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軍家搬進新房的時候,傳出了閒話。傳來傳去傳入了林秀蘭的耳中,說是當年分房的時候老太太韓小鳳偏疼大孫子,偷偷補貼給楊會珍500塊錢。這話的源頭還就是楊會珍自己,林秀蘭聽到傳言,氣憤不已,讓王建設去老太太那問個清楚。王建設卻推脫拒絕,表示沒有真憑實據質問誰也沒個結果,誰肯承認,平白落個兄弟不和的名聲。再說指望老人那點子私房過日子有什麼出息!話是這麼說,林秀蘭卻為此記恨了很多年。二喜心裡想:當年父親也是年輕氣盛的、熱烈的、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他是什麼時候消沉下去的呢?也許是小喜出生的現在;也或許是左手殘疾的後來。
二喜這具身子到底年幼,打了個哈欠後,意識有點模糊。她也不再抵抗,任由自己陷入沉睡。
嬰兒的哭鬧聲再次闖入二喜耳中的時候,已是下午四五點鐘。二喜睜開雙眼,望著松鶴同壽的窗簾看了好久,再次確定自己身在何處。旁邊沒了大喜的人影,看來已經起了。她也不再猶豫,一骨碌爬起來,下床穿上一雙漆黑在二喜看來十分復古的拖鞋。推開西屋的門,來到堂屋,熟悉的裝衣木箱依舊放在後牆木架上。她沒有出堂屋的門,像夢遊一般又推開東屋的門,南邊靠窗的火炕上只鋪了炕席,炕席這玩意兒二喜有幾十年沒見了,甚是稀奇。後牆邊的寫字檯上那台伴她整個童年的熊貓牌黑白電視怎麼那麼新呢!門後老媽蝴蝶牌的縫紉機,也不是記憶里老舊破損的模樣,金屬的外殼甚至都在反光。她接著走,又推開了東屋連接廚房的門,五六個裝糧食的大缸占了屋子的東北角。石質的蓋子把缸口封得極嚴,蓋子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雜亂的擺放著。屋子西北角一個小小的角落,一張供桌擺著香爐,桌子上方牆面貼著黃紙寫的神位,那繁體字二喜一個也不認識,聽林秀蘭說過是保家仙。連接火炕的位置是一大一小倆灶台,大的燒柴,小的冬季的時候燒煤。二喜記得小時候常把玩雪弄濕的棉鞋放到小灶台烘乾。也經常在爐眼邊烤饅頭、花生、地瓜吃。
走到南門口,二喜有點緊張,輕輕地推開門看向院裡,王建設和林秀蘭在收拾磚頭,帶泥的磚頭清理乾淨,等著重新砌牆時方便取用。大喜也在幫忙,三喜在壓水機前的小池子玩水,小喜被放在竹製推車裡吃腳趾頭。二喜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家人,她從來沒見過如此年輕的父母,爸爸這麼精神,媽媽這麼漂亮。大姐一生估計也只有現在會這麼胖,漂亮洋氣的三喜小時候是真黑呀,甜美的小喜小時候也是個被ber 嘍後勺子的丑蛋!二喜走到水缸前,拿著葫蘆瓢舀了小半瓢水咕嘟咕嘟一口喝完,摸了一把嘴,沉默地走到大喜身旁幫忙。
夕陽西下,院裡終於收拾得差不多,小喜早就在推車裡睡著了。林秀蘭已經提前和好面,正準備擀麵條,王建設端了一盆水在廁所沖洗,大喜在外面灶台起火燒水。二喜一把抓住泥猴般的三喜,把她按在大水盆里一頓沖刷。直看到有了人模樣,才給她擦乾穿衣。二喜很是惆悵,一切還好,就是家裡的這份髒亂實在讓有點潔癖的她受不了。蹲在臉盆邊,二喜拿著看起來好久不用的牙刷仔細的刷著指甲縫。
王建設路過看了一眼,咧嘴笑了:「二喜,好好洗啊,女孩就該乾乾淨淨的,別學你媽的邋遢樣兒。」
「我願意邋遢呀?天天四個孩子的吃喝拉撒,都是我一個人在忙,你幹啥了,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啊?我倒想乾淨,家裡家外哪兒我都得管,誰替我一下啦?」林秀蘭的大嗓門從廚房傳了出來。
