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夜幕終究取代最後一縷日光,天地間漸漸陷入一片昏暗。
剛剛站樁不足半個時辰的丁丑,此刻已是滿身大汗,全身顫抖,小臉緊繃,似是在拼命堅持著不讓自己掉下來。
「小丁子,你在這裡作甚?」
突然,秦衛的聲音自院門外響起,登時將岌岌可危的丁丑驚的小腿一顫,身子瞬間失去平衡,「噗通」一聲摔落在地,姿勢甚是狼狽。
「哎呦,摔死我了!」
丁丑一邊哀嚎著,一邊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此刻,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肌肉骨骼統統酸痛無比,並且不聽使喚,抑制不住地發軟。
「拜見秦大人……」
丁丑欲向秦衛叩拜施禮,稍一彎腰,忽覺一陣劇痛自腰椎傳來,疼的他倒吸一口涼氣,身子佝僂著僵在原地,再也不敢動彈半分。
「行了行了,不必多禮!」秦衛眉頭一皺,提醒道,「當心弄傷筋骨,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多謝……秦大人。」
丁丑深吸一口氣,強忍著身體的酸痛,緩緩挺直身軀,苦澀道:「我剛剛向柳大人求教練功之法,他說我下盤不穩,因此讓我站樁。以前我能站兩個時辰,今日不知為何,竟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下。」
「站樁需持之以恆,日復一日,絕非練兩三年就可以一勞永逸。」秦衛教訓道,「你有多少年沒正兒八經地站樁了?三年還是四年?今日突然站樁,自然堅持不住。」
「唉!」
見丁丑滿臉愁容,秦衛笑道:「不過你也不必沮喪,你年紀尚小,只需練上十天半月,自然能回到昔日的狀態。」
「柳大人說秦大人曾在這根樁上站過整整十三年,不知是真是假?」
「確有其事。」秦衛漫不經心地應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下盤功夫也不是三五年能練出來的。」
丁丑心生敬佩,連連點頭,而後眼珠一轉,好奇道:「那……柳大人站過多少年?」
「大概……十五六年吧!」秦衛沉吟道,「當年,我們都是黎明站樁,而柳大人為免耽誤白天練功,故意選擇夜裡站樁,而且一站一整晚。」
「一整晚?」丁丑驚詫道,「柳大人不睡覺嗎?」
「當然睡覺,不過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木樁上。」秦衛回憶道,「最初幾年他吃盡苦頭,睡也睡不著,困極了就從樁上掉下來,經常摔的鼻青臉腫。後來他慢慢習慣,站樁也能睡著,而且一覺醒來,身體依舊保持紋絲不動。」
「這……」丁丑如聞天書,驚訝的合不容嘴。
「柳大人這套功夫,我曾試圖學過,不過我沒有他的本事,至今也沒能學會。」秦衛自嘲一笑,而後不再理會呆若木雞的丁丑,逕自朝柳尋衣的房間走去。
房間內漆黑如墨,柳尋衣抱著酒罈,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不時發出陣陣鼾聲。
秦衛默默點燃燭台,望著不修邊幅的柳尋衣,不禁嘆息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一言不發地將七零八落、東倒西歪的酒罈、桌椅收拾乾淨,並用清水沾濕錦帕,替柳尋衣擦拭臉頰。
「誰?」
似是被臉上的涼意驚醒,柳尋衣猛地坐直身體,眼神呆滯地望著苦笑不語的秦衛,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秦兄,原來是你啊!」
對視半晌,柳尋衣方才恍然大悟般吐出一句話,而後身子一歪,慵懶地依靠在被褥上。
「別再喝了!」秦衛奪過柳尋衣懷中的酒罈,不悅道,「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成何體統?」
「你的傷勢如何?」柳尋衣並未接秦衛的話茬,而是自顧問道,「仇大哥的傷勢如何?」
「仇大哥早已無礙,不過他失去一隻手,日後恐怕會有諸多不便。侯爺讓他專心培養新人,似乎不願再讓他拋頭露面。至於我的傷勢,也已經好的七七八八。」秦衛將酒罈放到一旁,再度拿起濕帕替柳尋衣擦拭臉上的污漬,「反倒是你,明明傷勢最輕,結果卻『癒合』最慢。」
「我無妨。」柳尋衣接過濕帕,囫圇著在臉上塗抹幾下,讓自己混沌的精神漸漸清醒幾分,「侯爺的傷勢如何?」
「皇上遣御醫替侯爺療傷,因此早已痊癒。」言至於此,秦衛的口中不禁發出一聲嘆息,「洛陽之行,天機閣死傷慘重。去時數百人,可活著回來的卻寥寥無幾……」
柳尋衣默默注視著神情悲痛的秦衛,眼神複雜,不知在思量些什麼。
「柳兄,這段時間天機閣內有些兄弟對你可能心存不滿,甚至抱怨,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秦衛話鋒一轉,勸道,「與他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大都死在賢王府,因此他們心裡難免憋屈難受,又不能向侯爺發牢騷,因此才將怨氣算在你頭上,你……」
