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是被凍醒的,身下是厚褥子,身上蓋了一床厚被子,本應很暖和才對,他還以為自己不小心蹬掉了被子,揉著眼屎,坐起來一看,被子還在身上,但哈氣成霧,怎麼會這麼冷?
「下雪了!下雪了……」外面傳來驚喜的歡呼,破曉重重地打個噴嚏,剛醒的腦子還是懵懵的,下雪?這大夏天的,怎麼可能?
再說,三十年大旱,除了每年的春雨幾滴,其他季節的雨雪早已絕跡,破曉從未見過雪,只是從一些老人的嘴裡聽說過那個銀裝素裹、瑞雪兆豐年的世界。
不過,外面的歡呼越來越響,他也不由不信了,難道是大旱要終結的兆頭?即便其次,有了雪水喝,也可以省下一大筆開支。
破曉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蒙上面巾,推開柴門,兩隻眼睛當即瞪得溜圓,只見蒙蒙亮的天地間,一片片雪白的鵝毛大雪正從天而降,是真的!
他強忍激動,伸出手去,接了幾片雪花,涼絲絲的,毛茸茸的,好似六角形的圖案,晶瑩剔透,甚是美麗,這就是雪?
左右的小草棚中,一個個流民湧出來,其中很多人激動得都沒有蒙面,無數民眾在漫天大雪中手舞足蹈,歡天喜地,呈現出過年都沒有的氣氛。
地面上已經積了一層不薄不厚的白雪,有些孩子直接在雪地上打滾起來,更有不少成年男女跪下來,喜極而泣,仰天呼號,好似感謝上蒼,將他們悲慘的命運就此結束一般。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跪下,其中很多人捧起了積雪,開始往嘴裡送,要將這上天的賜福融入體內。
破曉是少數沒跪的人之一,更沒有吃雪的念頭,或許是他日前剛剛經歷過天降橫財又失去的大喜大悲,頭腦非常清醒,還想起了一句古詩:「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三十年大旱,江河已竭,突然又盛夏降雪,相當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在一切明朗之前,怎敢輕舉妄動?
事實證明破曉的警惕是對的,片刻之後,那些吃雪的人忽然一個個口吐白沫、七竅流血,一頭栽倒在雪地上,四肢抽搐著,眼見活不成了。
「不好!有毒……雪有毒……快吐出來……」驚喜變成了驚嚇,甚至一些在雪地上打滾的孩子也開始了抽搐,那些沒吃雪的人驚呼著、尖叫著,連滾帶爬地退回了自家的小草棚。
破曉第一時間退回了自己的小窩,驚恐地關緊柴門,隨即感覺接雪的右手也有點發燙髮癢,他的反應極快,當機立斷,將一袋水囊打開,顧不得心疼,盡數澆在了手上,一片冰涼,燙和癢立刻緩解。
他又趕緊將身上沾的雪抖在門口的空地上,避猶不及,你媽呀!這美麗的白雪竟然會毒死人,什麼好兆頭?凶兆才對!
再將手湊到門口的亮光觀察,只是發紅,沒有其他的症狀,不由微微鬆口氣。
此時的草棚區哭聲一片,哀鴻遍野,那些被毒死的屍體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潔白的雪地,又很快被密密的雪花蓋住,只剩下人形的輪廓。
破曉驚魂稍定,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既然這雪有毒,一旦雪停,被太陽曬化,地勢低洼的草棚區還不毒水橫流,那時想逃也逃不出去了。
他再次做出決斷,帶上水囊、窩窩頭和短刀,又找了一件長袍套上,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再將一床被子頂在頭頂,打開柴門,低著頭,頂著風雪,高一腳低一腳地踩在已有一尺深的雪地上,避開那些隆起的屍體,向鬼市大街的方向跑去,那是整個鬼市最安全的所在。
破曉並沒有招呼自己的鄰居同去,一則彼此不熟,二則他擔心去的人多,鬼市大街說不定會封街禁止通行。
他唯一想到的一個人,就是那個不知名的少女,如果她也住在草棚區,就危險了,只能祈禱她能躲過此劫。
不過破曉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沿途除了看到大量的屍體,也碰到了不少同行者,一個個裹得粽子也似,有的還披著蓑衣,有的撐著油傘,大家心照不宣,爭先恐後地趕往鬼市大街。
破曉一接近西門,就看到前方擠滿了白花花的人影,個個身上都積了一層雪,而且雪越下越大,越積越厚,人聲不絕,但人多嘴雜,什麼也聽不清。
他扔掉被子,仗著身子瘦小靈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擠,同時又非常小心,不能讓皮膚沾到一點雪。
破曉很快擠到了前沿,豁然發現自己的擔心變成了現實,原本為了對付屍暴的鐵荊棘拉了起來,橫在拒馬前方,一共三道,中間只留一個小口。
三道鐵荊棘,每一道的後面都守著一隊保丁,形成三道防線。
保丁們都戴著斗笠,蒙上了黑巾,披著白披風,雙手裹布持槍,全身上下只露雙眼,如臨大敵。
負責第一道防線的十人長大聲吆喝:「都排好隊,每人須繳納三十文的押金才得入內,鬼社管吃管住十日,需要現錢,不得賒欠,不得以物抵押,名額有限,先進先得……」
三十文的現錢,等於斷絕了草棚區流民的指望,一個銅板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的他們,怎麼可能一下子掏出三十個銅板?
說鬼社趁火打劫,倒也不至於,價格還算公道,但顯然也不希望太多的流民湧進大街,非常時行非常事,首先要保證鬼市中心的安定。
瓦屋區的富戶倒是不缺錢,但他們房子寬大,家有餘糧,很少會冒著風險出來躲進鬼市大街。
所以能繳納押金進入者寥寥,主要是茅屋區的流民,他們略有身家,所住地勢較高,一般也選擇居家不出。
擠在西門處的民眾大多來自草棚區,他們苦苦哀求著,希望保丁網開一面,讓他們入內避難。
但保丁們卻非做主之人,只能嚴格執行上頭的指令,吆喝著他們不要往前擠,趕緊想法籌錢,或者另謀去處。
鬼社私法之嚴,對麾下爪牙也不例外,若有人敢徇私枉法,殺無赦!
破曉身無分文,心知越早進入大街越安全,看這架勢,隨著湧來的避難者越來越多,遲早要出大事。
他一面隔著鐵荊棘掃視著裡面的保丁,一面緊張地思索對策。
籌錢的方法也不是沒有,瓦屋區就在附近,逼急了去搶富戶,相信此刻不少流民已在動這個念頭,只是還沒到那一步,而且搶到了錢,也犯了鬼社的死罪,有沒有命進大街還是兩說。
另謀去處相對安全,作為一個拾荒人,破曉當然知道不少安全的所在,甚至他還效法狡兔三窟,在某處地點藏了可用三天的水和食物,以備不虞。
但那是最後的保命符,不到萬不得已不想動用。
破曉的目光落在一個眼熟的保丁身上,抱著一線希望,試探地叫了一聲:「是鐵柱嗎?我是破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