個人先離開的時候嗎?」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丟丟結尾,馬上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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