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遲暮之心(二)

  「其實,晚輩心中一直存有一個困惑,還盼前輩解答。」

  見柳尋衣答非所問,騰三石不禁一愣,下意識地接話道:「何事?」

  「前輩與北賢王……」柳尋衣吞吞吐吐,似是內心猶豫不決,「可否存在什麼過節?」

  此言一出,騰三石的虎目陡然一瞪,不答反問:「何出此言?」

  「我發現,前輩與北賢王幾次見面,言語之中多有敵對之意。」柳尋衣斷斷續續地說道,「反觀北賢王,對前輩卻極為恭敬,任前輩言語……冒犯,他仍不以為意,甚至佯裝無事發生。以我對北賢王的了解,含羞忍辱絕非他的性情。故而我大膽揣測,前輩與北賢王之間……是不是存有某些過節?亦或是,北賢王對前輩……是否有所虧欠?」

  話音未落,騰三石已頗為不耐地擺手道:「洛天瑾乃卑鄙無恥的小人,老夫不屑於這種人為伍,僅此而已。」

  「卑鄙無恥?」柳尋衣當然明白騰三石在故意搪塞,於是心有不甘地追問道,「前輩為何對北賢王有如此成見?」

  「這……」

  面對柳尋衣的盤問,騰三石不禁一陣語塞。見柳尋衣仍不肯罷休,索性大手一揮,慍怒道:「前夜,老夫肯放過秦苦,全賴你那番話。今日我將你找來,是向你討回那筆人情,而不是滿足你的好奇心。小子,休要反客為主!」

  騰三石如此強烈的反應,令柳尋衣心中暗驚,趕忙賠罪道:「晚輩失禮,望前輩莫怪。」

  「罷了!」騰三石催促道,「你尚未回答老夫的問題,那張刻有騰族圖騰的古琴……你究竟在哪兒見過?」

  猶豫片刻,柳尋衣勉為其難地開口道:「絕情谷,流觴渡。」

  「絕情谷?」

  騰三石臉色驟變,剛剛的慍怒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濃濃的震驚之意。然而,柳尋衣在他眼中似乎還看出一絲難以名狀的糾結與思念。

  「你肯定古琴上的圖案,與我騰族女子首飾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騰三石試探道。

  「若非一模一樣,在下豈敢信口開河?」

  「也就是說……」騰三石對柳尋衣的解釋毫不在意,眼神複雜地喃喃自語道,「也就是說……那張古琴的主人是……是……」

  「絕情谷主,蕭芷柔!」柳尋衣滿眼好奇地望著騰三石,心中的困惑變的愈發濃郁。

  「蕭芷柔……蕭芷柔……」騰三石全然不顧柳尋衣狐疑的眼神,仿佛整個人已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口中不住地呢喃,「難道真是她?難道她真是柔兒……」

  「柔兒?」

  對於這個稱呼,柳尋衣並不陌生。昔日,桃花婆婆也稱蕭芷柔為「柔兒」。

  望著形如雕塑的騰三石,柳尋衣心中不禁思緒萬千:「桃花婆婆視蕭芷柔為孫女,故而稱其『柔兒』,算是祖孫間的愛稱。可騰族長與蕭芷柔素無往來,為何也要稱其『柔兒』?他口中的『柔兒』,究竟又代表著什麼意思?」

  心念至此,柳尋衣又突然想到洛天瑾對蕭芷柔的特殊關照,心中愈發不解:「府主與蕭芷柔糾纏不清,而騰族長對府主一直耿耿於懷,現下騰族長又稱蕭芷柔為『柔兒』。他們三人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鮮為人知的瓜葛?」

  想到這裡,柳尋衣再度將遲疑的目光投向神思恍惚的騰三石。

  當他透過騰三石的老眼,依稀看到幾分疼惜與慈愛時,雙瞳猛然一凝,心中陡然冒出一個極為大膽的念頭。

  「這種眼神、這種語氣、這種表情……像極了北賢王得知洛鴻軒尚有一線生機時的模樣。」柳尋衣暗暗揣測,「難道說……騰族長與蕭芷柔……是失散多年的父女?北賢王始亂終棄,蕭芷柔由愛生恨,因此絕情谷與賢王府多年來勢不兩立。而騰族長出於對女兒的愛護,因此對北賢王心生怨恨……」

  想到這裡,柳尋衣忽然發現一直縈繞在心中的諸多困惑,竟是迎刃而解。三家混亂的局面、複雜的關係,似乎也變的順理成章,合乎情理。

  「二十多年前,一定發生過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柳尋衣茅塞頓開,感慨不已。

  二人各懷心思,沉默良久。

  騰三石漸漸從沉思中清醒,見柳尋衣一副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樣,不禁眉頭一皺,反問道:「你想說什麼?」

  「我……沒什麼……」猶豫再三,柳尋衣終究沒有開口。

  「今日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騰三石臉色一正,沉聲道,「除此之外,老夫不希望再有第三人知道,尤其是……洛天瑾。」

