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手續的時候,我向這個年輕警察打聽本固怎麼樣了?他沒說,只是告訴我一句「以後做事不要太衝動。」
不過,我仍然從他那閃爍不定的眼神中覺察到了有事情發生。我火急火燎地衝出了拘留所,外面白晃晃的日光把我眼睛刺得生疼,半晌我才適應過來。
我一時也不知道是先去醫院還是回家好,但腳步還是不自覺地向家的方向奔去。
越是離家近,我腳步越是沉重,到了村口我基本上就是在挪了,我害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
可是,老天爺還是讓我看到了。
在李家的前院裡擺放著兩口棺材,李瘋子的媳婦圍著棺材嘻嘻哈哈地唱著歌,這一詭異的情景頓時讓我感到腦袋嗡嗡作響。
我剛一走進院子正好看到根深從房門裡走出來,看到我,他先是一怔,繼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喘息了半天,聲音顫抖地向他問道:「大哥,另一口棺材是誰的?」「枝榮。」根深語氣平靜地向我說道。聽到這如晴天霹靂的答案,我登時就是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睡在炕上,根深就坐在我身旁,我的枕邊還擺放著一碗小米粥。
根深還未察覺到我已經甦醒,一直坐在那裡發呆,這個才二十齣來的小伙子,烏黑的頭髮里已泛出扎眼的白絲,那雙呆滯的目光中充斥著悲涼。
我試圖要坐起身,可是手上剛一用勁手腕處就傳來鑽心的疼痛,不經意間驚呼了一聲。
根深也被我的的叫聲給驚動,趕忙起身來扶我。我顧不得身上的痛楚,急切向他詢問枝榮是怎麼回事?
根深沉吟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說道:「枝榮可能是想不開,自己喝的農藥。」他的話音還沒落,我就向他大聲反駁道:「不可能!」我太了解枝榮了,她不可能放任我在拘留所里不管就喝藥自殺。
「有什麼不可能的!」根深向我吼道。
我被根深突然表現出來的震怒給驚呆了。根深在注意到我的表情後,又強自鎮定地對我說道:「其實枝榮的心早就死了,你看不出來嗎?」
我不相信根深的話,可為了不再招惹他生氣我沒有反駁他,而是向他問道:「本固的事,警察怎麼說?」
根深把目光從我身上轉向窗外,嘴裡幽幽說道:「陳家給我送來五千塊錢,想和我私了。」「做夢!」我想都沒想在嘴裡說道。
「我答應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向根深求證道:「大哥,你說啥?」「我答應了。」根深聲音冰冷地向我答覆道。
得到根深肯定的答覆,我不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我面前的還是以前那個血氣方剛的大哥嗎?還是那個寧死也不讓我們受一點委屈的父兄嗎?
