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安折站在原地。

  傍晚的風吹起了他的頭髮。

  他看著一個帶有伊甸園標誌的銀色汽車斜刺里猛地拐過彎來,停在他們面前,裡面匆匆下來一個白色工作服的男人,他從陸渢手中把小女孩接走:「謝謝幫忙。」

  陸渢神色淡淡:「以後小心。」

  男人回到車裡:「這次是意外。」

  便不再說話,男人拉上車門,車子迅速啟動,朝著伊甸園的方向疾馳而去。

  陸渢轉回來。

  安折覺得,自己,有一點生氣。

  然後就見陸渢淡淡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我是個好人?」

  安折終於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他覺得陸渢欺騙了他的感情,如果蘑菇也有感情的話。

  他不想理這個人了,轉身越過他往路上走。

  沒走幾步,肩膀就被人按住了。

  「帶個路。」陸渢道:「我不知道怎麼回居住區。」

  安折:「?」

  他問:「你不認得路嗎?」

  陸渢:「很多年沒回來了。」

  安折想了想,他說的也有點道理,上校不是在深淵,就是在城門,可能至少有七年沒在主城待過了。而自己已經在主城待了一個月,回去的路還是熟悉的。

  於是他問:「你住在哪裡?」

  陸渢似乎想了想,從胸前口袋裡拿出一枚藍色id卡給他。

  安折接了過來,上校的卡連花紋都和他不一樣。

  他目光下移,卡片背面燙金字體鍍著一串號碼。

  3124043701。

  安折:「。」

  回憶了一遍自己的新id號,他面無表情道:「我帶你去。」

  上校好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願意?」

  安折:「願意。」

  ——於是他就帶著陸渢坐上了主城內的免費擺渡車,車內兩邊都有座位,兩個座位相連,他坐在了靠窗的位置,陸渢在他身邊。陸渢這人長得不錯,再加上挺拔利落的審判庭制服,在人群里非常顯眼,因此他們上車的時候,裡面所有人都朝這邊看了一眼。

  安折道:「終點站下車。」

  「謝謝。」陸渢道:「你住哪裡?」

  安折:「我在你附近。」

  陸渢:「好。」

  原本伊甸園工作人員的居住區就在這附近,但安折是後來加入的,被分配到的軍方居住區離這裡很遠,擺渡車走走停停,將近四十分鐘後到達終點站,才是他下車的時候。

  伊甸園的幼崽們看起來很乖巧,但實際上並不是,尤其是在他們問東問西的時候。一整天下來,安折會有一段沒精打采的時期——比如現在。

  以往,他會選擇靠在車上打盹一會兒,但今天陸渢在旁邊,他覺得還是保持清醒比較好。

  於是,安折選擇托腮望窗外的風景,雙子塔、伊甸園,以及其它形形色色的建築和結構,兩個月了,身處人類的城市裡,他還是覺得像做了一場夢。

  看著看著,安折的眼皮就漸漸垂了下去。

  再然後,他失去了知覺。

  柔和的機械廣播響起:「終點站到了,請乘客們有序下車,下次再見。」

  陸渢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安折。

  夕陽餘暉透過車窗灑了進來,金色的光澤在他睫毛的末端泛起。安折的睡顏很安靜,只有一起一伏的輕輕呼吸是唯一的動態。他看起來毫無攻擊性,對外面的一切也沒有任何警惕與戒備,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陸渢覺得他就這樣睡下去也不錯。

