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內侍伺候著李中易翻鞍上馬,另一名內侍等李中易坐定之後,這才牽著紫色的馬韁,緩緩前行。
今日是朔望大朝會,所以,小內侍牽著馬,沿著大慶殿東側的相公道,一路走到了一座偏殿門前。
李中易剛才有些走神,下馬登階之後,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卻是相公們上朝之時,專用的歇腳之所。
門前的內侍見李中易走到門邊,趕忙輕咳一聲,小聲唱喏:「李相公五咎公到。」
政事堂內,除了李中易之外,還有李筠姓李,內侍們私下裡稱他們為大李相公和小李相公。
問題是,在如此正式的大朝會上,誰敢稱呼李中易小李相公?不要命了?
有鑑於晚唐的閹宦之禍,換皇帝就和吃頓餃子一樣便宜,大周深宮中的規矩異常森嚴,內侍們的前途,盡皆掌握在外廷的相公們手上。
不管哪個時代,管著頭上烏紗帽的,絕對是大爺!
大周的政事堂,權力異常之重,朝中六品以下官員的任免,相公們可以集議自決,下堂札就算數,不必報於皇帝知曉。
李中易在政事堂內的位次最靠後,成事固然不足,給惹毛了,想壞誰的升遷大事,倒也易如反掌。
相公們體現權威最好的方法,就是想方設法提拔自家門生故舊上來,壯大自家的聲勢。
道理是明擺著的,沒有哪位相公,會為了提拔你一人,去和每天見面開會的同僚,撕破臉皮。
李中易走進偏殿,就見魏仁浦獨自一人,坐在專屬的炕沿上,喝茶暖身。
「魏相公,來得好早啊。」李中易瞬間琢磨了好幾種打招呼的方式,最終只選擇了最平淡。也是最疏離的問候語。
魏仁浦略微抬了抬眼皮子,淡淡的說:「無咎相公來得也不晚啊。」
咳,這就和後世的帝都普通人打招呼一樣的世俗,毫無體現宰相權威的閃光點。
「唉喲。王大爺,您吃了麼?」
「呵呵,他李嬸,吃過了,吃過了。」
就是這麼個味兒!
宰相之尊。禮絕百僚,李中易和魏仁浦的見面,彼此只須拱拱手,就算是把禮數敷衍了過去。
機靈的殿中內侍,趕緊搶前幾步,把李中易領到了他的專屬炕榻。
深秋的開封城,北方的冷空氣,已經源源不斷的南下,氣溫也跟著越來越冷。
李中易坐到炕沿上,一股溫熱暖和的氣息。由下至上,立時暖遍全身,嗯,炕燒得很熱。
宰相的待遇沒得說,李中易這邊剛坐定,宮中的內侍已經端著茶盤,站到了炕旁。
李中易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小口,很不錯,竟然是他一直愛喝的清沏綠茶。而不是群相們死命推崇的團茶。
「嗯,茶不錯。」李中易明著夸茶,暗地裡表揚內侍會辦事,怎麼說呢。別人既然有心拍你,即使無法分潤利益,總要給個好臉色吧?
那內侍抽了抽嘴角,忍住笑,彎下腰,恭敬的說:「小人份內該管之事。」
李中易微微點頭。這內侍的品級很低,他偶爾夸一句,也就可以了,身份地位上的巨大懸念,在那裡擺著呢。
陪個內侍閒聊,消息傳了出去,實在有損李中易的名譽。
李中易喝了幾口熱茶,這才騰出工夫,打量了一番室內的情況。
偏殿的面積不算太大,大約八十平米左右,沿著窗根,砌了一溜圈的暖炕。
炕上的擺設大致相仿,一張便於看奏摺,寫條陳的矮几子,居於炕上正中的位置。
矮几之上,擺了文房四寶,以及雪白的麻稿紙。
李中易定神一看,嘴角不禁微微一翹,這白白的麻紙,卻是他家的紙坊所造。
按照宮裡以前的意思,是想把李家的紙坊,收為宮有資產。只不過,李中易帶兵征服了高麗國之後,就再也沒了下文。
儘管如此,李家紙坊出產的白麻紙,被指定為了政務用紙,專用於政事堂,不得私下出售。
由於,白麻紙的工藝,獲得了長足的改進。產量也有極大的提高,以前被拿來充數的黃麻紙,允許李家紙坊自行經營。
要知道,在以前,白、黃麻紙,因為成本極高,產量稀少,都屬於專營和禁售的寶貝。
李中易位居於八相之末,他的炕榻,被安排在了最靠南的窘位。
只要有人進門,第一時間就和會他打上照面,你說尷尬不尷尬?
