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他姊妹,又復進園來,
吃過飯散出,都無那閒話。
且說劉姥姥,帶著他板兒,
先來見鳳姐,對鳳姐說道:
明日一大早,定要家去了。
雖住兩三天,日子不算長,
把古往今來,聞所未聞的,
沒吃過東西,沒聽見東西,
都去經驗了。難得老太太,
和姑奶奶人,那些小姐們,
這樣好性格,憐貧惜老的,
細細照看我。我這一回去,
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個,
高香來燒著,天天念佛祖,
保佑你們這,長命百歲的,
算我的心愿,鳳姐兒笑道:
你別高興的,都是為了你,
老太太身體,被風吹病了,
睡著不好過,我們大姐兒,
也是著了涼,在那發熱呢。
劉姥姥聽了,連忙感嘆道:
老太太他是,有年紀的人,
不慣身勞乏,鳳姐兒答道:
老太太從沒,像昨兒高興。
往常他也是,進園子逛去,
不過一二處,坐坐就回來。
昨兒因為你,在這園子裡,
要叫你逛逛,一個大園子,
走了多半個,大姐兒因為,
他去找我去,太太遞塊糕,
要給他吃的,誰知風地里,
吃了回來後,就發起熱來。
劉姥姥答道:小姐兒只怕,
不大進園子,這生地方兒,
小人兒家的,原是不該去。
比不得我們,農家的孩子,
他要會走了,那個墳圈子,
不去跑一圈,一則風撲了,
倒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
身上又乾淨,眼睛又乾淨,
或是遇見了,一什麼神兒。
若是依我說,給他瞧一瞧,
這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
就這一句話,提醒鳳姐兒,
便叫那平兒,拿出《玉匣記》,
著彩明來念。彩明翻看了,
其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
病者東南方,巧得遇花神。
用五色紙錢,各個四十張,
向東南方向,四十步送之,
必然會大吉,鳳姐兒笑道:
這果然不錯,這園子裡頭,
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
也是遇見了。一面便命人,
請兩分紙錢,著兩個人來,
一個與賈母,送祟求平安,
一個與大姐,送祟求健康。
果見大姐兒,平安睡穩了。
鳳姐兒笑道:到底是你們,
有年紀的人,經歷的事多。
我這大姐兒,時常生病的,
也不知他是,什麼個原故。
劉姥姥答道:這也有的事。
富貴人家裡,養的這孩子,
大多太嬌嫩,自然禁不得,
一些兒委曲,他小人兒家,
過於尊貴了,也是禁不起。
以後姑奶奶,便少疼他些,
恐怕就好了,鳳姐兒答道:
這也有道理,我倒想起來,
他還沒名字,就托你的福,
給他起個名,一則借借你,
你的長福壽,二則借你們,
莊家人底色,不怕你惱氣,
到底貧苦些,你這貧苦人,
給起個名字,只怕壓住他。
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
笑對鳳姐道:他幾時生的?