見我一直用著困惑的目光盯著他,根深像是逃避我似的,下炕直接走房門,在門外說了一句:「我們家的事你以後就不要管了。」
我聽得真真切切,根深說的是他們家,他是在告訴我,我已經不再是李家一分子了。
我想根深之所以這樣對我,一定是在心裡恨我挑起了禍端才間接害死了本固和枝榮。
我在痛苦中掙扎了一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走出院門。
我不知道去哪裡,就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任憑那凜冽的寒風把冰冷的雪花摜進我的衣襟。懊悔和自責就像毒蟲在啃噬著我的心,麻木的神經讓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
走著,走著,我被突然響起的嗩吶聲把目光牽引過去,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走到了鄰村。
就見村頭也有一家人在辦白事,家門口擠滿了村民。可隨著我的臨近,村民們開始騷動起來。
正當我要從辦事的這家門口穿過時,從這家的院子裡就躥出來一個婦人,手裡還牽著一個小女孩。
那個婦人一見到我就劈頭蓋臉地向我喊道:「人都死了,你還想咋樣?」說完就緊緊地摟著孩子,全身瑟瑟發抖,一臉悲苦地佇立在我身前。
那位婦人的舉動讓我驚愕不已,我滿臉困惑地掃視了一下人群,竟意外地發現枝榮的好友魏麗娟也混雜其中。
她刻意地避開我的視線,似乎生怕與我有所交集。我徑直向她走了過去,她則顯得愈發局促不安。
「麗娟,她什麼意思?」我瞥了眼那個婦人向魏麗娟問道。聽到我的問話,魏麗娟先是一愣,繼而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口氣對我說道:「嘯天哥,原來,你不是來報仇的呀!」
魏麗娟的話讓我感到一頭霧水,但還是讓我覺察到了她話里不對的地方。
於是我試探地向魏麗娟問道:「麗娟,這家的事是不是跟我們李家有關係?」
在我猜忌的目光注視下,魏麗娟在臉上露出猶豫的表情,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麗娟,枝榮就你這麼一個好朋友,你放心,哥不會給你添麻煩,你跟哥說實話。」魏麗娟一聽我這麼說,這才像是放下心底的顧慮,將我給扯出人群。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眼前一片恍惚,滿腦袋全是魏麗娟跟我說過的話。
正是通過魏麗娟的講述,我才知道了枝榮自殺的原委。
原來枝榮自殺前曾留有一封遺書,雖然遺書已經被警察收走,但遺書里的內容卻被識字的鄰村村長事先看過,正是他把遺書的內容透露給魏麗娟等一干村民的。
枝榮在遺書中說,她那天和我分開後回到醫院,本固就已經因為失血過多沒能搶救過來。於是她又跑回鎮上的派出所找我,想和我一起商量後續的事情該咋辦。
結果沒見到我,一打聽才知道,我被拘留了。那個姓張的所長告訴她說刀是我帶過去的,是我準備用來傷人,陳龍是自衛,我還有可能會因此被判刑。
不過,這個張所也暗示枝榮,如果我把一切罪責都推給本固,我就沒事了。
枝榮當然了解我的性格,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去誣陷本固。於是走投無路的枝榮先是給省城的大哥發了電報,接著便用她想好的方法去救我。
可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能用什麼好方法救我,唯一的本錢就是自己的身子。
她找到鄰村治保主任幫她,這個治保主任為了滿足自己的獸慾也是滿口答應幫忙。可是他在玷污完枝榮後又改口說,那個張所是陳龍的娘家舅,必須得讓我們承認是陳龍自衛才肯放人。
枝榮一聽治保主任這麼說就知道自己被騙了,本就已經處在崩潰邊緣的她是萬念俱灰。她把從供銷社買來的敵敵畏將還想著干那齷齪事的治保主任毒死在村裡的治保室里,在寫完遺書後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枝榮還在惦記著我。她在遺書中特意按照張所的暗示,說是本固把刀帶到了現場。還說是本固先動手打的人,整件事都和我沒關係。
她之所以把自己毒死在治保室里,和那個畜牲一般的治保主任死在一起,就是想讓村民們能儘快地發現遺書,好讓我能早一些被釋放出來。
我剛一走進院門,就看到根深正神色不安地杵在院子裡向院門張望著。在看到我時,他那緊張的神情才有所緩解,那雙看向我的眼神里流露著愧疚。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大哥為什麼這麼對我,其實大哥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瞞著我就是怕我不顧一切地去報仇。
