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裝甲車。

  「恭喜回來,我們會在15小時車程後回到基地。」

  陸渢道:「基地怎麼樣了?」

  「畸變情況引起了大範圍的恐慌和混亂,一部分精密儀器不能用了,好在人造磁極能正常運轉。」

  「畸變是在磁極失靈的情況下出現的嗎?」

  「是。」

  陸渢道:「這幾天我和倖存者在一個磁鐵礦礦洞裡居住,那裡並沒有出現畸變情況。」

  「因為磁場,磁場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擋畸變。」博士道:「當時燈塔陷入一片混亂,我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與地下城基地交換這些年來所有研究成果,卻什麼都沒有得到,他們的一切研究也都基於生物基因。」

  「然後,我再次違規訪問了與研究所的通訊頻道。」

  陸渢微挑眉。

  「共同討論後,結合一些線索,譬如畸變出現的時間點,我們認為這一切或許與磁場有關,於是臨時提高了人造磁極的強度。」博士道:「暫時有效,這才爭取到了一點苟延殘喘的時間。」

  博士靠在車內座椅上:「但根據預測,畸變會逐漸增強,然後在三個月內戰勝我們。」

  頓了頓,望著遠方灰霧泛起的天際,天際盤旋著的褐色飛鷹,他道:「不過,能得知從古到今人類為生存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成為人類徹底滅亡這一事件的見證者,其實也是一種難以想像的殊榮。」

  他又看回陸渢:「實話說,你比我想像中的要心平氣和一點。」

  「怎麼,被打擊到了?」他又說:「安折那東西不知道是什麼物種,滑不溜手,連基地那麼嚴密的防守都能跑出來,抓不到是正常的事情。就算抓到也留不住,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陸渢沒有說話。

  他伸出了手。

  一團柔軟的雪白色小東西從他衣袖裡滾出來,雪白柔軟的菌絲親昵地纏在他的手指上。

  他望著它。

  奇異地,一種柔軟的思緒漫上他的心頭。他好像回到了某些片刻,安折安靜地靠在他胸前。

  那竟然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幾天。

  博士愣住了:「你拿回來了?你竟然能拿回來?」

  陸渢:「嗯。」

  「那安折呢?」博士語速極快,問:「你把他殺了?」

  孢子好像被這個人突然變大的聲音嚇到了,縮了縮,鑽回了陸渢的衣袖裡。

  但是過一會兒,它又在他的領口出現,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頸。

  陸渢淡淡道:「他離開了。」

  「你怎麼捨得把他放走?他到底是什麼?」博士睜大眼睛,道:「他……他能保護自己嗎?」

  陸渢手指觸碰著孢子柔軟的菌絲,沒有回答,晦暗的天光下,他的側臉是個寂靜寥落的剪影。

  博士打量他,卻突然蹙起眉頭:「你的槍呢?」

  *

  樓頂。

  看著車隊消失在遠方天際,安折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從花壇後站了起來。昨天的大雨在壇里積滿了水,此時一些細絲條狀的生物正在水中扭動,是昨天新生的。

  但是天放晴後,積水很快會被烤乾,短暫的新生後,他們就會直面永恆的死亡。

  所有生物都是這樣。

  他的孢子會比這些朝生暮死的生物活得長久一些麼?他希望是這樣。

  安折耐心等待著機會,在飛鷹落地棲息的時候,他爬上了它的脊背——飛鷹並沒有理會他,或許是他太輕,也太沒有營養了。安折在它寬敞的脊背上找了一個地方待著,真正覆蓋這隻鷹體表的不是羽毛而是鱗片,鱗片與鱗片的縫隙間生長著一些相互纏繞的半透明的觸鬚。這隻鷹在城市裡四處覓食,當它吞食了一株與肉的質地類似的藤蔓,又與一隻長有蝙蝠翅膀的巨大怪物搏鬥半小時後,它落敗了,離開了這個地方。

  安折對著北極星和地圖標定它飛行的方向,發現軌跡有所偏離後,他悄悄溜走,紮根土壤吸取了一夜的營養後,猶豫很久,從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通體漆黑的槍和十幾發子彈。

