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識逐漸清明,看清了眼前昏黃的小巷與懷中的梧桐那沒有生機的身體。
梧桐……是消失了呢?還是獲得了新生?
我……蘇慕寒,究竟是我自己,還是梧桐或者知秋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金色的守護魔瞳亮起,梧桐的身體被轉移回了她的那所木屋內,回到了她那魂歸之處。
而我,站起身來,握著降霜,走出了巷子。
立秋的風挾著黃沙迷濛著天空,路邊的枯草在風中伏倒。我踏出那一步,站在了那老者面前。
"你……"老者看著我,瞳孔驟縮。
而我提著降霜,一步一步向他邁近。
"果然啊……蘇慕寒!繁霜劍者,蘇慕寒!"
繁霜劍者?我不知這個稱號什麼時候掛在頭上的,但是很適合:"你為什麼知道我?"
隔著清晨的寒風,老者低下頭呢喃:"十多年前,你的身影我還記得……沒想到,如今的你,已然將劍指向王朝。"他一邊說,一邊將雷電凝聚在手上,照亮他那蒼老的面容。
我想起他了,在西都時的一個忠將。曾幫助過尉遲徽奪回尉遲家……
原來是位故人。
"所以你剛才才沒有殺掉知秋?"
"老身只願王朝延續,尉遲小生能迷途知返,無意傷他的親人。"
「但你錯了。"我淡淡地對他說。
"是啊,但我不後悔……」
"我,無意取你性命,你走吧。"
"呵呵……老身走投無路……今日,老身能死在繁霜劍者的手下,算是餘生無憾了。"無數的雷電加褚於他的周身,金色的電光也將昏沉的天空照亮."來吧,蘇慕寒,讓我見識一下繁霜劍者的力量吧。」
那一刻,萬鈞雷霆向我奔來,灼熱的閃電撕扯著空氣,發出轟隆隆的怒嘯。
也是那一刻,我眼中的世界慢了下來,一切都變得白茫茫,而降霜在我手中蠢蠢欲動。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體內澎湃的道行,輕輕揮劍。
這一劍,倏忽而逝,如拂去一片塵埃一樣,降霜從老者的脖頸截過沒有多餘的聲響,沒有一滴血流出。
我沒有回頭,只是徑直向前走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有些雜亂。
對於"死"過一次的我,太明白死是什麼了。它不僅是一個人的消逝,也是這個人對這個世界的割捨。
思緒太多了,我只能麻痹自己不再去思考其它事,將降霜反握在手,回到了將軍府門口。
戰鬥也因為我的到來而結束了,根本不用我動手。
於是我在牆角找到了陽春,用魔瞳為她治療著傷勢,我對魔瞳的掌握,還不足以為她將斷了的手臂接上,但可以讓她免去了傷痛。
魔瞳柔和的金光也讓陽著醒了過來,看到我的那一刻,只有一首欣喜閃過,但很快就消失了變為了失落。
"大夫人……她死了嗎?"陽春輕輕問我。我沒有辦法回答她。
門前的烈火噼啪作響,風聲攪拌了無聲的寂靜。
我抱住了陽春,輕輕抹去了她的眼淚:"別哭了,我不是還好好的嗎?梧桐....沒有死啊。"
護衛們圍了過來個個臉上帶傷,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
人們畏懼死亡,往往將世間偽裝成沒有死亡的樣子,但死亡真正到來之時,人們又不知如何面對它。
我這個死過一次的人都不知,何況他們,何況……死去的是他們的大夫人。
所以,陽春啊,你不要哭了,哭花了臉,梧桐就要傷心了……我將陽春交給了護衛們,自己提劍離開。
我要去找一個人,去找那個許久未見的人。
魔瞳金芒一閃,我便來到了我想去的地方。
那個人靜靜坐在桌旁,半根火燭火照亮了了他額間的髮絲。當我出現時,他微微抬頭望向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然後站起身道:"寒兒,歡迎回來。」
寒兒……多久沒有聽到有人這麼叫我了。
這裡是梧桐的小屋,一切開始的地方。
我看向尉遲徽,這個讓我魂牽夢縈的人。
「好久不見,尉遲徽。」我的聲音有些啞,將降霜收起來,平靜地看著他,「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想,你應該會來這裡。」他的聲音十分溫柔,如絲綢摩挲。
沒錯,我是會來這裡。
但我是為了弄明白一件事才來的。
片刻的沉默後,我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不去看他:「尉……尉遲徽,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梧桐是我的?」
仿佛一陣陰風吹過,我們的影子都隨著燭火竄動一番後又平靜下來。我抬頭看向尉遲徽,並沒有等他回答就繼續說:「尉遲徽,你知道梧桐有多愛你嗎?你知道你今天設下這個必死的局來喚回我……你有沒有想過,我是蘇慕寒,但我也是梧桐,也是知秋啊!她們痛,我也會痛啊。」
梧桐不會往那方面想,但我會。
在知道老者身份之後,我發現了一些疑點。
為什麼恰好是那個老者來找我,如果是其他強者,知秋必死無疑。為什麼我會有這個繁霜劍者的稱號?為什麼遲微會突然進攻京城?
