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禾,你這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竟然還敢出現在我們面前?」
一見蘇禾,馮天霸的臉色陡然一變,怒氣沖沖地迎上前去,不由分說地劈頭蓋臉一通喝斥。
「虧你口口聲聲和柳大人稱兄道弟,今天卻在背後捅刀子,這裡不歡迎你……」
「住口!」面沉似水的柳尋衣陡然喝止,「你在說什麼混帳話?」
「要不是他在忽烈面前胡言亂語,也許我們不用和蒙古人比試三場……」
「一派胡言!」
「可……」
「馮統領,坐下喝口茶。」
黎海棠見機行事,一邊將憤憤不平的馮天霸攔在身後,一邊朝蘇禾訕訕一笑,示意他不要怪罪。
「蘇大哥,馮天霸他……」
「蘇某明白馮統領的心情,不會與他計較。」蘇禾不以為意地苦澀一笑。
「那就好。」柳尋衣的態度雖一如往常,但言辭卻十分生疏,「天色已晚,不知蘇大哥有何貴幹?」
「我來找你……」蘇禾欲言又止,似乎心有顧忌,「行營內說話不方便,如果柳兄弟不忙……可否隨我去一個地方?」
「這……」
對於當下的處境,柳尋衣本欲出言拒絕,可當他看見蘇禾那副緊張而期待的神情時,到嘴邊的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好!」
躊躇再三,柳尋衣將心一橫,向黎海棠、馮天霸叮囑幾句,而後跟著蘇禾一路離開行營。
金烏西墜,令天色變的愈發昏暗。各懷心思的蘇禾與柳尋衣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走在一望無垠的茫茫草原,不知不覺,二人已走出七八里地。
「蘇大哥,我們究竟去什麼地方?」柳尋衣望著埋頭前行的蘇禾,又回望一眼漸行漸遠的行營,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主動打破沉默,「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快到了!」蘇禾並不接柳尋衣的話茬,自顧說道,「再走一盞茶的功夫便是。」
「是哪兒?」
「一個能令人忘卻煩惱的地方。」
「這……」
未等柳尋衣繼續追問,蘇禾已越走越遠,魁梧的身姿在晚霞的映射下泛著一層若有似無的彩暈,仿佛與草長鶯飛,一碧萬頃的大草原漸漸融為一體。
片刻之後,柳尋衣和蘇禾走入一片起伏不平的草地,不遠處隱約可見炊煙裊裊,於空蕩寂寥的漠北草原顯的分外離奇。
他們朝炊煙的方向快走幾步,待翻過一座草坡後,一間泛著幽幽燭光的涼棚,赫然呈現在二人眼前。
簡陋的涼棚七扭八歪地架在草地上,被風一吹仿佛搖搖欲墜,看上去極不結實。
涼棚下,架著一口鍋灶,灶旁堆放著成山的奶酒和干肉。不遠處擺著一張斑駁破舊的長桌及兩條坑窪遍布的長凳。
除此之外,棚下只剩兩盞聊勝於無的燭台,一盞掛在棚柱上,另一盞放在桌子中間。
涼棚四周,聚集著數十隻膘肥肉厚的綿羊,於日月交替的愜意時光,優哉游哉地咀嚼著生生不息的肥美水草。
此時,一位年過六旬的佝僂老人,手持長鞭慢慢悠悠地轟趕著遠處的綿羊,口中不斷發出陣陣吆喝。
另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守在灶火旁,用一柄大勺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滿滿一鍋羊肉,不時朝熱氣騰騰的濃湯中投入幾把香料,令本就香氣撲鼻的羊肉變的愈發鮮美,濃濃的肉香隨風飄蕩在遼闊草原,沁入姍姍而來的柳尋衣和蘇禾的口鼻,令二人情不自禁地口中生津,腹中打鼓。
「巴音!」
「啊……」
當少年全神貫注地熬製肉湯時,蘇禾躡手躡腳地來到近前,突然開口,登時將這名叫「巴音」的少年嚇的身子一顫,手中的大勺「咣啷」一聲掉進鍋里,口中發出一道驚呼。
「渾小子,是不是又把湯鍋打翻了?」
遠處的老者循聲而望,同時抬腳朝涼棚走來。
「蘇大哥!」
當猝不及防的巴音辨認出蘇禾後,眼中的驚恐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濃濃的欣喜之意。
「爺爺,是蘇大哥!是蘇大哥來了!」
巴音一邊朝罵罵咧咧的老者解釋,一邊興奮地繞著蘇禾手舞足蹈。
反觀蘇禾,面對少年的過分熱情非但沒有半點不悅,反而出手攬住他的腰,像拎一隻小雞仔似的將其高高舉過頭頂,再慢慢悠悠地放下來。
「兩年未見,你又長了不少肉。」
「爺爺告訴我,只有多吃肉才能像蘇大哥一樣強壯。」
面對蘇禾的寵溺,巴音嘿嘿一笑,轉而將狐疑的目光投向站在遠處,一臉茫然的柳尋衣,錯愕道:「他……是蘇大哥的朋友?」
「柳兄弟,我來為你介紹。」蘇禾引薦道,「他叫巴音,與我出自同一部族。那位放羊的老人名叫賽罕,是巴音的爺爺,也是這間草原酒館的主人。」