王建設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大步衝到廚房門口,對著裡面大罵起來:「誰家閨女是老爺們兒教養的?啊?東頭王鎖家不也是四個丫頭?人家哪個不是乾乾淨淨?你還有理了你?」
林秀蘭不甘示弱:「我可沒人家王鎖媳婦兒命好,人家老婆婆又伺候月子又幫忙帶孩子,老公公幫著下地幹活。人可不就有功夫收拾的一家老小乾乾淨淨。我有啥呀?我有你這個牲口就知道沖我嚎!」
兩人的爭吵持續了半個多小時,最後以王建設一個碗作為結束。林秀蘭並不服氣,只是心疼家裡的物件,東西沒了可沒錢買去。
這一幕曾無數次出現在二喜的整個人生,比這更嚴重的數不勝數。二喜也曾試圖緩和父母的關係,小時候拼命的幹活想讓林秀蘭喘息一下;努力拿獎狀想讓王建設在外面更有面子。長大了甚至犧牲自己的學業和婚姻來滿足他倆的各種要求,到了最後除了自我感動,什麼都沒有改變。
二喜渾渾噩噩大半生,人到中年,小時候的夥伴們大都學業有成,擁有了更廣闊的天地。她卻在家鄉縣城裡努力養家餬口。說不羨慕是假的,也明白了從前想不通的問題。沒有兒子是王建設一生無法彌補的缺憾,二喜無論做什麼,也無法讓他滿意。沒有獨立人格是林秀蘭最大的缺點,哪怕她勤勞肯干,經濟獨立,她也逃不脫王建設的家庭暴力和精神控制。而二喜自己沉迷於自我犧牲為家庭奉獻,無非就是希望得到關注和肯定,說白了就倆字:缺愛。明白這些的時候,二喜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現在的二喜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她想這次再也不會走老路。夏日的夜晚有點悶熱,二喜和大喜卷著涼蓆到了屋頂睡。望著天空星光熠熠的銀河,二喜想著怎麼走接下來的路。大喜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起初二喜不在意,後突然明白大喜還是個孩子,就像小時的自己一樣,害怕爸爸半夜突然暴起毆打媽媽,也害怕他醉酒歸家的腳步聲。這樣的陰影伴隨了姐妹四個的整個人生。
第二天一早,王建設找了幾個把兄弟幫忙砌牆。林秀蘭又是燒水沖茶,又是供石灰供沙子黃泥的,忙得個團團轉。三喜早早跟著隔壁二苗出門瘋玩,大喜和二喜被林秀蘭安排看孩子。二喜抱著小妹,讓大喜安心地寫暑假作業。看著大姐端坐書寫的背影,二喜想這回可不能讓大姐早早輟學,一定讓她上學上到不想上為止。二喜盤算著家裡的情況,一家六口一共六畝地,一年產出的糧食刨去上交的公糧也僅夠個吃喝。為了日常開銷,村里人都養點豬和家禽,到年底賣了,能讓全家過年的時候有身新衣服,多幾個肉菜,再多也是不能了。三喜小喜都是超生,據後來林秀蘭說三喜罰了一千四百塊,那會兒都能蓋套差不多的磚房了。四喜超生罰款更是翻了倍,不交罰款,鄉里直接來人把房子推倒,糧食拉走。小王莊已經有兩戶先例了,三喜交罰款的時候已經掏空了家底,四喜這罰款王建設無論如何是掏不起了。就有人偷偷勸他,把四喜送人得了。中國八九十年代是計劃生育管控最是嚴格的時候,家家孩子最多兩個,就是不能生的家庭收養孩子也是要男孩,誰會要女孩?說是把四喜送人,實際上就是暗示王建設把四喜扔了。王建設一輩子自私自利,沒有善待過妻女,但是這人四個閨女沒有遺棄一個。不是因為他有良知,而是他這人虛榮且極好面子,就怕別人戳他脊梁骨。
到了交罰款的最後期限,王建設想到了對策,把四喜的戶口上到了光棍兒大哥王建國的戶頭上。當然,也花了點錢上下打點了一下。所以此時家中雖說沒有家徒四壁,兜里估計也沒有幾個子兒。
