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家

  會場的主席台上,李瘋子被人給戴上一頂高高的錐筒帽,整個人的身體成九十度地向台下鞠著躬。

  台下的人則是舉著小紅本不停地嚎叫著,李瘋子可能是因為身體的疼痛嘴角不停地抽搐。

  看著眼前的場面,曾經被酒後的張屠夫暴打也沒哭過的我,此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心中對台下那群瘋子一樣的人充滿了怨恨。

  回到家後,我把李瘋子的遭遇歸罪在張屠夫身上,都是因為他把李瘋子灌醉,才讓李瘋子遭了這樣的罪。

  看到躺在炕上還在酣睡的張屠夫心中陡然升起怒火,我跑到灶坑邊把灶坑裡的柴火全部澆滅,還把房門打開,故意使勁磨著刀,發出很大的聲響,這是我能想到報復張屠夫的所有手段了。

  整整一日,我如同丟了魂兒一般,無論做什麼都心不在焉,李瘋子被批鬥的慘狀始終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自打我記事以來,這還是我頭一次徹夜難眠,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憂慮與憤懣。

  第二天清早天剛放亮,我收拾了五個粘豆包又拿上兩個鹹鴨蛋急匆匆走出家門,我要去看看李瘋子,這是我昨天晚上就已經打定的主意。

  我幾乎是一路小跑地趕到了李瘋子家。可到了他家門口時我又猶豫了,我沒敢喊門,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其實我就是想看看他有沒有事。

  我努力地透過院牆向糊著報紙的窗戶張望著,可我什麼也看不到。我又繞到了後院,除了能看到幾隻山羊外,依舊也聽不到屋內有半點聲響傳出來。

  於是,我就在前院、後院來回徘徊著,整整一個上午李家也沒出來過人,我則是倔強地站在院外守候著。

  臨近中午時分,我看到從村口方向過來一群羊,我意識到是那個叫根深的少年放羊回來了。可此時的我卻有些怯場了,在遠遠見到根深的身影后,我躲到了根深看不到我的拐角處。

  等根深把羊全都趕進院子裡關上院門後,我從拐角處又回到到李家院門前,心裡開始後悔起剛才沒和根深打招呼。

  可正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時,院門突然被打開,就見李瘋子從門裡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我有些驚詫地看著他,他卻好像已經知道我的到來,大聲地向我喊道:「張嘯天,傻孩子,來了咋不進屋呢?」

  又一次聽到他叫我孩子,我就覺得心裡咯噔一下子,看著他那和煦的笑容,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看到我突然哭了,李瘋子先是愣了一下,繼而語氣迫切地向我問道:「孩子,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他越是關心,我就越是哭得厲害。

  「走,進屋說。」李瘋子在臉上露出緊張的表情。我則是執拗地不肯往前邁步,用著幾乎只有我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事,我怕他們把你打壞了。」我一邊說一邊抽泣。

  李瘋子表情錯愕地看著我,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孩子,我沒事,你昨天不該跟著我的,這要是凍壞了可咋辦!」他語氣中充滿了疼惜。

  我從兜里掏出來準備好的粘豆包用著髒兮兮的手遞了過去。「孩子,這大冷的天你特意跑一趟,就是為了給我送粘豆包?」李瘋子望著我,眼中滿是溫和與關切。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在把粘豆包塞進他手裡後,我又從兜里把鹹鴨蛋掏了出來。見他雙手已經被粘豆包占滿,我便把鹹鴨蛋放到地上,隨後便轉身離開。

  可就在我剛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李瘋子的喊聲:「張嘯天,你給我站住!」我能感覺到李瘋子的語氣中已然有了些許怒意,前行的腳步一頓,沒有像往常那樣由著自己的性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李瘋子的話比張屠夫的拳頭更讓我信服。

  「拿上東西,扶我進屋!」他特意加上的那句「扶我進屋」,我知道他是想給我這個連爹媽都不要的野孩子一點尊嚴。我順從地拿起地上的鹹鴨蛋扶著李瘋子走進房門。

  剛一進門一股熱氣就把我給包裹起來,頓時就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屋子收拾得非常乾淨整潔,地面上沒有農村家庭慣有的塵土和痰跡。

  炕頭上疊放著幾雙整齊的被褥,雖然打著補丁,但看上去非常的潔淨。炕中間擺放著一個火盆,紅紅的炭火跳動著青色的火苗,暖意充斥著全屋。

  炕頭坐著一位婦人,目光迷離地抱著一個嬰兒哼哼唧唧地唱著歌。炕稍坐著和我年齡相仿的本固和枝榮,正在玩著我昨天送給李瘋子的嘎拉哈。

  年齡稍長的根深則是坐在凳子上搓著麻繩,見我進來,就立馬開口說道:「我就說是他吧,剛一進村,我看著就像他。」怪不得李瘋子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原來是他剛才在外面看到了我。

  那個叫本固的男孩從我進門開始就一直盯著我看,而那個叫枝榮的小姑娘則是把頭別了過去,對我是不理不睬。

  「本固,別愣著,快把嘯天手裡的東西接過去,這可是嘯天特意從家裡給咱們帶來的。嘯天,你也別客氣,快到炕上坐,炕上暖和。」李瘋子一邊說,一邊把我往炕上讓。

  我沒敢往裡坐,只是把半個屁股搭在炕沿上,用著膽怯的目光一直盯著李瘋子,我覺得在這裡只有他才是我最親近的人。

  見到我的窘境,李瘋子開口說道:「嘯天,我給你介紹一下。」他用手指了指坐在炕頭上婦人「那是我老婆,身體不好,和誰都這樣,你別見怪。」說完,又指了指地上的少年「這個是我大兒子,叫根深。」根深很友好地向我點頭笑了笑,繼續忙活著手頭上的活。