  這槍是陸渢的,但陸渢離開後他才在背包里發現了這東西——上校經常理所當然地使用他的所有物,包括背包,安折猜測這導致他把槍落下了。

  他成功用槍聲引來了一個長著蝶翅的怪物作為交通工具。

  三天後,他又落地了,在尋找下一個乘坐目標的時候,安折遭遇了一隻極其醜陋的,長著蜈蚣一樣身體的怪物,這個怪物具有很多螞蟻類節肢怪物的特徵,它以蘑菇為食。安折想逃,但他身體已經很差了,差一點被徹底吃掉的時候,陸渢的槍保護了他,他誤打誤撞打中了這個怪物柔軟的腹部,趁它短暫停頓的時候滾進了一條渾濁的溪流里,逃出生天。

  天冷了,怕冷的那些動物們開始往南走。當然,它們在這個過程中也相互捕食。有時候,放眼一望無際的平原都沒有一絲生靈的蹤跡,只能遇見一兩個極其巨大的勝利者,有時候,群居的生物像一場黑色的洪流,正向南方遷徙,安折混跡其中,順流而下。

  十天後,它終於得到了一個一往無前往正南方去的飛鳥,又過二十多天後,在飛鳥柔軟的脊背上,他看到地平線出現一條狹長、巨大的暗影,像是這個世界的一道傷疤。

  據人類說,深淵的核心是大災難時代的一場八級地震造成的一條狹長斷裂帶,這個地方輻射極端異常,因而孕育了無數可怕的怪物。以這條核心的斷裂帶往外擴展,深淵的北面是密林遍布、長滿各式各樣蘑菇、無數怪物蟄伏著的廣闊平原,南面則是一條連綿起伏的巨大高地與山脈帶。

  飛鳥來到深淵的邊緣,它飛累了,找了一棵巨大的枯木,棲息在樹枝上休息。

  樹枝忽然震顫起來,飛鳥的翎羽炸起,振動翼翅,尖叫一聲——

  ——枯木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它已經牢牢纏住了飛鳥的足——「撲啦啦」的振翅聲里,這隻雪白的飛鳥被拽著,拖著來到了枝椏密集的樹的中心,它優美的脖頸高高揚起來,尖而長的喙伸向灰色的天空,一個奮力掙扎姿態,但藤蔓纏上了它的脖頸,那柔韌的藤蔓下一刻裂開,一個長有尖銳獠牙的口器咬斷了它脖頸。

  一潑血「噗」地一聲濺出來,這隻身長五六米的飛鳥身體斷成兩截,細小的羽毛和絨羽撒了一地。

  安折抱著他的背包,和羽毛一起落在地上。他站起來,踩在黑水橫流的腐爛地面上,踉蹌了幾步後,他抬頭看著這隻鳥被上萬條藤蔓分食殆盡。

  藤蔓饜足地散去。

  密林、林間的藤蔓和巨大蘑菇一起遮住了天光,也遮住了打鬥的聲響。

  這就是深淵,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這裡沒有嚙齒類或節肢動物,因為它們本身太過弱小。而那些比它們強大百倍的那些生物也並非戰無不勝——深淵的土壤因為被血肉浸透而富有營養,這或許是蘑菇群得以繁茂的原因。

  安折深一腳淺一腳走進了這個地方。苔蘚、枯枝、落葉遍布的地面,因為過於柔軟近於沼澤,生物在上面走動,不會發出聲響。

  他清楚地感覺到,深淵的氣氛變了。在往常,殺戮的打鬥時時刻刻都在發生,強大的怪物常常漫步在密林中巡視領地,但他今天一路走下來,竟然只撞見了一條沉默穿梭的蟒蛇。

  它們好像都蟄伏起來了。

  但安折無心關注怪物們的來去。

  他怔怔望著這個一望無際的,連陽光都照不進的地方。

  他左手邊是一朵十米高的暗紅色的蘑菇,它盤踞在數個巨大的石塊之間,傘蓋上不斷流下帶著血腥氣的黏液,碩大的身體似乎有呼吸存在,在空中一起一伏。

  安折將手指貼在它的菌柄上,感受它被黏液包裹的紋路。

  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蘑菇。

  他眼中忽然布滿恐懼的神色,放眼望向其它的地方。

  ——他不認得了。

  他呼吸劇烈起伏,跌跌撞撞在密林間奔跑,過了白天,就到夜晚,過了夜晚,又到早上,每一個平原都似曾相識,每一個山洞都空空如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走不動了,他的菌絲早已不像當初那樣柔軟又靈活,它們在溶化,在斷裂,他人類的身體也隨著生命的消耗變得無比孱弱。