一個猜測出現在我心中,如蛀蟲一樣撕咬著我的心。
"你知道梧桐是我的三魂,還為知秋找來了招魂之術。你明明知道你進攻京城,將軍府必要一劫,但你沒有通知任何人,任憑將軍府陷入危險之中……你知道,你一切都知道,所以你置梧桐於死地,這樣才能喚回我。你用計讓老者截擊我們,是因為你知道,老者不會殺知秋。因為你知道,如果知秋死了,那麼我就會在梧桐身上甦醒,而梧相.不具有反殺老者的實力,也沒有我的容貌……"
"所以.我猜對了嗎?"我抬起頭,看向他。
燭火微動,兩人的影子搖曳在昏黃的牆上,靜著靜地,朦朧著,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但是……我是為了救你……」
"呵……」救我?如果是十多年前的我,我可能會動容,但是,現在的我是與梧桐,知啾半夏她們一起走過來的蘇慕寒啊!她們是我的家人啊……他只是將我從一個深淵拉到另一個深淵而已。
但,我卻無法去斥責他……因為我,梧桐才會與他有聯繫,因為我梧桐才在那個寒冬熬了過來,因為我,她才死在了她的生辰這天。
我是蘇慕寒,也是梧桐,還是知秋。她們會痛,我也會痛!
尉遲徽……我對你恨不起來,但我也對你愛不起來了。
我擦去臉上的兩行淚,看向尉遲徽。我兩指在眉心一抽,一團火從我眉心抽出化為一把赤紅的劍——鳳尾劍。
"這把劍,是我離開時帶走的,現在還給你。"
赤紅的劍身插在地上,像一座墓碑一樣,定在了燭火之中,定在了無法回頭的黑暗之中。
尉遲徽嘴微張,像是想說什麼,但終究只說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我擦去了臉頰的淚水,沒有再去看他。
燭火越來越暗,我的心也是搖搖欲墜。在燭火徹底熄滅之時,我轉身離去。
抱歉了,尉遲徽,讓你的愛付之東流。但你那奮不顧身又殘忍的愛我無法擔負。
別了,尉遲徽……
別了,我的曾經……
別了,這個容不下我的塵世……
…………………
"所以,你們還是沒能在一起啊。"尉遲露輕嘆一聲,走在吱呀做響的木橋上,而我跟在她的後面,"這也怪我,他來找我時,我就不應該告訴他真相。"
"這不怪你.你也是好心。這是我們兩人的因果。"
「可他也是好心啊,你真的不原諒他嗎?"
"你不用勸我,有些事,只有經歷過才會明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想讓我當她的弟媳。
但她也沒有多說什麼了,帶我走過木橋,來到了白月谷。
一進白月谷,我就被一棵擎天巨樹給吸引了,它白色的葉子如玉如雪,乾淨又純粹,樹上垂下的藤蔓一直長到地面。
"那是最老的蒼古木,我也不知道它多少歲了。不過在它樹下我總會感到寧靜。"遲露也站在原地望著那棵樹,為我介紹道。
於是我來到那棵蒼古木下,抬頭看著那茂密的白葉,風吹起我的髮絲,也吹動了它蒼白的藤蔓,它像一名白髮少女,亭亭玉立,也像一名老人,不怒自威。
果然,我的心隨著這股清風一起寧靜下來,我也有時間回想起一個月前的事。
尉遲徽他愛我,但是勝過愛梧桐與知秋。他太自負,認為自己能掌握一切,他認為自己了解我,認為我不會離他而去……只是他錯了。
我愛的那個尉遲徽在十多年的時光里已消磨殆盡,成了這個面目全非的他。
就像他行的火道一樣熱烈,但會燒盡一切,除了堅如磐石的愛,其他的東西一概消失。
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
最終我們失之交臂,分道揚鑣。
他也還愛著我,我或許也還愛著他吧。
但是,人生許多事沒有對錯,只是我們給予了它對錯。
我們的故事不會被定義為金玉良緣,但促成這一切的,有尉遲徽的自負與執著,有我的衝動與自私,可能還有尉遲露的善心,梧桐的幼稚……我們或有錯,或無錯,這都可能會成為後人評判我們為人的例子。
但尉遲徽他是守護了萬家燈火的將軍。
尉遲露她是遊歷世間,為民除惡的善人。
梧桐是讓人感到溫暖與安心的將軍夫人。
而我呢?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殺千人的罪人,是殺死梧桐的幫凶。我無法為自己開脫,就像我的霜道一樣,渴望溫暖但又懼怕陽光,本身為寒但又不為極寒,總是進退兩難,除了美,一無是處。
