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章,有心結的定子叔

  新張村以前叫後張村,是後山山里唯一的村子,因為搬到了新村子,所以改了名字。

  奶奶就是後張村嫁過來的。

  當年動亂的時代,曹家溝有三面寨牆、一處深溝保護,沒土匪敢打劫,好多人家都巴不得把女兒嫁過來,甚至連彩禮都不要。

  只是後張村確實太窮了,那地貧瘠的還不如曹家溝的。

  所以小時候每年過年,老爹、叔叔他們都會帶著小輩走上一個多小時山路,去老舅家拜年。

  老舅去世後,村子也從山裡搬了出來,因為幾個表叔脾氣古怪,有一次一位表叔跟二叔曹衛國生氣後,這些年兩家斷了聯繫,他們也再沒去過那裡。

  此刻,下午3點,曹閒三兄弟走在路上,有了兩個堂弟跟著,曹閒沒法施展玄光,腳程很慢,之前20分鐘的腳程,走了快50分鐘了。

  難得走一回山路,曹閒也不急,最後幾次去表叔家都是老爹開車的,從山裡走路去,他還沒體會過。

  路上想起曹野之前的話,好奇問道:「你說新張村既然有地老鼠,老舅以前是不是也挖過別人墳?」

  曹野不清楚,曹鶴卻幽幽道:「老舅家窮的米缸里的耗子都餓死了……也不像盜墓賊。」

  二人一愣,附和地點點頭。

  「不過表叔就不一定了。」曹野補充了一句。

  再次經過王爵墓,這次曹野帶著他們從山腰繞過,太陽也漸漸落下。

  沒一會,看見了一個祭祀的地方。

  很明顯不久前有人在這裡祭過人,應該是村里死的那幾個。香灰、紙人還在,貢品沒有腐爛。

  三人沒有逗留,又走了一會,總算看見新張村的屋檐了。

  一處山腰,坐落著一個村子,村口雖然不靠著大路,但也比山裡的舊村子交通要便利。

  他們搬遷後曹閒就來過兩次,最近的一次都是高一了,時隔多年,再次進村後曹閒記起了路,回憶著老路,來到一個農戶家門口。

  看見這處大門,曹野一愣。

  這不是定子叔的家嗎?

  曹野可不想敲門,幾年前他、曹鶴、曹熊和他爹正是被定子叔從這裡趕出去的。

  曹鶴也皺著眉:「不是說去出事那家轉轉嗎?怎麼來定子叔這了?」

  見二人不願敲門,曹閒一個人走上前。

  邦邦邦——

  鐵門震天響,裡面的人吼道:「誰啊!」

  曹閒也吼道:「你猜啊——」

  裡面頓時罵罵咧咧起來。

  「猜你大爺的頭!」

  一個腳步聲走來,拉開鐵門。

  迎面是一張戲謔的笑臉:「我大爺不是你姑父嗎?不念你姑的面子了?」

  張定,今年50出頭,披著棉襖,踩著棉鞋,此刻一張黑炭臉上,眼睛眯起,看了門外三人好一會。

  「閒子?你們怎麼來了?」

  沒等張定邀請,曹閒叼著煙步入院子。

  一棵柿子樹,羊圈裡養著兩隻羊,院子髒兮兮的,明顯不經常打理。

  「爹,誰來了?」

  一個女孩走了出來,也就20出頭,看見曹閒三人還有些陌生。

  「呦,小娟都這麼大了?」

  「你是誰?」

  女孩發現是一個痞里痞氣的帥哥,一個魁梧青年,一個瘦高青年,還有些警惕。

  張定沒好氣道:「你表哥,曹閒。」

  曹閒?

  張文娟一下想起小時候那個來家裡經常捉弄自己的表哥。

  那個討厭的傢伙經常騙她,說她手上有怪味,她一聞就被拍一下,手掌會打到鼻子上,那酸勁一上來忍不住就要流眼淚。

  之後他還說自己是愛哭鬼。

  連續三年,每年自己都不長記性……

  張文娟黑著臉:「你們怎麼來了?扶貧來了?我家裡可不缺臘肉山貨。」

  這句話就是當年張定對曹衛國說的。

  曹野一聽,猛然就火了,當年好心好意來拜年,被這麼污衊,被曹鶴暗暗拉住。

  曹閒則啞然失笑:「小娟年紀不大,說話還挺刻薄,誰教的?」

  一句反譏,忽然間,張文娟表情醬紅。

  張定臉上也陰晴不定。

  曹閒轉頭,納悶道:「定子叔,怎麼臉色不好?」

  張定忍住沒跟小輩生氣,冷冷道:「沒什麼事你們就走吧,我看你們也不像是來拜年的。」

  「怎麼不是?」

  曹閒摸出紅包,故意打開,裡面十張票子,他眨著眼:「之前二叔那次被你轟走,這幾年我們痛定思痛,不斷琢磨,是哪裡做的有問題。一下想了7年,猛然想起好像沒拿錢。是不是?我真是拜年的,這錢你們要嗎?」