  在一個寂靜的湖畔,一根枯藤絆倒了他。

  尖銳的石塊劃破了他的手掌的膝蓋,他跪在地上,將臉埋在手掌間,渾身顫抖。

  他找不到了,那個山洞,他找不到了。

  蘑菇的生命只有一個季節,舊的死了,新的又長出來,深淵的面貌就隨著蘑菇的代際更替而時刻變化。當初那條道路,他死死記住的那條路——再也沒有影子了。

  他在蘑菇和枯木的環抱下絕望地望向天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事情會這麼——這麼殘忍。

  陸渢說得沒錯,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

  除非他的生命還有很長,不然不可能找到的。

  他註定死在尋找那個山洞的路上。

  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

  連最初的誓言都不是。

  他喘了一口氣,怔怔望著一旁寂靜的水潭。

  他恍惚了。

  那水中仿佛有一種聲音,一種難以形容的頻率呼喚他離去,整個世界迷離虛幻。

  跳下去,跳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快樂的,痛苦的,都不要了。

  他在那聲音的呼喚和蠱惑下一步步往湖邊去,水面那樣清澈,映出了他的倒影,他和安澤長得那麼像,當水波模糊了輪廓,那裡好像就是安澤在呼喚著他。

  怎樣一無所知地出生,就怎樣一無所知地死去。

  一道聲音卻忽然又在他耳邊響起。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在這悲哀的山巔。」那聲音輕輕道:「請用你的眼淚詛咒我、祝福我。」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他問,「是什麼意思?」

  林佐,那位伊甸園的老師,他回答:「不要溫和地接受滅亡。」

  短暫的停頓後,又變了。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他給一個人輕聲念著詩,他們一起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並且不知道前面會遇見什麼。在那個野外,帶著他在黑夜中,在曠古的風聲中走路的那個人,那時在想什麼?

  面對終將消亡的,詭譎的命運,那個人心中也有和他一樣的絕望麼?他是怎樣走下去的?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把那枚審判者的徽章拿在了手中,徽章的稜角刺痛了他原本就鮮血淋漓的手。

  虛幻的恍惚剎那間退去,他猛地後退了幾步。

  他想,我剛才在幹什麼?

  腳踝處傳來劇痛,那塊剛剛割破他手掌的石頭又撞到了他的腳腕。

  他彎腰想把這塊平地上突兀佇立的鋒利灰石頭搬開,不要讓它再絆倒其它生物,卻突然發現了一件事情。

  這塊石頭上有一塊漆黑的炭痕,像是用燒焦的樹枝寫下的——花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難看的箭頭,指向東南方。

  他陷入思考,以他有限的知識,深淵裡沒有會畫箭頭的生物。

  而這種奇怪的灰石頭,他在深淵裡的其它地方好像也見過一兩次,但他全心撲在尋找山洞上,沒有注意。

  他環顧四周,最後選擇往箭頭指示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又一塊灰色石頭突兀地出現在了平地上,半截被埋在土裡,半截露出來,露出來的部分有一個箭頭。

  安折繼續走,不僅灰色石頭會有標記,有時候,樹幹或白骨上也有標記——五天過後,他發現自己一直在往深淵的南面——接近高地的地方走去,高地的環境乾燥惡劣,很少有怪物會過去。

  但就在同一天,他找不到別的石頭了。

  他茫然地站在一棵樹下,努力環視四周——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突然。

  一個小石子打在他肩上。

  「迷路了?」一道帶笑的男聲在他身後響起。

  安折轉身,他竟然又聽到了人類的聲音。

  一個身材高挑修長,五官俊美的的黑髮男人站在樹旁,右手拿了一塊灰色的石頭,對他眨了眨眼睛,道:「路標在我這裡,還沒放下。」

  望著他,安折緩緩蹙起眉。

  「唐嵐?」他喊出了一個名字。

  「你認得我?」那男人笑意中帶著些散漫不羈的味道,打量著他:「我沒在基地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再次確認了一下這人的外貌,安折道:「我認識哈伯德。」

  哈伯德三個字落下的那一刻,漫不經心的笑意突然就從那人臉上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哈伯德相關給我的小金魚們指路第9章和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