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親不待

  隨著咣當一聲拘留室的大鐵門被打開,我飄忽的思緒也被打斷。就見張所披了一件綠色的軍大衣走了進來,手裡還拿了一根黑色的短棍子。

  我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張所在走到我面前後用著冰冷的聲音向我問道:「張嘯天,我問你,是不是你和李本固先動手打的人?是不是你們要用扎槍扎人家?」說話間一把提起銬著我雙手的手銬,手腕處傳來的劇烈疼痛讓我發出一聲慘嚎。

  在痛苦的顫慄中我慌忙向張所解釋道:「我,我和我二哥沒想用扎槍扎人。」「都到這個時候你還想妄圖狡辯,看來,不給你上點手段,你還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了。」張所冷笑了一聲忿忿說道。

  說完,他就用手上拿著的黑色短棍頂到我的大腿上,我頓時覺得渾身的筋好像都往那個地方抽,腦袋狠狠地向後撞向了鐵柵欄,鼻涕眼淚一起流了出來,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般,發出野獸般的哀嚎。

  張所望著急促喘息的我再次發問道:「你到底坦不坦白?」

  「是他們把本固捅傷了,我……」我的話還沒說完,肋間就又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

  我喘不上氣來,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全身不停地打著哆嗦,手腕處由於劇烈的掙扎被手銬緊緊勒進肉里,鮮血順著手臂流進衣袖,腦袋裡是一片空白,褲角因為失禁的小便滴滴答答地淌著尿液,頭無力地垂向一旁,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貌似一口氣上不來就可能斷了氣,人也進入了昏迷狀態。

  迷迷糊糊中我就聽到張所大聲叫喊道:「大劉,大劉!」。一會的工夫,那個大劉跑了進來。估計大劉也是被我的樣子給嚇到了,用著緊張的語氣對張所說道:「張所,這小子不會有事吧,要不送醫院吧?」

  「他是裝的,不用管他,先放下來再說!」張所雖然在嘴上說的輕描淡寫,可語氣中明顯流露著不安。身體突然著地後,渾身針扎般的疼痛將我疼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趴在拘留室的水泥地上,不過手腕處的手銬已經撤除,可手腕依舊像折了般地一動不敢動。劇烈的疼痛透支了我所有的體力,我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混沌的思緒又飄回到了過去。

  幸福的日子時間過得真快。五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襁褓中的葉茂也長成了流著鼻涕的小丫頭,整天跟在我們後面當個拖油瓶。不過小丫頭自從開始認字起,就展現出超常的學習天賦,就連我也是自嘆不如。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逐漸地掌握了一些屠宰技能,張屠夫不再單純地讓我打打下手,開始刻意教我怎樣宰殺牲畜。

  從最初殺雞宰鴨開到後來的宰羊我都能獨立操作,就是殺豬還沒有獨自上手過。直到有一年的臘八,那一天張屠夫病了,說到也奇怪,前一天還好好的他,第二天就下不來炕了,可他已經事先答應了鄰村村民在臘八這一天給殺豬。

  在農村殺豬是件大事,按迷信說法是要找人算日子的,選定了日子就不能變。於是沒有辦法,張屠夫只好叫上我和他一起去,意思是讓我主刀,他在一旁看著。

  等到了村民家的時候,豬已經綁好在屠桌上,村民還抱怨我們來晚了,催促著我們趕快動手,不要誤了時辰。

  我手忙腳亂地準備好殺豬刀,卻擎在手上遲遲不肯動手,畢竟是第一次殺豬,心慌的厲害。見我動作遲緩,村民又開始催了,我只好是硬著頭皮,學著張屠夫以往殺豬的樣子對著豬脖子將殺豬刀斜插了進去。

  劇烈的疼痛讓綁在屠桌上的豬發出了尖銳的嘶吼聲,四隻綁著的蹄子猛烈地抽搐著。我拔出了刀,沒有見到有鮮血噴出來,知道自己搞砸了,慌忙地又一刀插進豬脖子裡,結果再次拔出刀時,依舊沒見有血噴出來。

  那隻瀕死的豬發出的叫聲,聽起來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圍觀的村民開始面面相覷,都在臉上露出愕然的表情,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也是表情尷尬,情急之下就想再插第三刀。

  就在這時,一旁的張屠夫一腳把我踹翻在地,劈手將刀奪了過去,一刀插進了豬脖子,隨著刀的拔出一股鮮血濺了他一頭一臉。

  張屠夫在嘴裡大聲向我斥罵道「媽了巴子,你這是在作孽。丟人現眼的玩意,就知道學認字,有個屁用。」此時的張屠夫雙眼通紅,因為病態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被豬血映襯得格外猙獰。

  張屠夫已經很久沒有對我這麼嚴厲地苛責過,在他的痛斥下我沒敢表現出絲毫的不滿,只是默不作聲地低垂頭。

  很快,綁在屠桌上的肥豬在張屠夫的屠刀下是一刀斃命。村民們開始點火燒水接豬血放咸鹽忙活起來。張屠夫可能是由於剛才用力過猛,再加上對我生氣,精神萎靡地坐在院子裡的凳子上休息。

  我起身後小心翼翼地準備著下一道工序,就是給豬吹氣。給豬吹氣的目的是為了方便村民把死豬放到已經燒開了水的大鍋里裉掉豬毛。因為豬皮與豬肉相連極不好裉淨,屠夫們便都採用一個代代相傳的古老技法,就是把豬的四個蹄子用刀割開,人用嘴對著割口往裡吹氣,把肉皮吹得脹了起來,再用麻繩將割口處綁好防止氣跑出來,鼓脹的肉皮沒有骨肉相連豬毛相對好裉多了。