「草原酒館?」柳尋衣一愣,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這裡是一間酒館?」
「只是名義上的酒館,實則一年半載也做不成幾單生意,我和孫兒不仰仗它吃喝,我們有自己的草場和羊群。」賽罕將手中的長鞭放到一旁,布滿皺紋的臉上洋溢著和藹的笑容。
賽罕的步伐有些奇怪,一瘸一拐,似乎左腳是跛的。
「柳兄弟,你可不要小瞧這位老人,他曾追隨窩闊台大汗東征西討,立下無數戰功。論資歷與功勳,他今日的地位應與『河西王』按陳旗鼓相當。」蘇禾低聲解釋,「不過賽罕一生淡泊名利,自從他為窩闊台大汗斷了一條腿後,自知此生再難披堅持銳,因此主動捨棄大汗賜予的高官厚祿,請辭回家頤養天年。這片草場,就是窩闊台大汗在世時賞賜他的。」
蘇禾一席話,令柳尋衣目瞪口呆。他愣愣地望著其貌不揚的賽罕,無論如何都不敢想像眼前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老人,曾幾何時竟是於萬軍從中大殺四方的蒙古驍將。
「皆言漠北是英雄地、龍虎冢,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柳尋衣由衷感慨,朝賽罕恭敬一拜。
與此同時,他的內心情難自已地湧出一抹淡淡哀愁。漠北遍地是能征善戰之輩,男女老幼無不崇尚勇士,並且奮發圖強。
相比之下,「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大宋……顯的愈發蠢弱而可憐。
「好漢不提當年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們年輕人好意思說,老東西我卻不好意思聽。」賽罕朝柳尋衣拱手還禮,別有深意地笑道,「十幾年來,蘇禾還是第一次帶朋友來這裡。」
「哦?」柳尋衣大驚,看向蘇禾的眼神變的愈發複雜。
「看你的穿著打扮……似乎不是蒙古人?」
被賽罕打斷思緒,柳尋衣匆忙應答:「老人家好眼力,在下是漢人。」
「漢人?」
賽罕和巴音對視一眼,雖未明言,但柳尋衣卻能從他們的眉宇間看出一絲驚詫。
「漢人好啊!」賽罕稱讚道,「中原大地千百年來出現過無數能人異士。窩闊台大汗在世時曾再三叮囑,欲汗國強盛,必摒棄異族之見,重用中原文人,效仿你們開科取士,廣納天下英才。」
「窩闊台大汗高瞻遠矚,難怪能將不可一世的金國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此刻,柳尋衣分辨不出賽罕的誇讚究竟是真心實意,還是冷嘲熱諷,但他五味雜陳的心……卻是真實的不能再真實。
「他叫柳尋衣,是大宋派來與我們議和的使臣。」蘇禾仿佛看出柳尋衣的惆悵,主動轉移話題,「我與柳兄弟有事相商,勞煩替我們準備些酒肉。」
「沒問題!」賽罕欣然允諾,「巴音,去切十斤牛肉,再上十壇奶酒。我去架火,親自為他們烤一隻肥羊。」
「老人家,我們吃不下這麼多東西,不必這麼麻煩……」
「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如何吃不下?我在你們這麼大時,一個人吃一隻羊也未必見飽。漫漫長夜,誰也不用著急,我慢慢烤,你們慢慢聊。哈哈……」
未等柳尋衣寒暄,賽罕和巴音已各自忙活去了。
「柳兄弟,這裡釀的奶酒和烤全羊是賽罕的拿手絕活,天下僅此一家,別無分號。」蘇禾將手足無措的柳尋衣拉到桌旁坐下,豪爽道,「還記得我們曾約定找機會不醉不歸,今日便是你我兌現諾言的時候。」
「蘇大哥……」
「柳兄弟,什麼也不必說,蘇某……先敬你一壇!」
蘇禾從巴音手中接過酒罈,卻把他準備的酒碗推到一旁,撕掉酒封,未等柳尋衣反應過來,他已抱起酒罈仰天大灌,伴隨著一陣「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響,滿滿一壇奶酒竟被蘇禾三下五除二喝的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痛快!」
蘇禾將空壇扔到一旁,打酒嗝的同時大呼過癮。
「蘇大哥,你這是……」蘇禾固然豪爽,卻令柳尋衣一頭霧水,「喝酒沒問題,但總該有個說法。你為何先敬我一壇……」
「因為蘇某接下來要說的事,或許會令柳兄弟……不太舒服。」
「嘶!」
柳尋衣大驚失色,剛剛平復的心弦再度緊繃,謹慎試探:「蘇大哥的意思是……」
「恕我直言。」蘇禾性情坦蕩,不善故弄玄虛,因此直言不諱,「那達慕的事,王爺已經找過我,讓我代表蒙古與你們比試一場。」
「這……」雖然柳尋衣早有預料,但當蘇禾親口告訴他時,柳尋衣仍難掩內心的震驚與惶恐,「不知……蘇大哥意下如何?」
「柳兄弟,我……」蘇禾躊躇不決,眼底閃過一絲愧疚之情,「此乃天授之命,蘇某身為蒙古子孫……責無旁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