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書房。
一臉陰沉的洛天瑾坐在書案後一言不發,手中反覆把玩著一塊墨錠,五指沾染上漆黑的墨跡,仍渾然不知。
謝玄靜靜地侯在一旁,滿眼惆悵,卻又無可奈何,唯有唏噓不已。
「忤逆子!」
似是又想起洛鴻軒的禽獸之舉,洛天瑾突然眼神一狠,五指用力一攥,登時將墨錠碾成齏粉。
「府主息怒,當心氣壞身子。」說罷,謝玄從袖中掏出一塊白帕遞於洛天瑾。
輕輕一擦,雪白的手帕登時暈黑一片。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洛天瑾自嘲道,「虧我奢望此子能早成大器,而今看來,他竟連一個『色』字都抵禦不住,日後如何成事?」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公子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再加上合歡散的強烈藥效,偶爾走錯一步亦是在所難免。」謝玄苦笑道,「有道是『吃一塹長一智』。經此教訓,公子的心智定會突飛猛進,假以時日必定成才。」
「唉!」洛天瑾嘆息道,「從小到大,我什麼都教了,偏偏忘記教他色字頭上一把刀。」
「有清風道長從中調和,想必鍾離掌門定會見好就收,不會不依不饒。」謝玄寬慰道,「更何況,公子已嘗到教訓,府主不必太過苛責。」
「今日上午……」洛天瑾將沾滿墨跡的手帕扔在桌上,忽然話鋒一轉,別有深意地說道,「太懸了!若非洵溱那丫頭反應及時,只怕今天無法收場。」
聞言,謝玄稍稍一愣,隨之恍然大悟,連忙拱手賠罪道:「府主所言極是。上午是謝某一時糊塗,沒能及時領會府主的用意。」
「無妨!發生這種事,府中上上下下誰不是誠惶誠恐?你一時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洛天瑾擺手道,「沒辦法,忤逆子不爭氣,犯下滔天之罪,我身為北賢王,若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惻隱之心,一夜之間便會傳的滿城風雨。江湖中最怕以訛傳訛,一旦流言四起,說不定我會被人妖魔成什麼樣子?本來父親疼惜兒子是人之常情,沒準就會變成徇私袒護,甚至是縱子行兇。無奈人言可畏,我只能故作鐵面無私,冷血無情,讓你們受驚了。」
謝玄淡然一笑,道:「當時,荀再山和十幾名崆峒弟子就在堂外,府主的一字一句他們盡收於耳。為免北賢王聲名受損,被人有機可乘,府主只能大義滅親,寧死不肯鬆口。最後由清風道長出面圓場,實在是再合適不過。對於府主的苦衷,謝某完全明白!」
「洵溱啊洵溱……這丫頭讓我愈發刮目相看。」洛天瑾眼神深邃,喃喃自語,「今天,她就像我肚子裡的蛔蟲,將我的心思一點一滴看的通透無比。我有來言,她有去語,有問有答,滴水不漏。未經事先安排,竟能與我配合的天衣無縫,甚至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能說到我的心縫裡。厲害!實在是厲害!」
謝玄不可置否地應道:『「若非洵溱及時讓許衡找來清風道長,只怕今日誰也無法下台。府主的苦肉計,她最先看穿,並悄無聲息地暗中配合,的確令人側目。」
「今天的洵溱,當然是我的救星。可我在想,有朝一日她這條能看穿人心的蛔蟲,會不會變成我的克星?甚至……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地。」洛天瑾諱莫如深地呢喃道,「對她,我真是又愛又恨。愛其才,又恨其才,好生糾結。」
「時至今日,她一直在真心實意地幫我們做事。」謝玄沉吟道,「起碼在武林大會前,她不會背叛府主。」
聞言,洛天瑾的眼中陡然閃過一抹狡黠之色,若有似無地笑道:「待我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便不再需要她和她背後的少秦王了。」
「府主的意思是……」謝玄的聲音戛然而止,而後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輕輕一抹。
「如有必要,未嘗不可。」洛天瑾漫不經心地回道,「當然,我希望她能好好的活著。前提是,別在我面前耍什麼花樣。」
言盡於此,洛天瑾突然神情一稟,正色道,「現在距酉時初刻只剩一個時辰,狄陌有消息嗎?」
「長川、慕容白和鄧泉尚未回來,想必……不太順利。」謝玄躊躇道,「狄陌畢竟做了十幾年的黑執扇,如果他真想藏起來,只怕我們沒那麼容易找到。」
「不能再等了!」洛天瑾的眼中寒光一閃,幽幽地說道,「必須早做打算,以求有備無患。」
「明白!」
謝玄的臉色陡然一正,朝洛天瑾畢恭畢敬地拱手告辭,繼而緩緩退出書房。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清風費盡唇舌,竭盡所能地將賢王府與崆峒派聯姻的利弊得失,向鍾離木和莊夫人詳盡闡述,最終只換回一句話:「此事仍需從長計議!」
清風走後,鍾離木將複雜的目光投向面有慍怒的莊夫人,尚未開口詢問,他已能清楚地感受到莊夫人發自心底的羞憤與惱怒。
「欺人太甚!」莊夫人揮手一拍,登時將身旁的茶桌生生震散。
「師妹,你……保重身體。」
「師兄,我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卑鄙小人。」莊夫人咬牙切齒地罵道,「洛鴻軒這個畜生辱我女兒一次不夠,還想辱她一生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簡直是喪心病狂,天理不容!」