他故意用話激我就是不想讓我再管李家的事,這一家人是在用生命和尊嚴維護著我。
走進房門的一剎那,我的胸口像有一塊千斤巨石在壓著,讓我喘不上氣來。氣血在胸膛內不停地翻滾著,隨著一口鮮血噴出,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便昏死過去。
送走了本固、枝榮我大病了一場,一個多月才下了炕。
我推掉了所有的宰殺營生,拼了命的在李家幹活。先是把羊圈翻新了一遍,又把前後院的莊稼打理完。開春的時候我把羊毛全剪了,入夏的時候打回的羊草堆滿了院子。
轉眼便又入冬了。看著已經沒有什麼可忙的農活,我暗自跟自己說「是時候了。」
我去了一趟李瘋子每天都要去講課的村會議室。
那天和往常一樣,李瘋子還是把自己收拾得那麼乾淨,站在會議室前面講著他曾經教過我的知識,只不過今天的課堂不再像往常那樣空無一人,今天有我,他唯一的學生。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我坐在下面靜靜地聽著。我就這樣陪了他一整天,下課的時候,我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個躬,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在腳面上,我聲音洪亮地說道:「老師,再見!」。
我特意買了瓶酒擺在張屠夫的墳頭。我給墳頭培了培土,又燒了幾刀紙,最後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有真有下輩子,我給你當親兒子,你殺豬,我宰羊,我不怕遭報應。」我嘴裡念叨著。
該做的都做了,能了的心事也都了了,剩下的就是在等機會。
冥冥之中,一切似有天定,機會說來就來了。
農曆二月二剛過,我正在院子裡幹活時葉茂突然從外面跑了進來,進門就大聲嚷嚷著,讓根深帶他去看電影,說是生產隊晚上播放電影《畫皮》。
自打本固和枝榮出事後,根深就一直沉默寡言,對葉茂的懇求是充耳不聞。葉茂噘著嘴嘟囔道:「人家陳威他哥就領他去,你咋就不能領我去呢。」
陳威是陳龍的弟弟,是陳志威最小的兒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到葉茂的話,我心裡暗道「機會終於來了。」
我心不在焉地吃過晚飯,帶上早已準備好的剔刀腳步匆忙地走出家門。
站在院門外的葉茂看到我後問道:「嘯天哥,你幹啥去?」我敷衍地說了句:「看電影。」便匆匆忙忙地離開,身後還傳來葉茂的喊聲「帶我一個唄。」
我也沒搭理她,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我在生產隊的露天播放場來回巡視著,目光從每個人的身上掃過,終於讓我發現了了陳龍和他弟弟的身影。
我站在遠處默默觀察著他們,看著他們有說有笑地看著電影,心中的憤怒讓我把拳頭攥得生疼。
記得當年我和本固陪枝榮看電影《地道戰》時,還答應過枝榮等回到家時也一起挖個地道,就像電影《地道戰》那樣,把家裡的前後院都挖通。
當年的情景就像放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一幕幕閃過,而今卻是物是人非了。
可這一切不都是眼前的那個人造成的嗎?看著他們那快樂的表情,憤怒讓我感到全身一陣陣的戰慄。電影終於結束了,是啊,結束的又何止是電影呢,一切都該結束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本來怒不可遏的心情,隨著將要採取的行動變得異常的冷靜下來。我都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奇怪,可能屠夫出身的人都冷血吧。
我尾隨著陳龍哥倆,一直來到回村必經的玉米地里,這也是我早就預謀好的下手地點。
我像狼一樣地躥向陳龍兄弟倆。聽到我的腳步聲後,陳龍下意識地回過頭來。
當他看到我時,先是一怔,再看到我手裡的刀,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將要發生的事。就見他鬼嚎了一聲「快跑!」扯著陳威就跑。
不要說他還帶個十了歲的孩子,就是他自己,我也不會給他逃生的機會。
為了這次機會我已經隱忍了一年,這一年來一想到李家為我做出的犧牲,我就有如萬箭穿心般的難受。
我這個連親生父母都不要的人,本就不該來到這世上,好不容易才在李家找到了屬於我的幸福,結果卻被眼前的這個人給剝奪了。
聽到陳龍發出垂死掙扎般地嚎叫:「救命啊!救命啊!」我發出歇斯底里般的大笑,那笑聲中充斥著我對他的憎恨和嘲諷。
也許陳龍從我這恐怖的笑聲中聽出了他今晚肯定是跑不出這片玉米地了。於是,本來玩命狂奔的他突然止住腳步把身體轉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