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天澤眉頭一皺,心裡很不快。
他這人向來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愛恨分明,本來他有多尊敬師尊,被害死後就有多憎惡。只是到底師徒名分仍在,他冷著臉,抬步就往另一側走去。
算了,去就去,有些事情也該順道解決了。
左側山體上,一座洞府驟然出現,前方花草林木錯落有致,靈氣盎然,顯得格外清幽。
這座洞府不說是雕欄畫棟,也是十分精緻,其實本身就是一件法寶,為禹天澤在一處遺蹟里得到,回來之後就獻給了師尊,恭賀自家師尊的結丹大禮。
那時候是師徒情深,而現在禹天澤看起來,心裡更加不爽。
霎時間,他周圍的氣壓也更低了。
門前有兩個草木妖靈守洞,面貌秀美,除了肌膚呈淡青色外,其他跟普通的女子也沒什麼兩樣。她們見到禹天澤這樣子,心裡一驚,趕緊低頭把人迎進去。
禹天澤在這明華府就跟走自己家門一樣,要在以前他給師尊面子,還讓人通報一下,現在也懶得打招呼,直接闖進洞中。
明華府里,處處都是好東西,每一樣幾乎都少不了禹天澤的手筆,叫他一路走來,越看越是火大。
勉強按捺住了,禹天澤來到洞府深處,堪堪停下步子。
前方柔光籠罩下,一位體態纖柔的修士,正靜靜地立在花蔭之下,他穿著一身淡雅的白衫,袖口輕挽,露出一截瘦弱的小臂。他相貌清秀,氣質恬靜,細長的手指緩緩提起一個小桶,另一手持著柄木勺,舀起清水輕輕澆在花樹之下。
這一幅景象,讓人一見,心裡就很安謐。
仿佛是聽到有人來了,白衫修士轉過頭,露出個笑容來:「天澤,你回來了。」
禹天澤憋了口氣:「……嗯。」
以前聽到這句話心裡多溫暖,現在就有多諷刺,「師尊」這兩個字,是怎麼也叫不出口。
明鳶真人,三靈根的修士,這樣的資質只是能進入內門的最普通的一類。他的悟性也不好,如果沒有意外和奇遇的話,他將會在百歲左右築基,但很難有希望結丹,最終將碌碌無為地和其他的普通弟子一樣死去。
不過,在他一百零二歲築基後,轉機就來了。
因為幾乎結丹的可能性極小,但為人還算細緻,明鳶得到一個照顧年少修士的任務——尤其是最近宗門在外帶回來的有靈根的嬰兒、幼童,就由他和另外幾個同樣無望的修士一起照顧。如果做得好,十年後,他就可以挑選一個和他差不多資質的幼童作為弟子,為他養老送終。
明鳶的確做得不錯,在完成任務的那一年,他離開時,被人隨意塞了個三靈根的兩歲孩童,回去了自己居住的石洞,開始教他修行。
這孩童資質平常,悟性卻是奇高,比起明鳶來,修煉的速度快上許多倍。明鳶很欣慰,對孩童照顧更加精心,直到有一天,孩童在山上打坐,突然天降驚雷,生生打在了他的身上!
明鳶大驚,卻只看到了焦黑的孩童屍體。
他心痛之餘,將屍體抱走,決定找一處好點的地方掩埋,然而就在他剛剛挖好墓穴時,屍體上的硬殼脫落,孩童竟然還有呼吸!
這被天雷擊中而不死的孩童,就是禹天澤。
後來禹天澤修煉速度更快,如同沖霄般,急速突破鍊氣期而築基。這時候,他修煉速度引起了宗門注意,再度查探後,才發現他竟然由三靈根變異成了堪比天靈根的雷火雙靈根!
這種靈根,天生最適合修煉宗門裡的頂級功法《雷火九天訣》,禹天澤也成為內門的瑰寶,可以受到極高的待遇。宗門意欲讓禹天澤換一位師尊,但禹天澤堅持不肯,仍舊和明鳶同住。為了禹天澤,明鳶也因此水漲船高,與他共同享受宗門的厚待。
之後禹天澤修煉進境一發不可收拾,短短几十年結丹成嬰,代表宗門多番在外奪得榮譽,明鳶也因為他取來的珍寶,硬生生地結了丹,延續壽元。
從此,明鳶可稱為真人,地位也和以往大大不同了。
禹天澤就不明白了,這麼多年他有哪點對不起這個師尊嗎?師尊需要什麼他給什麼,就連仙宮他也願意和師尊分享。而門派也是,不過是仙宮而已,裡面的東西都交出來他也無所謂,修行之事本來就不能全靠外物,如果不是師尊資質和悟性沒一樣行的,他早就不會那麼苦苦搜尋沖關的天材地寶了。可宗門就是可以不顧他多年貢獻,師尊就是可以不顧他們的師徒之情,把他當成攔路石!