真希望自己是那個不用行霜道的知秋啊,現在我只能暗自苦笑自己的人生。
我將這些話說給尉遲露聽,聽得她一愣一愣的,說我頭腦太好使了,往這一站就想了這麼多,但也是因為我腦子大好使了,發現了尉遲徽所做的事才與他分別。要換她,估計這輩子也猜不到尉遲徽的意圖。
是啊,我腦子太好使了。
那就用起來吧,也讓自己有點好名聲。
之後的歲月里,我每天都會來這棵樹下,伴著細風與落葉,將我會的一點一滴都寫了下來。
我對觀星的研究,對鍛器的研究,還有對那劍法的研究都寫了下來。
那劍法是整個秋天,是守護魔瞳記憶里為守護所愛之人的意志中被我感悟出來的。
它是初秋為贈別友人而揮劍,是中秋為家人團圓而揮劍,是深秋分別愛人而揮劍。第三式我是揮不出來了,但我可以讓後繼者揮出。
寫完第一本書,已是五年後了我一直都在白月谷的那棵樹下。尉遲露時不時來陪一陪我,有時也問我尉遲徽想見我,我去不去。我都是拒絕的。
我希望他沒有將真相告訴陽春,我怕失去一切的她無法接受。
當我寫完那些書籍的時候,我將筆一扔,坐在了樹下。
我也不再行我的霜道,放棄了長生,只是坐在樹下看著這世間,想著自己以後的事。
尉遲露說,在這樹下待出心魔的,我是第一個。
我只是笑了笑,聽著夜風吹過耳畔,回應她:「我想梧桐,想知秋了。」
而遲露則無奈地回答說她也不能在把我分成梧桐和知秋了吧。
她並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但我並不在意。
但有她陪我在這樹下待著,也少了幾分子孤獨。
她問我為什麼喜歡在里待著?
我告訴她:
在這裡,我能想起我的過去,也能面對未來。
或許有一天,我會滿頭白髮,一身白衣,與這樹融為一體,壽終正寢吧。
只是那時候 她們翩躚的衣袂,旖旎的笑顏吧。
尉遲露聽完後好幾天都沒出現。
等她再出現時候,我告訴她我想去京城看看,不是去見尉遲徽,而是想見見我的過去。
尉遲露答應了,並要陪我一起去。
到京城後,我發現這五年的時光里京城幾乎變了一個樣子。
尉遲徽反叛後登上了皇位,在這五年裡百廢俱興。城中沒了那麼多的教條與禁令,多的是自由與包容,還有有提高女子地位的法令。其中有兩條是不得強迫女子出嫁,還有孤兒由朝廷保護與收養。
後一條還可以,但前一條我搖搖頭,認為它一年半載不會有什麼效果。但是看得出 來,尉遲徽真的在努力將這個世界推向那他心 中的樣子。
今天又是一年中秋,我和尉遲露去了最繁華的街道,那裡還是人來人往,闔家團圓。
燈火之間,光影交疊,我想到曾在此處見過半夏的家人。那個笑容如盛夏有花朵一樣有感染力的女孩……想到這裡,我不再去想了,連忙前進,但還沒走幾步就到了那座橋,而橋上還有一個熟人——尉遲徽。
看到他的時候我停在了原地沒有再上前去。我知道,自己無法踏上那座橋,仿佛那橋上與橋下是兩個世界被無形的結界隔開。
我就在原地看著他,不知他在那裡想誰。是與梧桐的那一吻還是什麼。但他在想什麼都與我無關了,我們的過往早已隨著水一同離去,往奠了天上那永恆的萬家燈火。
我搖了搖,轉身離去,又到了曾經的將軍府門口。
這裡被尉遲徽保護了起來,雖己沒人住,但府門不如五年前一樣。曾有人在這裡秉燭夜話,在這裡徹夜難眠,在這裡談笑風生……但現在都不在了,都隨著那些人的消失而走遠了,一切都化為了泡影清散了。而我站在這裡,也許是它晦暗時光里最後的過往了。
我上前撫摸門上的朱紅,感受了它冰冷的餘溫,一滴淚流下來。
將軍府,梧桐,知秋回來看你了……
子夜之時,我去了梧桐娘親的墓,去了鄭嬤嬤的墓,去了半夏的墓,但我都沒有多留,靜靜地待了幾秒就離開了。
尉遲露也不知我在幹什麼,就跟著我走到一家酒館,我喝濁酒,她飲清茶。尉遲露說她不知道我不會喝酒,而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喝酒,想會嘗是什麼滋味,好像……也不怎麼樣。
後來……後來我好像醉了,好像看到了陽春……我記得我們相擁而泣,互訴分別以來的愁思……後來,我醒來時沒有她只有坐在我對面的尉遲露。
我也沒有問她什麼,第二日就又一起踏上回白月谷的路。
這條路很長,長到我只能走幾遍。
這條路也很短,短到我不在意多走幾遍。
(霜寒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