  「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很好!」騰三石收斂心情,故作鎮定模樣,又道,「現在你我互不相欠,騰族日後不會再找秦苦的麻煩。」

  柳尋衣如釋重負,面露喜色。

  「念在你我有緣,老夫再勸誡你一次,洛天瑾絕非善男信女,你千萬不可與他走的太近,即便你是賢王府的人,對他仍要敬而遠之,如此方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面對騰三石的勸告,柳尋衣不禁回憶起去年八月初二,發生在河西秦府的一幕幕往事,隨之苦澀一笑,若有似無地點頭道:「多謝前輩教誨。」

  「別以為你是洛天瑾的准女婿,他便會對你真心相待。」騰三石冷笑道,「此人冷血自私,世間罕見。莫說是你,就算是他的妻兒老小,在萬不得已之時,仍會被他拋之腦後。在這種人心裡,天大地大都不如自己最大,一切有違自己利益的人,都免不了淪為他的墊腳石。感情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句笑話。」

  似乎又戳中痛楚,騰三石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五官變的異常猙獰。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柳尋衣苦笑道,「我相信即便世上最自私的人,也有值得他傾盡所有的一份感情,北賢王亦是如此……」

  「罷了!你好自為之吧!」騰三石滿眼鄙夷地擺了擺手,不悅道,「你可以走了。」

  「在下告辭!」

  ……

  一日無話,直至傍晚。華山上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此時,武林各大門派和拿到請帖的江湖遊俠,已盡數上山。在東善商會的安排下,分別在山上的各個別院、廂房落腳。

  沈東善不愧為大宋第一富賈,短短一年光景,竟將荒廢多年的華山重整修葺,煥然一新。

  不僅還原當年華山派的諸多屋舍,甚至還擴建出上百間新院廂房。更將八方群雄的一切吃喝用度,安排的妥妥噹噹。

  華山之巔為論劍台,規模之大,可容納數千人。

  以論劍台為中心,別院、屋舍分別向東、南、西、北四方延伸建造,故而將山上的建築格局分成四大塊,又稱「四向」。

  每一向,越靠近論劍台的地方,建築規模越大,同時寓意著江湖地位越高。

  東、南、西、北四向如出一轍,自論劍台向下,先是四間三進別苑,每一間皆由堂、廳、廊、正房、偏房、伙房、茅房等組成,可容納三十餘人吃住,宛若一間小府邸。這裡專供江湖一流門派下榻,且不分正派邪教。

  別苑之後,是十間獨門獨院的屋舍,亦有伙房、茅廁,每一間可容納十人。能住在這裡的人,雖然地位不及住在別苑中的梟雄,但在江湖中亦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多是武林世家、二流門派。

  屋舍之後,是呈「川」字向下延伸的三排廂房,依山而建,每一排少則三五十間,多則七八十間。每一間可容納三五人同住,以供三流門派、江湖遊俠們落腳。這裡沒有單獨的伙房、茅房,需在穿插於廂房間的飯堂、茅房同吃同用。

  依照江湖地位,東向首苑的主人是洛天瑾。西向首苑的主人是金復羽。北向首苑的主人是玄明方丈。南向首苑的主人是清風道長。

  但柳尋衣曾和沈東善有言在先,為顧忌任無涯的身體,故而將東向首苑讓出,由任無涯率玉龍宮弟子入住。

  洛天瑾率賢王府弟子入住南向次苑,位於武當之後。

  此舉,在武林群雄中引起一陣不小的非議,似乎從側面印證了洛天瑾與任無涯的關係非同一般,不禁令人浮想聯翩。

  而今,秦氏、唐門、陸府住在西向,與金復羽的關係可見一斑。

  騰族、青城、峨眉住在北向,位於少林之後。

  崑崙、崆峒落腳南向,位於武當、賢王府之後。

  至於東向,分別是玉龍宮、桃花劍島、龍象山、絕情谷,儼然變成武林異教的地盤。

  今夜,華山迎來久違的熱鬧與喧囂。

  久別重逢的朋友,紛紛聚在一起喝酒敘舊,縱論江湖,酣暢淋漓,好不快活。

  金復羽大排筵宴,遍請各路英豪,再續昨夜未盡之誼。

  少林、武當苑前,亦是門庭若市,拜訪者成群結隊,絡繹不絕。

  崑崙、崆峒各有嘉賓,甚至就連桃花劍島,也有不少人向「武林候」攀交示好。

  相比之下,今夜的賢王府卻顯的有些清冷。

  來訪者雖多,卻不久坐,只是逢場作戲般寒暄三兩句,而後便匆匆離去。真正能靜下心來與洛天瑾推心置腹者,已是寥寥無幾,屈指可數。

  此情此景,與昔日高朋滿座,勝友如雲的熱鬧景象,簡直判若天地。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這片江湖彰顯的淋漓盡致,殘酷至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