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宣陽街。

  昔日門庭若市的英王府,如今成了進出皆需層層審查的牢籠。

  牢籠外禁軍十二個時辰輪班值守,便是有鳥從空中飛過,都會被一箭射下,以防內外書信傳遞。

  住在同一條街上的達官顯貴也都自覺繞路而行,哪怕上朝早起一刻鐘,也要繞一大圈避免經過英王府附近。

  就在幾乎所有人都避開英王府,以免惹禍上身的時候,一輛帶著祁天塔標識的馬車緩緩停在了英王府的大門前。

  李禹正好過來巡查,看見馬車心裡暗道一聲要糟。

  全京城誰人不知國師與英王之間有嫌隙,如今英王被囚,國師上門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兩人中但凡有一個被對方給傷著了,恐怕都得他們禁軍背鍋。

  可即便如此,李禹還是得迎上去,向從馬車上下來的國師行禮。

  因為不用隱藏身份,所以傅硯這次出門沒穿那件帶帽子的外衣,而是在白衣外面罩了件白底織金的寬袖長袍,長袍上還墜著細碎的金飾,看起來不會顯得庸俗,反而添了幾分高不可攀的貴氣。

  李禹本想搬出皇帝,拒絕讓傅硯入內見英王,誰曾想傅硯來這之前入過一趟宮,如今是拿著皇帝的手諭來的。

  李禹無法,只好親自隨著國師進去,並打定主意絕不走開,免得出什麼事。

  不過被禁軍圍了些日子,英王府內肉眼可見的蕭條了不少,李禹和傅硯跟著英王府的管事入內,路上李禹正琢磨國師大人親臨此處究竟有何貴幹,就聽見國師問他:「我記得,李統領曾在顧候麾下當過兵?」

  李禹猛然回神:「是。」

  傅硯又問:「那在李統領看來,顧候是怎樣的人?」

  李禹斟酌片刻,才道:「顧候功勳卓著,一心為國,乃吾輩之典範。」

  傅硯不想聽這些虛的,進一步問道:「私下裡,她是怎樣的人?」

  若是熟人這樣問李禹,李禹定然要大吐苦水,把顧浮幹過的混帳事統統說一遍,然而李禹此刻面對的是他並不熟悉的傅硯,他不想和傅硯交淺言深,更不想在不熟的人面前說顧浮壞話,因此只能絞盡腦汁地夸顧浮,把這個問題應付過去。

  卻不想他夸著夸著,突然開始走心,還換回了舊時對顧浮的稱呼:

  「……將軍仁善,會讓文書替軍中將士們寫家書寄回去,提拔下屬也從不看出身,不過她也十分嚴苛,但有違反軍紀侵擾百姓者,懲罰往往要比上一任統帥定得更重,因此軍中紀律嚴明,北境軍在幾個邊境城裡的名聲也比原來要好不少,不僅搜查細作不會像原來那樣惹得城中百姓怨聲載道,還有會人專門來報信,為我們提供形跡可疑之人的線索。她還常說,北境軍是守衛北境百姓的人,那便不該拿著守衛之人的身份反去欺壓他們……」

  傅硯聽著,試圖在腦海中描繪出顧浮從軍時候的模樣。

  後來辦完事離開英王府,他還意猶未盡,特地召見了安插在郭兼身邊的秘閣探子,詢問他可從郭兼那裡聽到過什麼有關顧浮在北境從軍時候的舊聞。

  結果探子給傅硯扔了一記驚雷——

  顧浮在北境時,曾為一個妓子贖身,還在邊境城給那妓子置備了一處住所。

  傅硯:「……」

  ……

  選麟小報大賣,票選日益激烈,穆青瑤詩社裡的姑娘們一個個都興奮異常,頗有幹了番大事後深藏功與名的自得。

  為了慶祝,也為了犒勞她們,顧浮在酒樓安排一桌席面,把她們都叫了過來。

  姑娘們喝酒嬉鬧,從未有過的成就感讓她們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和端莊,一個個都笑得特別開心。

  酒過三巡,顧浮看氣氛差不多,便跟她們說了件事:「皇后娘娘想為瑞陽長公主找幾個伴讀,準備把你們都叫去。」

  說完姑娘們都沒了聲,還是顧浮身邊坐著的衛姑娘率先回神,問:「讓我們去給瑞陽長公主做伴讀?那晚袖齋……」

  顧浮笑道:「晚袖齋你們想留自然能留下,但要覺得辛苦,也可從中選一樣來做,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多找些姑娘陪長公主讀書習武,大約二三十個吧,也不著急,你們可以自己商量。」