  「那個跟你年齡差不多的叫本固。」李瘋子用手指了指一直用眼睛盯著我的男孩。「這個是我們家最厲害的丫頭,叫枝榮。」李瘋子的話音剛落,那個叫枝榮的小姑娘特意大聲「哼」了一聲,瞥了我一眼把頭轉向窗面。

  全家人似乎都很了解這小姑娘的脾氣,全都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最後李瘋子把手指向了那個婦人懷裡的孩子,「這也是個小丫頭,叫葉茂。」

  李瘋子在介紹完他的家人後,又把手指向了我。「他叫張嘯天,你們見過的,以後在一起玩,不准欺負他,尤其是你。」李瘋子把頭轉向了那個叫枝榮的小姑娘。

  「他叫狗剩子。」小女孩嘟著嘴說道。「枝榮,怎麼說話呢。」李瘋子神色不悅地向小姑娘教訓道。「哼!」小姑娘又把頭別向一邊。

  李瘋子有些尷尬地對我說道:「嘯天啊,別介意,這小丫頭讓我慣壞了。」說完,瞪了一眼那滿臉不高興的小姑娘。「本固啊,你們和嘯天一起玩,我去整飯去。嘯天啊,你也別拘束,就當是自己家。」李瘋子轉身出了房門。

  本固很熱情地過來扯我去和他們玩,我沒敢,說句心裡話,我有點怕那個小姑娘。見我沒動,本固就又和枝榮一起玩起了嘎拉哈。

  逐漸適應屋裡環境的我,下了炕走到根深身旁,蹲在地上看他編草繩,偶爾還幫他打打下手。見我手腳麻利地幹著活,根深有些詫異地向我問道:「你會編草繩?」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其實根深編草繩的手法真的不如我,我學做的第一個農活就是編繩,我編的是綁牲畜的繩子,比他編的要結實得多。看著我編好的草繩,根深很誇張的說著「這繩子編得可真好,我家沒人能編出來。」

  那邊正玩著的嘎拉哈的枝榮在聽到根深的話,臉上不高興起來,看向我們這邊喊道:「有啥了不起的,我也能編。」說話間從炕上跳到地上,直接衝著我這邊走了過來,把我給嚇得慌忙站起身來,有些手足無措地佇立在旁邊。

  看到手上拿著麻線的小姑娘笨拙的手法,我心裡就知道她根本編不出麻繩來,可我又不敢告訴她怎麼幹。就在我感到不知所措時,坐在炕里的本固和我說道:「你會玩嘎拉哈嗎?」我靦腆地點頭回應著。

  我在心裡尋思,我就是剔骨頭的,什麼嘎拉哈沒見過,別說是羊的,就是大如小碗的牛嘎拉哈也玩得輕車熟路。本固得到我肯定的答覆後,跳下炕就把我扯到了炕沿邊。

  很快本固就被我眼花繚亂的手法給折服的五體投地,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我也教了他很多新玩法,可能是年齡相仿,再加上他也是個男孩子,我們之間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枝榮見我們這邊玩得熱鬧,早就忘記了手上的活計,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這邊,可又放不下臉面加入我們的她,就杵在原地一臉渴望地盯著我們看。

  「飯好了,收拾一下吃飯。」外面傳來李瘋子的吆喝聲。小姑娘似乎找到讓自己不再尷尬的話題,嘴裡一邊叫著「吃飯嘍,吃飯嘍!」一邊蹦蹦噠噠跑了出去。

  「走,洗手去。」已經和我很熟悉的本固扯著我向門外走去。吃飯還得洗手?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心中雖有疑惑,可還是跟著本固走了出去。

  等我們回到屋裡的時候,李瘋子已經把飯菜端上了桌,一大盆冒著熱氣的酸菜燉土豆,還夾雜著幾塊羊骨頭。

  蓋帘子上擺放著幾個大餅子和我帶過來的粘豆包,幾半切好的鹹鴨蛋整齊地擺放在每個人的座位前,滿屋子充斥著飯菜的香氣。

  待所有人落座後,李瘋子先是給我拿了一塊大餅子。我剛要伸手去接,就聽枝榮用著嘲諷的語氣說道:「他的手可真髒!」我的手嗖的一下縮了回去,羞愧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看到我的窘相,還沒等李瘋子發作,根深先說話了。「枝榮,你是越來越過分了,嘯天乾的什麼活,吃的什麼苦,像你似的一天吃糧不管戶?」語氣當中充滿了怒意。

  看得出來小姑娘很怕這個大哥,梗著脖子沒敢頂嘴。可能感受到大哥是真的生氣了,她那雙不大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霧氣。本來看情形,李瘋子像是也想要說上她幾句似的,可在看到她委屈的模樣後,一副欲言又止地把話給咽了回去。

  眼前的情形因我而起,我內心充滿了愧疚,可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我羞愧地將頭深深地垂向地面,同時用盡全力將雙手背向身後。

  「嘯天啊,別往心裡去,這丫頭就是直腸子,沒壞心眼,以後相處久了,你就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快,吃飯!」他們可能以為我生氣了,其實我真的沒生氣,不知道為啥,這個家讓我有著天然的親近感,我只記得這個家裡每個人的好,從沒想過要記恨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