  這活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需要相當的技巧,是對屠夫精準勁道把握的考驗。

  屠夫用勁大了把血管割開,吹進的氣就會直接順著血管跑了,用力小了豬皮沒割透又吹不進氣。一切準備停當,我沒敢動手去割豬蹄,傻呆呆地佇立在屠桌旁。

  村民也是把目光瞅向了坐在一旁的張屠夫,張屠夫則是面沉似水地瞥了我一眼,用著不置可否的語氣向我說道:「你來!」。我硬著頭皮拿起屠刀走上前去。

  在把豬蹄劃開的一瞬間,我便能清楚地感覺到刀刃在豬皮與血管間划過,我甚至不用看憑直覺就知道刀刃處在肉皮的深度,我有些驚嘆自己的感知能力。

  四個豬蹄很快就被我處理完。周圍的村民紛紛讚嘆我的手法來,一掃剛才臉上那不信任的表情,褒獎的話是此起彼伏。

  張屠夫則是面無表情地低聲說道:「這要是都不行的話,那這幾年的骨頭算是白剔了,還真不如餵狗呢。」聽他這麼一說,我心中頓時是恍然大悟。

  打這以後張屠夫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殺豬的營生自然是落到我身上。轉過年二月二又有村民找他殺豬,雖然張屠夫已經告訴過我多次殺豬的手法,我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臨出門的時候,張屠夫跟我講「你不要當牲口是活物,被人殺了吃肉那是它的命,就像我們的命一樣,命不好的人還不如牲口呢。」我不知道他突然跟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看他那黯淡的眼神,我怎麼覺得他像是在說他自己呢。

  這一次殺豬很順利,我甚至能夠感覺到刀尖刺入豬心時,刀尖傳導給手臂的心跳。我回來把這感覺和張屠夫說了,他只淡淡地說了句「你出徒了!」

  每次屠宰牲口,村民們都會將下水作為手工費交給我。我則是一部分留給張屠夫下酒,一部分拎著給李家送去。

  每每這時候,最高興的就屬那最小的丫頭葉茂了。她知道只要是我去他們家,就是給她送好吃的來了。隨著長時間的相處,枝榮也不再排斥我,但她還是一直叫我狗剩子。

  我也在逐漸了解了這丫頭那面冷心熱的性格後,不和她一般見識。我不但在李瘋子那裡學會了用毛筆寫字,還學會了用毛筆畫畫。每次見我蘸著井水寫字時,李瘋子都誇獎我說「這要是用墨汁在宣紙上寫,那都能成大家了!」雖然不知道他說的宣紙和大家是什麼東西,但是,我知道他是誇我寫的好。

  若生活始終能沿著這樣的軌跡安然前行那該多好啊,可惜接二連三的磨難總是不斷出現,使得我們的生活開始逐漸偏離了既定的軌道。

  像往常一樣,我在天剛摸黑的時候就回到了家。自打張屠夫得病後,我一般都比之前早一些從李瘋子家回來,以便給張屠夫做飯。

  可這一次我到家時,張屠夫卻不在家。張屠夫身體大不如從前後,就已經很少在外面喝酒了,即便喝酒也比以前喝的少多了,更沒有像今天這樣整夜未歸。

  開始的時候,我倒也沒有太大的擔心,畢竟早些時候,張屠夫是經常在外面酗酒,整夜不歸的情況是家常便飯。

  可就在我準備出門去李家時,同村村民急匆匆地跑過來告訴我,說張屠夫不知道啥原因昨天晚上在外村讓人給送到鎮上醫院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急火燎地往醫院趕,結果還是沒趕上,我到醫院的時候張屠夫已經死了,被停放在太平間等家屬認領。

  我沒有像別的家屬那樣趴在死者身上痛哭。我只是在看到張屠夫的屍體時,猛然間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無助。

  我在太平間足足待了一上午,要不是本固的到來,我想我在太平間還會待得更久。我只是想多陪陪張屠夫。我不知道以什麼樣的身份來稱呼他,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是我的親人。但畢竟沒有了他的存在,今後我不論走到哪裡,都會被冠以沒有爹娘的野孩子名頭。

  本固的到來是因為我今天沒有去他家,他想我可能是去幹活了,於是想到我那湊熱鬧,卻發現我沒在家,便向村民打聽我的去向,結果,從村民那聽到事情的原委後就跑來醫院找我了。

  看見我沉默的樣子,估計他以為我是傷心過度,不停地安慰我,但又不知道這種事該怎麼處理,就讓我在醫院等他,他回家找他爸來幫忙。

  等李瘋子來的時候,我還待在太平間,就是一直默默地陪在張屠夫身邊。他們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打擾我,過了一段時間,李瘋子才來和我講:「嘯天啊,人死不能復生,還是入土為安吧。」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李瘋子的幫助下,我開始忙活起張屠夫的後事來。可在給張屠夫開死亡證明時,醫生和我講,張屠夫是喝酒醉倒在外面凍死的。剛到醫院那會還有口氣,臨死前交待護士,告訴狗剩子不准叫他爸,不准叫他師父,不准給他披麻戴孝。

  聽到醫生的話,李瘋子在旁邊感慨道:「仗義每多屠狗輩呀!」我不明就理,便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和我解釋道:「張屠夫怕他一生造的殺孽太多,會給我帶來報應,所以寧可自己孤獨終老,也不肯給我一個和他能扯上任何關係的稱謂。」

  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明白,這麼多年來,為什麼張屠夫與我始終保持著陌生人一樣的關係,自責和愧疚就像尖刀一樣戳著我的心,讓我懊悔萬分。

  張屠夫出殯的那一天村里沒來幾個人,除了他的幾個酒友外就是李瘋子一家人了。看著我身著孝服,肩披麻衣,以一名兒子的身份打靈幡、摔孝盆,李瘋子在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