  氣氛冷了一下。

  就連剛剛火爆的曹野,瞬間都感覺到一股低氣壓。

  這是大哥身上的氣壓和定子叔的交匯在一起了。

  再看大哥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怒自威。

  幾個呼吸後,

  張定沉聲道:「你在故意氣我?」

  曹閒收起笑容:「那要怎麼樣?給你拜年,不要山貨臘肉,不要錢,就是不想見我們唄。念在小時候你對我們還不錯的份上,這錢我今天放在這。真是可笑的自尊心……」

  「曹野!曹鶴!我們走!」

  「走!……」曹野冷哼,忽然聽見曹閒補充道,「我們走去屋子裡坐著去。上門拜年連茶水都不給喝,還好意思當叔。」

  哎?

  曹野都準備出門時說些一刀兩斷的狠話了,忽然發現自己被拉到了屋子裡。

  曹閒金刀大馬坐在椅子上,瞪著張文娟:「看什麼看,沏茶!你爸今天敢把我們仨趕出去,我就敢把你家羊偷了,不信試試!」

  張定臉上青紅不定,發現女兒望來,忽然沒好氣地罵道:「這狗東西……小時候就渾,長大還是這樣。」

  他看著閨女詢問的眼神,今天的事也是因她而起的,害的自己被晚輩羞辱了一頓,一時半會竟然挑不出曹閒的錯,張定只能罵女兒:「看什麼看,沏茶!」

  三杯粗茶沏好,張定回屋坐著,只是此刻發現曹閒更像是長輩一樣。

  一身風衣,裡面是休閒毛衣套著襯衫,翹起來的二郎腿上踏著一雙馬丁靴,看起來還騷包的不行。

  張定見曹閒挺拽,還點了根煙,他也不甘示弱地點了一根:「閒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這幾年可沒見你探望過叔啊。」

  曹閒吐出煙霧,抿了口茶:「可不是嗎,這不害怕混的不好被你趕出門,多丟人啊。」

  張定又被噎了一下,張文娟道:「曹閒!你別陰陽怪氣的!」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曹閒瞥了一眼道。

  張文娟一堵,感覺要吐血一樣,氣鼓鼓地出去了。

  看見張定表情又不好看了,曹閒這才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定子叔,這道理你比我懂。」

  一個大捧,托起張定的自尊心。張定順勢道:「是,所以當年我才把曹衛國轟出去。那就是因為他不敬我!」

  曹野要申辯,又被曹鶴拉住。

  曹閒繼續順勢道:「所以你今天也活該被我揶揄。我是來拜年的,一片好心被你姑娘陰陽怪氣詆毀,還被你要往外轟,要不是我臉皮厚,此刻被趕走的我們仨還在路上罵你,你在屋子裡也還在罵我們仨,大家過年都沒個好心情,對不對?」

  張定一愣,道理好像是這個道理。

  見他沒反對,曹閒這才拿出一根煙遞給他,又給自己叼了一根煙:「所以啊叔,你得感謝我,來,給我點個火。」

  張定很想抽這個沒禮貌的傢伙一頓,可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劃了火柴,真給曹閒點燃了。

  曹閒、張定、曹野、曹鶴,一屋子人吞雲吐霧。

  氣氛著實有些奇怪。

  現在的張定被兩繞三繞都繞懵了,都忘了剛剛為啥生氣了。

  瞥見屋外的女兒後,又想起來,才道:「剛剛是文娟亂說話,一會給你賠禮個道歉。至於那錢你拿回去。」

  張定這人顯然是自尊心很強的那類人。

  這種人在曹閒面前,跟小雞兒一樣好掌握。

  「我拿回去你捨得?」

  「錢算個屁!」

  「那什麼才重要?人?」

  反問加引導,老心理學了。

  話術心理學是大二的選修課,商貿學院一個名牌教授講的,那都是談判桌上的商貿博弈,曹閒可是93分,拿來對付定子叔,都是大材小用。

  「當然是人!」張定道。

  「既然是人重要,就沒有趕人的道理。」

  張定來了脾氣:「你知道曹衛國當年送東西是一副什麼態度嗎?」

  「知道啊,扶貧嘛,你女兒說的。」

  張定憋了一嘴的話卡殼了……

  曹閒這才道:「不喜歡他的態度就說出來,然後兩人吵一架,哪怕打一架,但不管怎樣,都要表達出來,告訴他們為什麼打人,然後要承擔後果。這才是爺們,定子叔,您之前不是挺爺們的嗎?記得小時候去後張村,晚上回來的晚,您打著手電送我們,陪著我們走了一個小時山路,當時山里還有狼,後來又一個人回去,我都佩服的不行!我爸當年都不敢一個人走夜路的。你說說,你現在怎麼了?」