而且,相比宗門來,他更憎恨的還是師尊,如果說宗門裡各種人都有,總要考慮利益,那師尊呢?他們師徒多年相依為命,師尊告密之後,居然親自過來下手!
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禹天澤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憤怒想要質問。
可是當他看到明鳶現在這雲淡風輕的模樣時,忽然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是為什麼還有什麼重要呢?事實就是他被師尊背叛了,在他心裡,他身死的剎那,師徒之間,便已經恩斷義絕。
想到這裡,因為剛才熟悉的一幕而引起的迷茫也消散了,再面對明鳶時,禹天澤的心境也變得更加冷硬。眼前這個是他的仇人,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卻還得為師徒名分而忍耐。
明鳶恬淡地微笑:「天澤,這回出去,一路順風麼?」
禹天澤板著臉:「遇見險地了,受了很重的傷。」
明鳶臉上露出擔憂:「那傷勢怎麼樣了?你怎麼也不給我報個平安……」
禹天澤繼續板著臉:「本來想說的,撐不住就先療傷了。」
明鳶擔憂的神情更甚:「那現在?」
禹天澤:「沒事了。」
兩人之間有點靜默。
禹天澤心裡更煩躁了。
要是以前他肯定覺得是師尊在擔憂自己,可現在聽起來,總覺得明鳶是在找他討要他的收穫。要是上輩子,他立馬就和從前很多次一樣拿出最珍貴的東西獻給師尊,但現在他一點兒也不想!
明鳶又說話了,這回他的語氣里就帶了點指責:「我聽說,你給妖靈們下了禁制?」他嘆了口氣,「天澤,妖靈亦是生靈,你不該如此作為的。」
道理是沒錯,禹天澤以前也是聽從的。可以前他是覺得師尊純良仁善,現在則覺得再虛偽不過。連相依為命的弟子都能說出賣就出賣,還指望他是真心同情被奴役的妖靈?別開玩笑了!
禹天澤不擅長掩飾,重活了一輩子也還是不擅長掩飾。
不過幸好他的脾氣喜怒無常的,在明鳶這裡雖然好點,也好不了太多。
他就冷聲說道:「這回我出去,才發現這種東西不值得善待。」
明鳶一愣。
禹天澤又說道:「我這回親眼看見有個對友人誠摯信賴、對妖靈放縱寬和的修士,被友人與妖靈一起背叛,死無葬身之地,很悽慘。我就想著,一定不能步他的後塵,像這種不知廉恥的東西,都要早早控制起來,絕不能和那修士一樣,到死了才知道自己愚蠢至極!」
明鳶皺了皺眉:「你不該因為這特例之事,而太過……」
禹天澤立刻開口:「師尊想讓弟子被背叛嗎?」
明鳶沒想到禹天澤會這樣打斷他的話,怔然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禹天澤忍耐又忍耐,才壓抑著說道:「……弟子已經決定了。」
氣氛變得有點凝滯。
禹天澤心一橫:「我此回過來,是想對師尊稟報一件事。我預備在三日之後搬出吟霄峰,入住元嬰上人們所在的飛霄峰。」
明鳶的笑容一僵:「天澤是想要……自立開府?」
禹天澤面色很冷酷:「這回出去我才知道,世上最重要的不過是武力。我在吟霄峰上境界太難提升,唯有去飛霄峰,才能更快進境。雖然捨不得師尊,但只有我變得更強,才能更好地孝順師尊。還望師尊不要擔憂,即便我去了飛霄峰,也依舊是師尊的徒兒。」他看向明鳶,眼裡的光芒很篤定,「我相信,師尊一定會支持弟子的決定。」
明鳶臉上終於掛不住笑了:「是……為師自然是支持天澤的。」
禹天澤唇角一勾:「多謝師尊,弟子還有諸事繁忙,先告辭了。」
說完,他就站起身,大步離去。
明鳶看著他的背影,神情有些悵然,他低聲說:「天澤他,最近心情是否不佳?天澤要搬走,真讓我心裡不舍,若是他再不記得我這個師尊,我該如何思念他呢?」隨後他的語氣里有些抱歉,「對不住,這回沒能幫到你們。」
這時候,旁邊的花木里,簌簌鑽出三個矮小的妖靈,它們尖著嗓子說道:
「不怪明鳶真人,主人之前受了重傷,才會心情不好!」
「明鳶真人莫要難過,主人即使離去了,也依舊會尊敬真人的!」
「主人對明鳶真人的感情,我們心裡都知道!」
明鳶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但仍舊很擔憂。
如果一個弟子修為和師尊相等,他就可以搬出去另立門戶,也算出師。而出師後的弟子雖然有為師尊養老送終之責,但感情的深淺,卻是不一定能夠長久保持的。
和師尊感情深的弟子,以及和師尊感情不深的弟子,是不一樣的。
這一次禹天澤回來,明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這個弟子了。
他在外面究竟遇見了什麼?好像有一點變化……等他搬走以後,對自己,還會如從前一般尊敬愛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