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能拜北賢王為師,不知是多少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好事?然而,當如此一樁美事從天而降,砸在柳尋衣的頭上時,他反倒有些猶豫起來。
他並非瞧不起洛天瑾,只是擔心自己拜他為師,日後難以從師徒情義中抽身而退。
眼下,柳尋衣只是賢王府弟子,與洛天瑾並無太大瓜葛。即便有朝一日,他為朝廷背叛洛天瑾,甚至倒戈一擊對付洛天瑾,雖然心有愧疚,但起碼能捨生取義,為家國大義泯滅自己的良心。
然而,磕頭拜師的意義卻截然不同。到時,他背叛的將是自己的師父,非但有悖於良心,更有悖於倫理綱常,有悖於江湖道義。
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柳尋衣自問是極重感情之人,一旦自己的真實身份浮出水面,他又該以何面目去見洛天瑾?又如何自處?如何面對天下人?
洛天瑾似乎看出柳尋衣眼底深處的猶豫不決,不禁眉頭微皺,心生一絲慍怒,不悅道:「我從不喜歡勉強別人,如果你不願拜我為師……」
「不!」
洛天瑾的語氣冷漠的有些嚇人,令柳尋衣心驚肉跳,不寒而慄,趕忙打斷道:「在下若能拜府主為師,實乃三生有幸。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柳尋衣的心中飛速盤算,突然急中生智,道:「只不過我曾拜趙通為師,今日又豈能……」
「趙通已死,何足掛齒?」洛天瑾輕蔑道,「更何況,他教你的不過是些三腳貓的拳腳,與你今時今日的武功天壤之差,豈有資格做你師父?我能教你的遠不止武功,還有行走江湖的規矩,以及為人處世的法門。有道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與趙通不可相提並論,亦不能相互羈絆。」
柳尋衣心如明鏡,洛天瑾肯屈尊紆貴替自己找台階,已是萬分難得。他若再扭扭捏捏,瞻前顧後,未免有些不識抬舉。萬一得罪洛天瑾,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心念至此,柳尋衣索性將心一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正色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
說罷,柳尋衣畢恭畢敬地朝洛天瑾一連磕下三個響頭。
「好!」
洛天瑾甚為滿意,不禁喜笑顏開,點頭道:「尋衣,為師不求你能飛黃騰達,揚名立萬。只盼你此生能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言而有信,行不逾方。日後多思進取,切不可墮入旁門左道。」
「弟子謹記!」
洛天瑾將柳尋衣攙扶起來,叮嚀道:「戒驕戒躁,好生修行,賢王府遲早要交給你和鴻軒。」
柳尋衣心頭一動,恍然大悟。原來洛天瑾收他為徒另有深意,想讓他日後盡心輔佐洛鴻軒,守住賢王府這片基業。
「大丈夫不拘小節。為免非議,日後一切如常,你我無需以師徒相稱。」
「記下了!」說罷,柳尋衣話鋒一轉,迫不及待地問道,「敢問府主,上一流高手之上……還有什麼?」
「上一流之上,便是頂尖高手。」洛天瑾回道,「為師不才,勉強躋身此列。」
對於這番言論,柳尋衣之前聞所未聞,不禁嘖嘖稱奇:「當今世上又有多少頂尖高手?」
「鳳毛麟角,萬里挑一。」洛天瑾沉吟道,「據我所知,少林玄明方丈、武當清風道長,此二人可稱頂尖高手。上次與我交手的赤風嶺主顏無極,武功不在我之下,亦可躋身此列。至於其他人……不好說。」
「金劍塢主金復羽,又當如何?」
洛天瑾思量道:「不久前,在江州潯陽樓內,金復羽曾一招擊敗鄧長川。如我所料不錯,他也是一位頂尖高手。」
「武林浩瀚,頂尖高手竟難出一手之數。」柳尋衣感慨道,「果真是鳳毛麟角。」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我所見不過是九牛之一毛,滄海之一粟。」
「那……」柳尋衣猶豫再三,終究抑制不住心中的強烈好奇,追問道,「在頂尖高手之上,可還有高手?」
「比頂尖高手還要高深莫測的,想必也只有絕世高手了。」洛天瑾淡笑道,「但真正的絕世高手,為師至今仍未見過。因此,江湖中流傳的『絕世高手』,多是浪得虛名之輩,沽名釣譽之徒。」
洛天瑾一席話,令柳尋衣呆若木雞,驚如泥塑。
「尋衣,為師這套『高手之論』,你意如何?」
「府主真知灼見,學貫古今,在下聽的忘乎所以,不知所言。」
「哈哈……」洛天瑾大笑道,「世事無常,千變萬化。這套『高手之論』只能作為你日後行走江湖的借鑑,斷不能墨守成規,安於故俗。殊知,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再厲害的高手也有可能死於宵小之手,再高深的城府也難免陰溝裡翻船。因此,審時度勢,順勢而為,因地制宜,因時制宜,才能在亂世之中立於不敗之地。」