鍾離木一雙小眼可憐巴巴地望著雷霆大怒的莊夫人,一時間竟不敢冒然接話。
「師兄,你怎麼想?」莊夫人穩住心緒,將狐疑的目光投向鍾離木。
待她看到鍾離木那副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時,眼神陡然一變,驚詫道:「難道你想答應這樁婚事?」
「我也不想……」鍾離木結結巴巴地回道,「我知道此事對瑩兒是莫大的羞辱,可……可清風並非信口開河,亦非危言聳聽,他剛剛所說的一切……皆是你我即將面臨的現實困境……師妹,清風雖然言辭欠妥,但他有句話卻說的極對,『事已至此,誰也無法挽回』。仇恨和怒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瑩兒的將來怎麼辦?你我的將來怎麼辦?崆峒派的將來又該怎麼辦?這些都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雖然棘手,卻避無可避,無路可逃。」
鍾離木的一番話,令一向堅強的莊夫人眼圈莫名一紅。緊接著,一絲淚珠在她的眼眶中打起轉來。
當娘的心疼自己的女兒,這種偉大的母愛,旁人永遠無法體會,即便是父親也不行。
母愛最無私,又最自私。無私是對自己,自私是對自己的兒女。
鍾離婉瑩含羞忍辱,已讓莊夫人萬箭穿心,心如刀絞。此時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然而,現實的殘酷令她不得不狠下心腸,在女兒的傷口上撒一把鹽。這一次,她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的丈夫,以及生養自己的門派。
天下最殘忍的抉擇,偏偏落在自己身上,莊夫人豈能不痛?
「瑩兒何錯之有?」莊夫人淒絕道,「為何讓她承受此等委屈?」
「女子的清白之身被毀,如果不嫁給洛鴻軒,難道要她當一輩子尼姑?一輩子活在天下人的嗤笑中?」鍾離木的嘴唇劇烈顫抖著,他同樣心痛不已,「為了她自己,為了我們,為了崆峒派……只能再委屈她一次……」
莊夫人心有不甘地追問道:「你如此狠心地棄車保帥,只因為對方是洛鴻軒?是北賢王的兒子?」
「是!」
鍾離木神情激動,睚眥俱裂,怒聲道:「如果他不是洛天瑾的兒子,如果賢王府不會對崆峒派造成滅頂之災,那我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個畜生碎屍萬段!」
言盡於此,鍾離木不禁慘然一笑,語氣柔和幾分,苦苦勸道:「師妹,若清風所言非虛,那洛鴻軒未必是你我想像中的卑鄙小人,他或許真是被人陷害……論相貌、地位、才識、武功,其實洛鴻軒都是上上之選。若非這次陰差陽錯,說不定我會主動提出與賢王府結親……」
「師兄你……簡直不可理喻!」莊夫人難以置信地望著鍾離木,鄙夷道,「你可知瑩兒昨夜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可知在她心裡洛鴻軒是怎樣的魔鬼?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女兒的感受?」
「在大是大非面前,兒女私情……必須做出讓步!」鍾離木眼神一正,不容置疑地說道,「眼下,瑩兒已是洛鴻軒的女人,難道她還能嫁給第二個男人嗎?有道是『好女不侍二夫』,這件事長痛不如短痛,說不定……瑩兒的心結日後能慢慢化解,最終成就一對璧人也未曾可知。再者,有洛天瑾和凌瀟瀟這樣的公婆,沒人敢對她指指點點,用不了多久此事便會慢慢淡去。對她來說,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師妹,你若一直抓著這件事不放,那才是對瑩兒最大的折磨。」
「這……」
「師妹!」鍾離木突然起身,半跪在莊夫人面前,雙手輕輕握住莊夫人的手,懇求道,「只要今晚洛天瑾能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替我們堵住悠悠眾口,那……請你為瑩兒的長遠計、為崆峒派的生死計、為你我的榮辱計,千萬……以大局為重!」
此刻,莊夫人淚眼婆娑,痴痴地望著滿臉哀求的鐘離木,恍若失神般沉靜許久,方才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顫顫巍巍道:「我明白了……」
說罷,莊夫人緩緩推開鍾離木的手,慢慢起身,行屍走肉般朝門外走去。
「師妹去哪兒?」
「我去看看瑩兒睡醒沒有?」
「如果她醒了……」
「我懂!如果她醒了,聯姻之事便由我這個當娘的親口告訴她……」
「師妹,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真正受委屈的是我們的女兒。記住,我們永遠欠瑩兒一個公道……」
望著莊夫人漸漸遠去的背影,鍾離木終於支撐不住,腳下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堅定不移的老眼之中,兩行濁淚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滑落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