  但隨即,擺渡車就放緩速度,逐漸停下,車上的人們紛紛站起身,腳步聲響在過道里。

  安折睜開眼睛。

  他發現自己睡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舒服一些。

  他目光緩緩、緩緩往旁邊移動,看見了黑色的衣料,與銀色的徽記。

  他一個激靈,直起身子來,看見陸渢正看著他,眼神並不算冷漠,好像沒有因為剛才發生的事情而生氣。

  陸渢道:「走吧。」

  安折揉了揉眼睛,他睡得快,清醒得也快,跟著陸渢走下了擺渡車,晚風帶了一絲微微的涼意,他指向前方一個建築:「24號建築在那裡。」

  陸渢說了一聲簡短的「謝謝」,然後往那個方向走去。

  安折跟上。

  走到一半,陸渢道:「把我帶到這裡就可以了。」

  安折沒說話,繼續跟著他。

  04單元,陸渢按下了37層的電梯按鈕,於是安折隨著電梯也升上了37層。01單元或02單元這種簡單的選擇自然不需要別人的指路。

  安折看著01號門上那個昨晚剛剛被撕掉的封條的遺蹟,想,這位上校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惡劣的行為早已經被識破了。

  他的對門鄰居,01號,門上的封條在一個月前就已經被撕開,他親眼見證的。這說明那時候陸渢已經在這裡住過一晚,根本不存在不認識路這種可能。

  而陸渢竟然謊稱他一點都不認識路,要他帶路,這說明——陸渢完全就是在捉弄他,讓他付出沒有價值的,多餘的勞動。

  可惜,當他看到陸渢的id卡時,這人的謊言就不攻自破了。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見陸渢道:「你很負責。」

  這個人真的認為自己是在盡職盡責給他帶路——安折的神情隨著這個念頭變得更加無情,他看向陸渢,陸渢也看著他。

  安折學著陸渢的樣子,冷漠地轉身,來到2號門前,將自己的藍色id卡貼在感應處。

  感應處發出一聲清脆的「嘀」聲,並亮起綠燈,緊接著「咔噠」一聲,門鎖自動打開。

  安折回頭,望向陸渢。

  陸渢短暫地怔了一下,然後道:「好巧。」

  安折面無表情。

  「怎麼了?」陸渢眼中好像有點探究的意思,但僅僅是一秒後,他就好像想通了所有事情,眼中的神情全部變成笑意,唇角也揚起來。

  「沒有騙你,」他道:「一個月前我在主城開了一夜戰前會議,就去外城了。」

  安折:「封條。」

  「是軍方知道我回主城,派人來打掃。」陸渢道。

  安折:「哦。」

  但他並不打算再相信這個男人。

  他轉過身去,回家。就在此時,陸渢的門忽然發出一聲尖銳急促的:「嘀——」。

  他轉回頭去,見陸渢正在刷卡,而感應器上明明貼著正確的卡片,卻紅光大盛。

  陸渢蹙起眉來。

  安折狐疑地看著他。

  就見陸渢撥打了一個號碼,簡單闡述了目前的狀況。

  話筒那邊傳來解釋聲。

  掛掉電話,陸渢看著安折的,道:「三年前主城的id卡升級過,我的沒有及時升級。」

  安折想,他可能真的錯怪了陸渢。

  但是,但是——

  主城的路根本不複雜,而且建築上都有顯眼的編號,只要坐上擺渡車,就連他這隻蘑菇都知道什麼時候該下車。

  一時之間,他搖擺不定。但最終,看在孢子的面子上,他還是道:「那你……先去我家?」

  陸渢欣然應下。

  將審判者大人請到沙發上,再給他打開電視,安折就進了廚房。

  進廚房前他問:「你吃飯了麼?」

  陸渢說沒有。

  安折說這句話的本意是暗示他可以下樓去集體食堂吃飯,但陸渢的回答有隱藏的含義——意味著他今天要做兩個人的飯。

  安折多切了兩個土豆。主城的集體食堂供應食物,也供應原料,這一個月間,他逐漸習慣了自己煮湯——會比食堂里的濃郁美味一些。

  將土豆和小塊燻肉放入鍋中,倒進清水,再加上牛奶,他開了火,蓋上鍋蓋,回到客廳里。

  新聞里正在播報驅散中心修復工作順利進展的消息。

  而陸渢正在沙發上看他的課本,似乎心情不錯。

  這個人心情好的時候就會欺負別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愛搭理人,比如一個月前在列車上的時候,他好像根本不願意和自己說話。