「受教了!」
洛天瑾輕掃一眼柳尋衣手中的寶劍,問道:「剛才你與我交手,感受如何?」
「捕風捉影,趕雲追霧。」柳尋衣嘆服道,「我的劍法,與府主的身法相差甚遠。」
「你可知自己的不足在哪兒?」
「不夠快……」
「錯!」洛天瑾糾正道,「不是『不快』,而是『太快』。」
柳尋衣一愣,錯愕道:「太快?」
「正是。」洛天瑾解釋道,「你出劍太快,快到你的心都跟不上。你的一招一式,皆是行雲流水,信手拈來,快的連你自己都反應不過來。」
「這……」
「正因為你的劍太快,導致你和敵人交手時,根本不會靜心思考。」洛天瑾耐心教誨道,「尋衣,你要明白一個道理,刀、槍、劍、戟,永遠只是兵刃。兵刃能施展出多大的威力,不在於它們本身,而在於使用它們的人。你要學會以心馭劍,而不要讓劍駕馭你的心。」
「以心馭劍……」柳尋衣若有所思,喃喃自語,「不要讓劍駕馭我的心……」
「不錯!」洛天瑾點頭道,「論出劍,你已經夠快。可正因為你的快,才讓你永遠比我慢一步。為何?因為你的招式完全來自身體本能,而不是出於自己的心。因此,我只需稍微思量,便能識破你的路數,從而輕易躲過你的每一次攻襲。」
「用心思量……」
「俗語說『習武要求一膽二力三功夫』。而今,你的膽量、力道、功夫皆已具備,唯一不足的便是心境。」洛天瑾字字珠璣,令柳尋衣深陷沉思,難以自拔,「習武多年,你已將所有招式爛熟於心,以至於慢慢忘記思考。如今的你,在與人交手時,一招一式皆在手上、在腳下、在劍中,唯獨不在心裡。因此,你若想突破自己的瓶頸,不是日復一日地練習已經滾瓜爛熟的招式,而是要將它們全部忘記。從頭學起、從心學起、從慢學起。」
「恕我愚鈍,請府主明示……」
「看好!」
柳尋衣話未說完,洛天瑾突然伸手一抓,凌空吸來一根樹枝,繼而在院中揮舞起來。
「一見鍾情、紅葉傳情、似水柔情、望影揣情、聲聞過情、曲盡人情、太上無情!」
洛天瑾一邊『劍』走龍蛇,上下翻飛,一邊向柳尋衣解釋道:「用心記下這七式,此乃『相思斷魂劍』。此劍法只有七式,看似簡單,實則變幻無窮,乾坤內藏。你不能只用眼看,更要用心記。此劍法由我所創,遵循的是武當劍法『以柔克剛,以慢制快』的精髓,對你克服自身的弊病大有裨益。從今天開始,你要勤加練習,爭取早日領悟。」
「是。」
柳尋衣循聲出劍,隨著洛天瑾的動作,一招一式地學習起來。
說來奇怪,這套「相思斷魂劍」每一招、每一式皆是一動一靜,一板一眼。不知是洛天瑾故意放慢,還是劍法本身如此,總之慢的令柳尋衣心中冒火,分外憋屈。
「府主,我認為這套劍法修身養性、強身健體尚可,倘若臨陣對敵,只怕……」柳尋衣欲言又止,似乎想說又不敢說。
「只怕什麼?」洛天瑾收「劍」而退,饒有興致地望著照貓畫虎的柳尋衣。
「只怕……太慢了。」柳尋衣吞吞吐吐地回道。
「慢?」洛天瑾輕笑道,「你不妨來試試?可以隨意出招,若能破了我的相思斷魂劍,我反過來拜你為師。」
「在下雖不敢僭越,但也真想試試這套劍法的威力。府主,得罪了!」
柳尋衣心有不忿,手中劍鋒一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刺洛天瑾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柳尋衣看準破綻,欲要直搗黃龍之際,那道慢悠悠的樹枝不知何時,竟先一步刺到他的腋下。
柳尋衣暗吃一驚,迅速變招,看準時機,陡然出劍,斜刺向洛天瑾的下顎。
然而,依舊是洛天瑾的樹枝先他一步,在其胸前橫掃而過。
如果洛天瑾拿的不是樹枝,而是利劍,此時的柳尋衣只怕早已變成一具屍體。
「嘶!」
面對如此詭異的劍法,柳尋衣不禁目瞪口呆,怛然失色。
「如何?」洛天瑾負「劍」而立,笑問道,「現在你還敢說這套劍法不能臨陣對敵嗎?」
「剛剛明明在上路……怎麼又突然跑到下路……」柳尋衣錯愕道,「莫非是府主的速度太快?」
「執念太重!」洛天瑾臉色一沉,訓斥道,「我的速度從未變更分毫,只是這套『相思斷魂劍』本身精妙無雙,讓你無懈可擊罷了。記住,快慢本身並不矛盾,矛盾的是快而無章,慢而無序。有道是:『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若不分先後,盲目貪快,急於求成,非但陣腳自亂,反而迷惑於心,甚至走火入魔。切記,練此劍法,不可貪快,而要求穩。」
聲聲教誨之中,柳尋衣和洛天瑾在院中反覆用這套「相思斷魂劍」過招。
每一次,柳尋衣都因倉促變招,心生急迫而令劍法大亂。一板一眼,循規蹈矩,反而能抵擋住洛天瑾的攻勢。稍一急躁,或快或慢,皆會前功盡棄,迅速淪落下風,屢試不爽。
不知不覺間,黎明將至,東方既白。
一夜切磋,令二人的師徒情義有名有實,愈發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