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予辭也曾經找到過方丈的蹤跡。
還記得那次,他曾在方丈採集到了幾株名曰「丹惑」的仙草,帶回破月小築中的倚凇居,給病中的卓清潭聞之,助其益氣潤肺。
而三大仙山中,便也只有當年他最為熟悉的蓬萊卻始終令他遍尋不到仙跡。
但是萬事萬物,既有存在之理,便必有跡可循。
他相信,這只是時間的問題。
安羅浮亦鄭重點頭,道:「沒錯,即便是再難,我亦要試上一試,說不定仙山蓬萊當真便被我找到了呢?
師姐,你也不必相勸,便是將那四海踏遍,我亦要為你求來一株『爻華』。」
說來讓人無奈,蓬萊曾被她施法拘在岱輿旁邊三十里外的海上。
上面仙草靈藥琳琅滿地,她都不曾投矚過片刻的視線。
但是而今,消失不見蓬萊上一株普普通通的仙草「爻華」,卻成了此生能救她這個凡人性命的東西。
一飲一啄,皆為果報。
卓清潭心知,安羅浮因為當日她受戒受刑蒙難之時未能及時相助,因此心裡一直有心結。
若是此結不能解開,怕是今後都要成為他心底的一個疙瘩,於他修行無益。
她定定看了他一瞬,放緩語氣道:「羅浮,世間諸事具有各自的緣法。端虛宮諸多心法,萬變不離其宗,那便是要固守本心,心無雜陳。
很多事,你若不能釋然放下,便始終糾結於心,無法堪破己身,於修行大為不利。」
安羅浮卻緩緩搖頭,沉聲道:「師姐,或許羅浮的想法有些自私,枉顧師父和你多年教誨。
但是我卻始終覺得,若此生無法守護自己的家人,便是修為再高深精進又有何用途?
修為固然不能輕忽,但這世間再沒什麼東西,能比至親至愛之人的安危更加重要了。」
卓清潭定定看著他,神色怔忪。
就連謝予辭聞言亦是頗為意外的挑了挑眉,看向兩米開外那個十五歲的少年。
他的面容雖然稚嫩,但眼中透漏的光芒卻格外的炙熱而堅持。
謝予辭忽然極輕笑了笑,這個小傢伙,雖然有時候迂腐了些,但卻是個難得的性情中人。
倒也沒有枉費她師姐處處為他著想,一番拳拳愛護之意。
卓清潭忽而從頭頂帷帽長長垂墜而下的雲紗里伸出一隻纖長的骨感分明的手,輕輕搭在安羅浮緊緊攥住佩劍的手臂上。
她的神色隱藏在朦朧的帷帽下,因此安羅浮無法看得真切。
但她的語氣卻一如既往,溫存而負生機。
「羅浮,不論是師父亦或是我,我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要相信師父,亦要相信我。
另外,有些事情你若想做,我便不會阻攔於你,准許你憑心而為、隨心而動。但既是要隨心憑心而為,那便重在努力的過程,而非結果。
你要答應我,在此過程中,不可因為心存私慾而傷害妨礙旁人的命格,亦永遠不要因為結果是否圓滿,而迷失了自己的心性,可好?」
安羅浮沉默的看著卓清潭帷帽白紗下,雖然不甚清晰、但隱約得見脈脈溫柔的眉眼,旋即格外鄭重的、緩緩的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師姐。固守初心,盡力而為。但行諸事,莫問前程。」
謝予辭卻忽而在一旁發出一聲嗤笑。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不甚理解的道:「有時真搞不懂你們這些所謂的仙門正派弟子,為了那些旁的不相干的人或事的喜樂順遂,把自己的一輩子過得憋憋屈屈。
等到輪到自己有難,卻又擔心擾亂旁人的命數,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你們這一輩子啊,活得可當真沒勁。」
安羅浮聞言,卻當即皺眉反駁他道:「什麼叫『我們這些所謂的仙門正派弟子』?謝仙君,雖然您如今已經自請下界做一介散仙,並不在天界任仙職了,但也畢竟曾是天界的仙君。
行俠仗義,濟世救民,不僅是我仙門弟子的行為準則,更是天界仙君的職責所在,您怎麼能說這樣便是畏首畏尾、憋憋屈屈呢?」
謝予辭瞬間仿佛被人割了舌頭一般鴉雀無聲。
他一時放鬆忘形,險些忘記自己此時正在假裝九重天上的仙君了,因此倒是難得被這傻小子一句話嗆得卡住了殼。
卓清潭見他居然也有被一個少年弟子懟到啞口無言的一天,不禁「撲哧」一聲,輕輕搖著頭掩唇輕笑。
跟在後面的晚青和靈蓉剛好買好了點心跟上來了,正好看到這一幕。
靈蓉十分八卦的追問:「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謝予辭卻沒有時間理會她,而是十分不滿的看著卓清潭道:「卓清潭,你笑什麼啊?嘖,你這人真的是不公正的很!怎麼就喜歡拉偏架呢?
方才我教訓你師弟的時候,你便立即開腔聲援他。如今換成你師弟欺負於我,你卻悶聲偷笑暗自竊喜。這可不太地道了啊!」
靈蓉「哈」了一聲,臉上表情怪異的看了看安羅浮,又看了看謝予辭,不可置信道:
「什麼?我沒聽錯吧?安小郎君還能欺負得了你?謝予辭,苦肉計可不是這樣用的啊!你會不會啊?不會我可以教你!」
謝予辭翻了個白眼,涼涼道:「這麼多米糕,尚且堵不住你的嘴嗎?」
靈蓉一邊繼續向嘴裡塞了一塊剛剛買的點心,一邊小聲哼了一聲:「哼,要你管?你就會欺負我。」
卓清潭見此,不禁展顏一笑。
她此時這一身做工用料具是極為講究的衣衫,亦是謝予辭先前命晚青刻意為她準備的諸多衣物配飾中的一套。
卓清潭此人,不論身負何等難熬的病痛,行走間腰背始終挺得筆直,宛如一支傲骨不滅的齡竺。
她那襲顏色素雅,但用料做工具是不俗的衣衫,此時在行走間翩然若飛,裙擺處低調又不適典雅的淺金色暗紋流光溢彩,恍若九天飛仙。
她偏頭輕笑:「『謝仙君』,你這說的是哪裡的話?誰有理在下自然便幫著誰,何時拉過偏架?」
謝予辭「嗤」了一聲,道:「你們人多勢眾,謝某才懶得跟你們爭辯,拉沒拉偏架你們自己心裡有數。
再者說,你們那明明是歪理邪說.日子是過給自己的,自己開懷暢意才是最為緊要。『我死之後哪管它洪水滔天』,這話你們難道沒聽說過?」
卓清潭聞言含笑偏過頭去,靜靜看著他。
謝予辭微微一頓,無意識的輕輕蜷了蜷指尖。
她的目光哪怕透著一層朦朧的輕紗,亦能讓人有種溫潤如玉、心曠神怡之感。
她這般靜靜回首看著旁人時,令人陡生歲月靜好之感嘆。
他聽到她如斯說道——
「謝予辭,這世上情非得已的『傻事』確實很多。
但儘管如此,有些事也還是要有人去做,有些事也還是有人不得不做的。只有這樣,才能換取更多人的逍遙自在。」
「有些事,沒有值不值得,只有如何取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