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雪越下越大,已經鋪了一層厚實的白。

  換了從前,小滿興許是喜歡這景色的,可她從未像今日一般厭惡下雪。

  江若若摔了一跤腹痛難忍,穩婆說她要早產了,不能再帶著到處走動,也就意味著她必須要等若若生了孩子再離開。

  山莊被許家的兵馬團團圍住,留在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一時半會兒也進不來。

  小滿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走進屋子去幫著穩婆為江若若接生,血水換了一盆又一盆,若若的嗓音也由悽厲變得嘶啞,似乎是費盡了力氣。

  小滿拿著布巾的手微微顫抖,又走了出去,問守在門前的白芫:「如何了?」

  白芫臉色同樣凝重,答道:「反賊攻打山莊,撐不過一個時辰了。」

  小滿臉色慘白,幾乎能聽到不遠處兵馬廝殺的聲響。

  姜馳深吸一口氣,憤怒又無奈地說:「姜小滿,你不要犯糊塗,你才是太子妃,外面的人可都是衝著你來的,若是現在不走,就徹底沒機會了。

  趁著現在山莊還有兵馬支撐,我帶你走。」

  「姜馳,謝謝你」,小滿搖頭。

  「可我不該走,若若要活下去,我不能拋下她。」

  白芫說道:「山莊還有一處偏僻的小路通往後山,那裡應當沒有多少人馬,太子妃走吧。」

  小滿的目光觸到白茫茫的雪地,酸澀得想流淚,她眨了眨眼,有些悲哀地說:「我不能走的,我一走,那條小路也會被發現,若若怎麼辦。

  我和他們走,讓他們放過山莊,若若和你們能活下去。」

  「不行!」

  白芫和姜馳同時出聲。

  白芫掃了姜馳一眼,對她說:「太子妃的性命便是我的性命,誰都可以死,唯獨太子妃不能。」

  姜馳忍無可忍,朝著房中的穩婆喊了一聲:「如何了?

  生出來了嗎?」

  穩婆也知道反賊來了,此刻更是焦頭爛額,恨不得接生完立刻離開,沒空搭理他。

  雪花被風吹得亂舞,白芫看到小滿眼睛通紅,這才想起來她有眼疾的事,忙將她推進屋子準備替她找布條。

  姜馳也發覺不對,問道:「怎麼回事?」

  白芫向來不會回應外人的話,小滿只好答道「有些眼疾,不能看雪地。」

  「我怎不知你何時有的眼疾?」

  小滿聽出姜馳語氣中的疑惑和擔憂,腳步微微一頓,輕聲道:「是離開姜府後的事,你自然不知道。」

  她其實很疑惑姜馳是怎麼對她生了旖旎的心思,興許只是少年心性的自負和占有欲作祟,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叫她想不通。

  姜馳聽到這句,果然不再問了。

  小滿走進房中,握住了江若若的手。

  江若若用盡全力,將她的手腕攥到發紅,額頭冒起了青筋,平日極其注重儀態的她此刻痛苦到面目猙獰。

  山莊的兵馬都用來抵禦反賊,他們深知,太子妃和王妃一方出事,他們都要陪葬,因此沒有一人後退。

  雪地被染紅了,碎肉殘肢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江若若精疲力竭,終於誕下了孩子。

  高高隆起的腹部平坦了許多,腰肢卻仍是比不得從前的纖細,她累得一句話不說,抱著小滿流淚,幾乎哭不出聲了。

  她方才在生產時疼得快要發瘋,心中也恐懼到恨不得死去。

  她是個拖累,可能會害死小滿,可她又害怕小滿真的拋下她離開,因此抓住了小滿的手後,她幾乎不敢鬆開,生怕這裡只剩她一個人。

  江若若靠在小滿懷裡,連孩子都沒有看一眼,委屈地說:「周定衡真是個王八蛋。」

  小滿拍了拍她,「那等我們回去好好罵他。」

  江若若的衣服都是隨意往身上套的,又用毛絨的斗篷嚴嚴實實蓋住,兩個侍女扶著她就走。

  此時反賊已經進了山莊,刀劍廝殺的聲音不再是錯覺,小滿為了不礙事,也沒有顧忌眼睛的刺痛抬步就往外,然而下一刻,脖頸上就傳來了冰涼的觸感,刀刃就貼在搏動的血管之上。

  小滿喘氣的動作都輕了下來。

  白芫和姜馳都看向將匕首架在小滿脖子上的侍女月娘,那是江若若執意要帶來山莊的人,在益州的時候便一直侍候。

  「月娘?」

  月娘被小滿喚了一聲,忍不住話里的哭腔,答道:「太子妃,是月娘對不住你和王妃,今日太子妃必須要和我走,我家中上下十口人,求太子妃行行好。

  許姑娘說了,他們不會對太子妃如何的。」

  白芫冷笑:「這種鬼話你也信,太子妃出了事,太子殿下必定將你九族都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月娘瑟縮了一下,眸中閃過一絲猶豫,很快又重新堅定。