「不必多言,我明白。」柳尋衣自嘲道,「在他們心裡,我早已不是天機閣的柳大人,而是賢王府的柳執扇。他們的兄弟知己死在賢王府,於是惡其餘胥,將怨恨算在我頭上也是人之常情。」
「柳兄,他們不懂事……」
「放心,我不會怪他們。」柳尋衣灑脫一笑,似是寬慰秦衛,又好像在寬慰自己。
「其實,這幾個月丞相大人和侯爺過的也不痛快。」秦衛憂心忡忡地說道,「我們的計劃是招安洛天瑾,將江湖豪強變為朝廷的精兵悍將。結果招安不成,洛天瑾竟變成反賊。我們雖歷經艱辛成功剷除洛天瑾,卻也將中原武林徹底推到與朝廷對立的陣營。如此一來,東府籌備多年的計劃無疑功虧一簣,全盤落空。西府借題發揮,在皇上面前與東府一筆筆的算帳,指責我們空耗朝廷的人力、物力、財力,結果非但不能替皇上分憂,反而徒增內患,令大宋的局勢變的愈發緊迫。皇上本已對東府心生不滿,再加上西府的落井下石,丞相大人在朝堂倍受排擠,侯爺更是被勒令停止一切差事,至於何時啟用天機閣……再議。」
「怎麼會這樣?」
柳尋衣對朝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故而聽到秦衛的講述,內心震驚無比。
他本以為天機閣成功平叛,雖比不上招安的功勞大,但至少也是一件好事。卻不料,朝廷對天機閣非但沒有獎賞,反而將趙元打入冷宮,棄之不用。
「唉!世事無常。」秦衛苦澀道,「我們付出這麼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結果卻……如今指望朝廷獎賞我們八成無望,皇上不下旨降罪已是阿彌陀佛。」
「朝廷為何如此不公?」柳尋衣滿心失落,語氣分外悲涼,「江湖勢力尚且賞罰分明,堂堂朝廷豈能功過不分?」
「噓!妄議朝政,當心掉腦袋!」秦衛嚇的臉色一變,趕忙提醒道,「柳兄,這裡不是賢王府,你說話可要把握分寸,斷不能信口胡言。其實,事情本不至於鬧到這步田地,只因最近臨安城鬧出太多是非,因此才惹得龍顏不悅。」
「你說的是……」
「武當派掌門清風接任武林盟主,並發出江湖追殺令,號令中原武林各門各派聯手追殺你……」秦衛躊躇道,「如今,他們不能殺你泄憤,於是將矛頭轉向臨安城的其他官吏甚至是尋常百姓,大家不堪其擾,紛紛向朝廷訴苦抱怨,皇上對此十分不滿。」
「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柳尋衣呢喃道,「洛……天瑾雖不是被我所殺,卻是因我而死,因此武林群雄想殺我報仇……並不為過。最可恨凌瀟瀟這個蛇蠍毒婦,竟然不顧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狠心對府主痛下殺手。」
言至於此,柳尋衣的拳頭攥的咔咔作響。儼然,他對洛天瑾的死,至今仍不能釋懷。
「不過你可以放心,朝廷絕不會向一群江湖草寇妥協。」秦衛對柳尋衣的心思一清二楚,明知他心裡仍對洛天瑾念念不忘,卻不多言,逕自寬慰道,「此事不僅僅關乎你的生死,更關乎朝廷的體面和榮辱。你畢竟是替朝廷辦差,如果將你交出去,朝廷顏面何存?皇上天威何在?因此,朝廷斷不會受人威脅,更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這件事鬧的越大,對朝廷越不利。」柳尋衣擔憂道,「眼下大宋內憂外患……」
「對了!有一事你或許不知。」秦衛心念一動,忙道,「蒙古已經撤軍,大宋暫時沒有外患。」
「撤軍?」柳尋衣大驚失色,「為何?」
「不知道,好像是西府和他們談判,雙方才罷兵言和。」秦衛含糊不清地說道,「據說,蒙古人為示誠意,專程派來幾位使臣,不日便會抵達臨安城。」
「談判?」柳尋衣一臉茫然,局勢突變令其猝不及防,「西府和蒙古人談判?」
「不錯!」秦衛道,「正因如此,西府在朝中的地位水漲船高,反觀東府卻……此消彼長之下,現在的局勢對我們愈發不利。今日一早,侯爺和丞相一起被皇上召見,至今未歸,不知又出了什麼事?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這……」
此時,柳尋衣心亂如麻,頭大如斗。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渾渾噩噩的幾個月,外邊竟然翻天覆地,發生這麼多出人意料的變化。
「砰、砰砰!」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柳尋衣與秦衛的談話生生打斷,同時令二人臉色一變,眼中不約而同地湧出一絲緊張之意。
「誰?」
「柳大人、秦大人,我是小丁子。」
「何事?」
「剛剛侯爺派人傳話,讓柳大人馬上去書房見他。」
聞言,柳尋衣不禁眉頭一皺,狐疑道:「侯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腳進門,後腳便派人來傳話。」丁丑怯生生地答道,「不過傳話的人說……說……」
「說什麼?」
「說侯爺心情不暢,臉色十分難看。因此囑咐柳大人去見侯爺的時候……千萬謹慎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