  被欺騙感情的衝動情緒消退後,他已經冷靜下來,在廚房切土豆的那段時間裡,他認真思考了自己和陸渢的關係。

  找到孢子的關鍵在於和陸渢建立良好的關係。

  和人類建立良好關係的前提是弄明白他的喜好。

  於是安折坐到了陸渢的旁邊,他看見陸渢正在看課本中一首描寫秋天景象的小詩。

  陸渢:「你教這個?」

  安折:「我還在學。」

  陸渢的主動提問更讓他確認了這人心情不錯。

  於是他道:「上校。」

  陸渢放下課本看向他:「怎麼了?」

  「之前,在列車上的時候,」安折微微垂下眼,低聲道:「您好像不願意理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陸渢深深看了他一眼。

  「沒有。」他淡淡道:「是我的問題。」

  安折:「這樣啊。」

  陸渢:「你很在意嗎?」

  安折:「……嗯。」

  短暫的沉默後,陸渢伸手。

  他的手指在安折脖頸的皮膚上停留片刻,然後向下,將那枚他掛在脖子裡的彈殼取了出來。

  安折抬頭望向他,帶著一點惶然,陸渢什麼時候發現了彈殼的存在,他不知道。

  「我殺掉了黑市的老闆娘,那時候你在她旁邊。你在她手下做事?」

  安折搖搖頭:「我只跟著肖老闆。」

  「3260563209,在城門。」陸渢繼續道:「是你隊友還是男朋友?」

  安折:「朋友。」

  陸渢握住他頸間的彈殼,道:「這個是誰?」

  安折沒有說話,他不能說,但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沉默後,陸渢並沒有問到底,將彈殼重新塞回他的領口。

  「我殺過很多人。不過最近幾次大規模殺人,你都在場。」他道:「這種情況下,你還能說出我是一個好人,讓我很驚訝。」

  安折回想了一下,發現事情確實是這樣。

  第一次見面,陸渢殺了范斯。第二次見面是杜賽,那天晚上,異種混進城中,他還殺了另外七十三個人。

  一個月後,自己又站在隔離牆內,目睹審判日的進行,無數聲槍響。

  最後,在離開外城的列車上,在他身邊,陸渢下達了炸毀6區的命令。

  陸渢殺了很多和他有關係的人。

  不過,這並沒有妨礙他認為陸渢是個好人。首先,他知道陸渢判斷異種非常準確,其次,即使他被陸渢認出是異種然後殺死,或者6區被炸毀的時候,他也是其中的一員,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入鄉隨俗,他來到人類基地,就要接受人類的規矩。

  但陸渢是執行死刑的那個人。

  「你因為這個……難過嗎?」安折問。

  「沒有。」陸渢看著他,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那……」安折只說出了一個字。

  那是因為什麼有情緒的波動?

  但陸渢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我沒有違背過原則,」他道:「但是沒有人來判定我的對錯。」

  安折想起年輕審判官瑟蘭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問:「你不確定殺的人的對錯嗎?」

  「不,我確定,」陸渢看向窗外,他綠色的眼瞳像冰封的凍湖,空曠遙遠的寂靜:「我只是有時候會想……我做出的那些選擇。我究竟在審判什麼,最後誰又會審判我。」

  安折並沒有徹底聽懂他的話。人類在瘋掉的時候或許會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胡言亂語。

  但他又覺得自己懂了。

  望著陸渢,他道:「我沒有因為那些事討厭你。」

  頓了頓,又補充:「你沒做錯。」

  陸渢看向他,長久的沉默。久到安折產生了錯覺——那雙眼睛裡不是冰封的凍湖,而是溫柔的冷水。

  暮色緩緩降落在這個房間,陸渢伸出右手,揉了揉安折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