  「不可能,不行。

  太子妃要和我走,你們離開我不會說的,我只留下太子妃一個。」

  小滿有些冷,說話的時候,霧氣將紅通通的眼氤氳得更濕潤了,像是雨後起了霧的山林。

  她的嗓音也如眼眸一般,遙遠又清寧。

  「這裡,也是你說出去的,是嗎?」

  月娘哭著應道:「是我,我沒有辦法……」

  小滿閉了閉眼。

  「死了好多人,月娘你該去看一眼。」

  江若若等了許久,沒能等來小滿,急著要回來找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侍女劫持小滿的模樣,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啞著嗓子喊月娘的名字,月娘強忍著不去看她,只咬著唇流淚。

  小滿看向白芫和姜馳,說道:「逃不掉,你們走吧,興許就是這樣命定的,我今日不能跟你們走了。」

  姜馳不知為何也紅了眼,憤憤道:「你今日必須走!」

  「白芫,你讓若若他們走,沒時間了。」

  她已經能聽到反賊的腳步和叫喊聲,已經沒時間再猶豫了。

  白芫先是應了,剛一側過身就猛地一腳踹向身旁的桂樹,堆積的雪如鹽堆傾灑。

  月娘和白芫正在樹下,雪落下來的時候二人都沒反應過來,月娘心中一急,手上的匕首直接向小滿刺去,卻被白芫及時握住,匕首隻劃破了一層皮,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線。