  姑娘們紛紛議論起來,有的想入宮去做伴讀,又舍不下晚袖齋的差事,怕兩邊兼顧會太累,還有的想留在晚袖齋,但能做長公主伴讀是件光耀門楣的大事,家裡知道了定不會讓她們拒絕。

  有個姑娘實在苦惱,趁酒意上頭,壯著膽子問顧浮:「怎的突然要為長公主選伴讀?」

  以往也沒聽說有這樣的事啊。

  顧浮:「許是怕長公主一個人對著教書先生,心裡惦記熱鬧的詩會雅集,沒心思學習吧。」

  這當然是藉口,其實是皇后和顧浮在挑選女子書院的先生時犯了難。

  宮裡的嬤嬤都有本事,教起儀態規矩香道茶藝各個都是頂尖高手,但要讓她們教授尋常書院裡的學問,這就難了。

  更別說還有騎射和武藝。

  沒辦法,皇后只能從外面找人來教,可她又怕找來的教書先生品行不端,或教書時看不起女學生,只給女學生講《女訓》或《女戒》什麼的,那她們這書院就算白弄了。

  為了篩選出適合的人,皇后決定把找來的教書先生都先送去瑞陽那過一遍,並多找些伴讀,營造出學堂的氛圍,方便觀察那些先生們對女學生的態度。

  詩社的姑娘們不知道這背後的深意,得知還要學學問,學騎馬射箭,一個個叫苦不迭。

  「我們這些姑娘家,學騎射做什麼?」最怕流汗曬太陽的棠五姑娘哀嚎。

  顧浮淡定喝茶:「當將軍吧。」

  眾人先是一靜,接著哄堂大笑,都覺得顧浮這句應答是在逗棠五開心。

  衛姑娘還拍了拍她的肩,嗔她:「淨會說些不著三四的鬼話。」

  穆青瑤倒是沒笑,接著問了句:「那學四書五經又是要做什麼呢?我們又不做學問,不考科舉,學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不就好了。」

  顧浮說:「樂觀點,說不準以後女子也能科考做官呢。」

  姑娘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顧浮似是被滿屋子的笑聲感染,唇角帶起微微的弧度。

  唯獨穆青瑤,她作為現場唯一一個知道顧浮沒有開玩笑的人,難得收起了大家閨秀的完美笑顏,在眾人的歡笑中低聲呢喃:「希望吧。」

  ……

  這天晚上,顧浮換了衣服準備去祁天塔,林嬤嬤突然叫住她:「將軍!」

  顧浮知道她想問什麼,就趁屋裡沒別人,對她說道:「陛下雖查明是英王找江湖人士刺殺國師,但畢竟沒有傷到國師分毫,如今只將英王拘禁,想來是不打算再深究下去了。」

  林嬤嬤得到答覆,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修剪圓潤的十指指甲陷入掌心。

  她撲騰一聲跪下,對著顧浮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請將軍,再幫奴最後一次。」

  顧浮:「決定了?」

  林嬤嬤伏在地上,壓低的嗓音中透著幾欲泣血的恨意:「此仇不報,奴死不瞑目!」

  顧浮也不再勸,留下句「等我消息」,就翻窗躍牆出了顧府,朝祁天塔而去。

  林嬤嬤慢慢平復好情緒才從地上起來,她關上窗戶,安安靜靜收拾好顧浮換下的衣裙,最後離開顧浮的屋子,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作為顧浮院裡唯一的嬤嬤,林嬤嬤一個人住一個屋,此刻她坐在鏡子前,看額頭因磕得太重破皮滲血,就拿帕子把流下的血跡擦了去。

  然而這一擦擦去的並非血跡,還有覆蓋在她臉上,顏色略深一層的膚粉。

  林嬤嬤側頭看向門口,見房門已經被自己從裡面栓上,就用水沾濕帕子,把自己臉上的妝都卸了。

  顧府上下,乃至二夫人李氏都曾覺得林嬤嬤太過年輕漂亮,卻不知這還是林嬤嬤給自己抹了妝的效果,待林嬤嬤臉上的妝一點點被擦去,被隱藏在假面下的雪膚漸漸顯露,看著竟是吹彈可破。

  林嬤嬤還擦掉了唇上老氣厚重的口脂,因為擦得太用力,唇上泛起自然的殷紅,不點而朱。

  最後她放下沾滿膚粉口脂的濕帕,再看鏡子,鏡子裡的人像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模樣瞬間年輕十歲不說,眼睛也比原先要大上一圈。

  膚若凝脂,顧盼生輝,哪怕只是盯著鏡子裡的自己,也能生出一股狐妖勾人的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