二喜試探地開口:「大姐,你學費交了嗎?」
「沒有,我們班還有十幾個都沒交,這回學雜費加書費一共一百多,前兩天咱村還有好多大人去市里上訪了。說鄉里教育局貪污。咱媽說了,開學給我交。」大喜轉頭回答。
二喜對家裡經濟狀況更有數兒了。一個字,窮 唄!二喜腦子裡倒是有發財致富經,又趕上經濟騰飛的九十年代,發財致富不是夢。可哪個買賣不需要本錢?再有就是哪家大人能聽個六歲娃兒的建議,簡直天方夜譚。
中午,林秀蘭買了幾斤果子(油條),一捆兒啤酒,又買點熟食拌了涼菜。一大幫男人就著早上熬好已經放涼的綠豆粥也吃了個肚皮滾圓。這樣的飯食在現在實屬不錯了。吃喝完了的男人們各自回了家,等過了正午會過來接著幫工。等人走了,林秀蘭才招呼幾個孩子上桌吃殘羹剩飯。農村的女人和女娃是不能上酒桌的。
臨近傍晚,院牆終於砌好,男人們收拾好雜物,就坐在院裡等著酒菜上桌。晚上的飯菜可比中午豐盛,大蔥炒雞蛋,油炸花生米,一盤豆腐絲,還有一整隻罈子雞。酒菜上桌,男人吃喝起來,林秀蘭又在廚房急急忙忙地包餃子。二喜姐妹三個也擠在廚房吃著老媽偷留的下酒菜。
等餃子包好,還沒等下鍋。院裡跑進來三個十歲上下的黑小子。其中一個男人大聲呵斥:「來幹啥,家去!」另一男人卻沒說話,一把摟過孩子詢問著不著邊際的話。王建設趕緊揮手讓孩子上桌:「來都來了,坐下吃飽了再家去。」
林秀蘭在廚房看見此景,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肯定是李玉琴兒和曹貴芬兒叫來的,中午買肉的時候讓她倆撞見了,這是掐著點兒讓孩子來蹭飯。一家子沒皮沒臉,沒見過肉是咋滴?上樑不正下樑歪……」林秀蘭嘴上不停,手上也沒耽誤,利落地下完了餃子。
這個年代上別人家吃飯是很沒有禮貌的事兒,尤其是這種一人幫工,幾口子來蹭飯的情況。二喜其實能理解,農村人一年難得見次葷腥,為了孩子,臉算什麼。可是聽到曹貴芬兒這個名字,二喜瞬間就不舒服了。這個曹貴芬兒在以後的幾十年裡,二喜聽了得有十來回,還都是一件事兒。這個曹貴芬兒是王建設把兄弟王千的媳婦兒,兄弟常來常往,兩個媳婦子也就熟悉了。林秀蘭瞧不上曹貴芬兒愛貪小便宜,曹貴芬兒嫉妒林秀蘭相貌好,打扮洋氣。一來二去難免有衝突,有一次當著眾人倆人打機鋒,曹貴芬兒的一句話讓林秀蘭記了她一輩子仇:「我是沒啥大本事,可我有生小子的本事!」
這個時候二喜不知道這個事兒有沒有發生,也不影響二喜厭惡這一家子人。時間久遠,二喜已不記得王千這個人,要不是林秀蘭提起曹貴芬兒,二喜還不知道外面這堆人里有王千。前世,很多次王建設醉酒回家毆打林秀蘭,都有王千的挑撥。剛開始林秀蘭並沒有發覺,次數多了,才從王建設的隻言片語發現是王千使的壞。還有更噁心的,曹貴芬兒一共生了三個兒子,自覺高人一等,就是走路都是仰著下巴磕的。她那三個兒子不知是聽了爹媽哪個挑唆,經常欺負二喜姐妹幾個。直至一回,他家大兒子衝著二喜尿尿,尿了二喜一身。直接激怒了大喜,大喜瘋了一樣沖回家,拿著鐵鍬對著兄弟三人腦袋拍打。三人哪裡見過這樣拼命的打法,抱頭往家逃竄。大喜追了他們半個村子,堵住他家門口罵了一個小時,誰勸也沒用。王千兩口子自知理虧,又加上大喜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就沒有露頭,還是王建設把她帶回了家。大喜本以為回家會挨一頓胖揍,王建設卻啥也沒說。
二喜看看鍋里的餃子,心裡有了一個小小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