  而握住刀刃的白芫和月娘廝打起來,直接一腳將月娘踢出一丈遠。

  白芫的掌心鮮血淋漓,也來不及多管,此時嚴閉的院門被敲響,發現推不開,院外的人開始踹門。

  姜馳拉著小滿跑向側門,想走小道離開,月娘掙扎著想跟上去,被白芫踩住肩膀,用劍尖抵住喉嚨,冷眼看著她。

  「方才你是想殺了太子妃,那你說的許姑娘,可是許靜好?」

  月娘害怕地顫抖起來,向白芫求饒。

  其實許靜好對她的吩咐,便是讓將小滿帶去見她,若帶不過去,就直接殺了,所以她才下了死手。

  白芫的手上血肉模糊,鮮血順著手掌流到劍柄,一直蜿蜒到了劍尖,最後滴在月娘白玉般的脖頸上。

  「求求你放過……咳……」

  白芫的劍划過月娘的喉嚨,求饒的話語戛然而止,院門被撞開,約莫有七八個反賊沖了進來。

  太子妃說人命無貴賤,可其實,她仍舊認為自己的命比不上太子妃的命。

  即便今日死在了這裡,她也一定要讓她活下去。

  白芫的手受了傷,握住的的時候疼痛難忍,可她還是沒有退怯。

  ——

  「白芫,白芫還在後面。」

  小滿被姜馳拉著手狂奔,不斷回頭看向身後。

  「白芫沒有跟上來!」

  姜馳斥了一聲:「閉上眼睛,別看了!」

  小滿氣喘吁吁,腳步卻不敢停下。

  「白芫怎麼辦?」

  姜馳答道:「她武藝高強,自然有辦法脫身,帶著你才更難逃走。」

  二人在雪地里留下了一長串清晰的腳印,停下就會被追上來。

  江若若和抱著孩子的穩婆已經被侍衛推上了馬車,整個山莊都被圍住,即便是小路也會有人把守,若若不敢拋下小滿硬闖,一直等著她來。

  姜馳拉住小滿,不讓她上馬車。

  「不行,人太多了,雪地里太明顯,會被發現。」

  他看向小滿:「會騎馬嗎?」

  周攻玉教過她騎馬,雖稱不上精湛,但還是會一些,此刻已經由不得她說不,只能點頭。

  姜馳二話不說立刻將她的珠花拆下扔到地上,髮髻拆下墨發披散,又被他靈活的挽成一個男子髮髻,用玉簪別住。

  小滿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自己身上的斗篷塞進若若的馬車。

  姜馳從侍衛身上扒一件寬大的男子披風蓋在小曼身上,這才推她上了馬。

  小滿凍紅的手指緊緊攥著韁繩,眯著眼看向侍衛,凝聲道:「王妃交給你們,殺出去以後分開走,絕對不要停下。」

  侍衛領命後,小滿和姜馳架馬跟在馬車兩邊,所剩不多的侍衛將他們護住。

  衝出去的時候,果不其然有兵馬圍住,好在不多。

  幾個侍衛勉強拖住了他們,找了機會小滿他們立刻架馬衝出。

  雪下的很大,小滿強迫自己看清眼前的路,除了馬蹄的踩踏就是風雪的呼嘯,臉頰被冷風吹得如同刀割般。

  她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眼前的雪地變得一陣黑一陣白。

  身後傳來兵馬追趕的聲響,姜馳看她不對勁,一把扯過她從馬上躍下。

  小滿被他抱住摔在雪地里,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用馬鞭抽了一下馬,二人則從山坡中直接溜了下去。

  雖然雪中會留下腳印,但追兵若是沒有及時注意到,二人還是有機會逃走的。

  小滿和姜馳跳到了另一條路,準備去和江若若他們會合,而小滿的眼睛刺痛難忍,已經看不清前路了。

  姜馳握住她冰涼的手,此時忙著逃走,他連半點旖旎心思也生不出來,只顧拉著她狂奔。

  奈何身後追兵還是如期而至,二人終究跑不過一隊的兵馬。

  小滿聽到了馬蹄的踩踏聲,下一刻,是身邊人忽然到底的悶響。

  「姜馳!」

  姜馳的腿被羽箭刺穿,血蜿蜒了一地,小滿被他絆倒,也摔倒在地。

  許靜好和自己的兄長坐在馬上,沒有再靠近,就像是遇到了勢在必得的獵物,反而停下,耐心地打量著她。

  「你就是周攻玉喜歡的女人?」

  許靜好的哥哥蹙眉問了一句,小滿沒有回答。

  他也沒指望小滿會理他,將弓重新拿起,嘲弄道:「像只雪兔似的,這樣吧,你從這兒開始跑,我只射一箭,若是沒射中,今日就留你性命。」

  小滿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姜馳握住她的手始終沒有鬆開,能感受到她在微微發抖。

  「我想下馬去看看。」

  許靜好突然開口。

  兄長睨了她一眼,問道:「你自己可以嗎?」

  她的臉上露出一種屈辱的表情,咬牙道:「有什麼不行的。」

  言罷,她翻身下馬,一瘸一拐的走向小滿。

  姜馳這才注意到,許靜好是個跛足。

  她走了一半,恨恨道:「姜小滿,看著我,看看我被你害到了什麼地步。」

  小滿迷茫地抬起臉,她眼睛疼得厲害,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聽到許靜好咬牙切齒的聲音。

  「如果沒有你,根本不會有今天的局面,太子殿下不會死,許家也不會逼宮。

  你就是個髒東西,誰沾了你,都要惹得一身污穢,甩也甩不掉。

  災星,遇見就遭殃!」

  許靜好發泄地罵完,才發現小滿的目光一直沒有看向她,心中的怒火燒得更旺盛,幾乎焚盡了理智。

  姜馳握緊了她的手,壓住語氣中的痛苦,用儘量輕快的語氣叫了聲她的名字。

  「小滿」

  以往總是嘲弄的,咬牙切齒的語氣,他還從未這樣叫過她。

  姜馳又叫了一聲。

  「小滿。」

  小滿只注意到了「太子殿下不會死」這句,僵冷的手指掐著掌心,麻木到沒有疼痛。

  聽到姜馳的呼喊,她這才皺著眉問:「怎麼了?」

  她以為自己壓住了什麼,僵著身子想要爬起來,卻被忽然撐起身的姜馳推了一把,栽進冰冷的雪堆。

  箭矢刺穿頭顱的聲音近在耳側,溫熱的血灑在了她凍僵的臉上,手上。

  小滿顫抖著喊了聲姜馳的名字,卻沒得到應答。

  天地安靜一片,只剩冰涼的風雪依舊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