李中易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態,脫了官靴,心平氣和的提筆在白麻紙上練字。
帶兵殺敵,李中易確是一把好手,做官為政,他也水平不差。
唯獨,李中易的書法,卻始終沒有太大的長進。他寫的那一筆字,筆劃清晰,字大架正,十分平庸,只有無恥之徒才敢吹捧為好字。
不大的工夫,隨著相公們的逐漸到來,偏殿之中,逐漸熱鬧起來。
李中易一直低著頭練字,新進來的相公雖然看見他了,也不好意思打招呼。這麼一來,彼此之間倒是免了不少的麻煩事,倒也乾淨。
相公們落座之後,各自喝茶,看奏摺,大家都沒有寒暄的意思,室內雖然人多,倒也不吵。
這裡坐著的都是位極人臣的相公,全是有身份的朝廷股肱之臣,可不是菜園子門口,和市民們討價還價的小商小販。
殿內連喝茶的滋溜聲,都是完全沒有的,更別提大聲說話了。
如李中易所料,首相范質最後一個登場,而且,門前伺候著的內侍,唱喏的動靜也不同尋常,「范相公到。」聲音大到室內所有人都可以聽得很真切。
李中易既不想譁眾取寵,也不想給人獻媚於首相的印象,等到次相李谷率先起身,站到地面上,他這才輕輕的放下手中的狼毫,隨大流的跟著起身。
「范相公……」李谷拱著手,簡簡單單的打了招呼,李中易混在群相之中,含含糊糊的跟著見禮。
「呵呵,老夫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一時睡過了頭,還請諸公見諒。」范質笑呵呵的拱手還禮,擺出的晚到理由,卻令李中易感覺到,貴氣襲人。
范質看似拉著家常,其實,骨子裡透露出來的矜持和自傲,氣勢逼人,足以碾壓群相。
啥叫首相之威?看看范質「隨和」的模樣,也就知道了!
寒暄過後,諸位相公們重新落座,李中易學著李谷等人的樣兒,雙腳落地,穩當的坐在炕沿上。
這時,距離正式上朝,尚有些一刻多鐘的時間。范質、李谷、王溥、魏仁浦,這四位相公,分別接過僕從遞來的奏摺匣子,開始審閱手頭積壓的奏摺。
范質沒來之前,李中易一直埋頭練字,倒沒注意其餘的人,都在幹啥。
現在,范質他們四位相公在辦公,李筠、吳廷祚和李中易卻坐在炕沿上,眼巴巴的看著。
咳,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相公與相公之間的距離,瞬間被放大到令人無法疏忽的程度。
李中易的心態異常平和,能夠撿回一條命,他已經知足了,自然不會主動去招惹事非。
只要柴榮不死,李中易打算一直裝傻充楞下去,做個老老實實的陪坐相公。
如此明顯的下馬威,李中易如果看不出來,那他這兩世的權力圈子,就真的是白混了!
新人入新圈,難免要遇上一些意料之中的夾磨,磨合好了,才會被圈子所認可。
新兵蛋子剛入伍的第一年,不少人都要被老兵們整得異常酸爽,有苦難言。
嘿嘿,誰敢不服帖,老兵的拳頭,難道是吃素的?
站在李中易的立場上,既然羽林右衛被調得遠遠的,手頭僅有的一點兵權,變成了解不了近渴的遠水,他也沒啥放不下的念想,混著拖時間便是了。
過了一會兒,有內侍在隔著門帘稟道,「時辰快到了。」
范質這才率先放下手裡的奏摺,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衣冠,一馬當先的邁步朝外面走去。
李中易邁著四方步,最後一個離開偏殿,他抬眼看了看前邊的李筠,心想,下馬威很成功,不過這位仁兄心中的芥蒂,恐怕也已經萌芽了吧?
就在剛才,李筠有些坐不住了,屢屢抬頭望向范質等人,他雖然沒有拍案而起,李中易卻看得很清楚,這位大李相公的拳頭,攥得死緊。
李中易不通經史,也不精子集,在儒門士林的眼中,並不算是同類的上等文化人。
但是,李中易只是不懂儒學罷了。上一世,他也是經歷過十餘年寒窗苦讀,最終參加高考,以超高分被醫科大學擇優錄取的高才生。
一般的大學本科,不過是四年罷了,李中易的臨床醫學本科讀了五年,才拿到畢業證明。後來,李中易又讀了三年碩士,放眼那個世界,妥妥的高級知識分子呢。
和李中易這個專業不同的文化人相比,李筠卻是地地道道的文盲,除了會寫名字之外,識不得幾個大字。
丘八、賊軍漢、撕殺漢,這些民間的俗稱,指的就是李筠這一類粗鄙的武夫。只不過,李筠的運氣很不錯,手握重兵,身居高位罷了。
本質上,李筠其實和普通的文盲軍漢,沒啥太大的區別。
不讀書,不看史,不懂朝局的變化,不通權力平衡之道的武夫,遲早是要吃大虧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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