  張定啞口無言。

  此刻,曹野和曹鶴驚愕地看著自家大哥。

  這番話別說定子叔了,自己也聽的開始反思了。

  好像沒誰教育別人,還把人教育的心服口服的。

  張定長長出了口氣,久久不語。

  曹閒嘿然一笑:「所以說到最後,都是意難平。您半百的年紀了,嬸子當年走得早,知道您不容易。這在學校里叫心理問題,沒什麼可丟人的,我還看過心理醫生呢!您能把文娟拉扯大,我們都佩服的不行。這才叫漢子!」

  張定忽然老淚縱橫。

  這麼多年了,沒人知道自己的苦啊……他窮困過,潦倒過,失去過父親,失去過妻子,悲慘的遭遇讓他脾氣變得古怪無比,但誰曾關心過他這些?

  今天被曹閒一下子戳到此處,張定心房直接被打開。

  那些脆弱,哀思,懊悔和苦楚,一下子化作決堤的淚水。

  這王八蛋今天怎麼一下子說了這麼多戳心窩子的話呢……狗東西,就不應該讓他進來啊……

  眼淚越忍越忍不住。

  忽然間,張文娟瞥了進來:「你們把我爹怎麼了?」

  看見張定哭的恓惶可憐,抓起門後的炭鉤子就打了過來。

  「哎哎哎——幹嘛呢——我警告你啊,別逼我動手,我平時不打女人……曹野,曹鶴,你倆王八蛋幫忙攔一攔啊……」

  曹閒邊護著臉邊退,繞了一圈趕緊出了門,「張文娟,你個潑婦!別掄了,我風衣是傑克瓊斯啊,幾百塊錢呢……再動我一下,我真偷你家羊了啊!」

  院子裡,傳出久違的熱鬧。

  張定這些年太孤單了,他知道是自己不好,自尊心脆弱,當年跟幾個表哥表弟處的多好啊,都是怪自己。

  人哭了,不釋放出所有委屈是不會完的。

  張定流著淚跪在地上,終於看向了曹野,一向嘴硬的他低嚎著在道歉:「小野,是叔當年錯了,對不起你爸和你們……原諒叔吧……」

  曹野也是性情中人,哪受得了這場面,眼圈一紅也跪在地上,他手忙腳亂:「定子叔趕緊起來,當年、當年也是我們疏忽了一些事……您、您別哭了……」

  「小鶴,是叔不好,當年也罵了你們……是叔不好啊……叔錯了,叔今天知道,叔真的錯了……」

  張定捶胸痛哭。

  曹鶴向來不苟言笑,此刻也眼圈一紅,跪在地上勸慰:「叔,都過去了,以後我們繼續來看你。叔,過去了……」

  三個大男人在屋子裡流著淚,院子裡曹閒終於奪走了張文娟的炭溝子,瞪了她一眼:「欺負你爹你爹早動手了,輪得到你出面?長沒長腦子?」

  張文娟冷靜下來,才發現事情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

  「那他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當女兒的問一個外人?你自己不關心你爹的嗎?」曹閒質問。

  「我……」張文娟紅著臉低下頭。

  曹閒撣著身上的黑灰,張文娟看見曹閒一身米黃色風衣挨了幾下,狼狽又難看,她有些不好意思。

  「表哥,對不起啊……」

  「行了,下次長點腦子!給我拿一塊濕抹布去。」

  「哦哦,好。」

  張文娟去了灶房。

  曹閒走進屋子,屋子裡一片嗚咽。

  曹閒一邊撣灰,一邊疑惑看著地上三人:「你們仨跪那幹嘛?結拜呢?」

  三人的情緒戛然而止。

  張定抹去眼淚鼻涕,抄起掃床的掃帚:「狗東西,有這麼亂開長輩玩笑的嗎?!」

  曹閒瞪大眼睛:「哎哎——準備幹嘛?怎麼又來?」

  說著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