鳳姐兒答道:正是那生日,
可巧這一天,七月初七日。
劉姥姥笑道:這個可正好,
一個巧哥兒。
這便是叫作,以毒攻毒的,
或以火攻火,這個土法子。
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
必長命百歲。日後長大了,
成家立業的,或一時有個,
不遂心的事,必遇難呈祥,
逢凶化吉的,從這『巧』字來。
鳳姐兒聽了,自是心歡喜,
忙著去道謝,又笑著答道:
只是保佑他,應了你的話,
這個就好了。說著叫平兒,
來吩咐說道:明兒咱有事,
恐怕不得閒。你若有空兒,
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
他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了。
劉姥姥忙說:不敢多破費。
已遭擾幾日,又拿著東西,
越發這心裡,已不安起來。
鳳姐兒答道:也沒有什麼,
不過是家裡,隨常的東西。
若是好也罷,若是歹也罷,
只管帶了去,讓你們街坊,
鄰舍也看著,也是熱鬧些,
也上城一次,只見那平兒,
走過來說道:劉姥姥過來,
過這邊瞧瞧,劉姥姥趕忙,
到了平兒那,只見屋裡面,
堆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
拿與他瞧著,對姥姥說道:
這是昨日裡,你要的青紗,
正好是一匹,奶奶也另外,
送你一實底,白紗作里子。
這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
都是好使的。這個包袱里,
是兩匹綢子,年下這關節,
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
各樣造點心,有你吃過的,
也有沒吃過,拿去擺碟子,
請客也很好,比你們買的,
不知強多少。這兩條口袋,
是你昨日裡,裝瓜果來的,
如今這裡頭,裝兩斗御田,
生產的粳米,熬粥最難得;
這一條裡頭,是園子果子,
和各樣乾果,這一布包里,
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
鳳姐奶奶的,這兩包裡面,
每包的裡頭,各有五十兩,
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
叫你拿去的,或者作一個,
小本的買賣,或置幾畝地,
以後也別再,求親靠友了。
說著此話後,又悄悄笑道:
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
另四塊包頭,一包的絨線,
這是我賈母,送劉姥姥的。
衣裳雖舊的,我也沒狠穿,
你要是棄嫌,我就不說了。
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心裡,
就念一句佛,他已經念了,
幾千聲佛了,又見這平兒,
也是送了他,這些東西來,
又如此謙遜,連忙念佛道:
姑娘倒謙虛,說了那裡話?
這樣好東西,我還會棄嫌!
我便有銀子,也沒處去買,
這樣的東西。只是我怪臊,
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
姑娘的好心,平兒笑答道:
休說那外話,咱們自己人,
我才這樣說。你放心收罷,
我還要和你,要點東西呢,
要是到年下,你只把你家,
曬的菜乾子,和那個豇豆,
扁豆和茄子,葫蘆條兒的,
各樣的乾菜,若是帶些來,
我們這裡的,上上下下人,
也都是愛吃。劉姥姥這時,
千恩萬謝的,連忙答應了。
平兒笑答道:你只管睡去,
我替你收拾,明兒一早兒,
打發小廝們,雇輛車裝上,
不用你費心。
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的,
過來又再次,千恩萬謝的,
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邊,
便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
就要去告辭,因賈母欠安,
眾人都過來,向賈母請安,
出去請大夫,一時這婆子,
回大夫來了,老媽媽於是,
請賈母進去,進幔子去坐。
賈母回答道:我現也老了,
那裡養不出,那阿物兒來,
還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
就這樣瞧罷,眾婆子聽了,
便拿過一張,小桌子過來,
放個小枕頭,便命人去請。
一時見賈珍,賈璉和賈蓉,
三個人共同,將太醫領來。
王太醫心細,不敢走甬路,
只走那旁階,跟著這賈珍,
到了階磯上,早有兩婆子,
在他兩邊處,打起了帘子,
兩個老婆子,在前導引進,
又見這寶玉,也迎了出來。
只見這賈母,穿著一青色,
皺綢一斗珠,的羊皮褂子,
端坐在榻上,兩邊有四個,
小小的丫鬟,手裡都拿著,
蠅帚漱盂物,又有五六個,
老嬤嬤等人,大雁展翅般,
擺在兩路旁,碧紗櫥後面,
隱隱約約的,有穿紅著綠,
戴寶簪珠人,王太醫這時,
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安。
賈母因見他,穿六品服色,
便知是御醫,也便含笑問:
太醫供奉好?因而問賈珍:
這位供奉者,其貴姓大名?
賈珍等忙回:姓王的太醫。
賈母便問道:當日太醫院,
正堂王君效,人好醫術高,
脈息準的很。王太醫連忙,
躬身又低頭,便含笑回說:
那是晚晚生,本家的叔祖。
賈母聽他說,便笑著答道:
原來是這樣,也算世交了。
一面說這話,一面慢慢的,
把手伸出來,放在小枕上。
王太醫這時,屈一膝坐下,
歪著頭診斷,細瞧了半日,
又診另只手,忙欠身低頭,
退出到屋外,賈母笑說道:
王太醫細心,珍兒先出去,
好生去備茶,賈珍賈璉等,
慌忙答了「是」,復領王太醫,
到外書房中,王太醫說道:
太夫人身體,倒並無別症,
偶感了風涼,不用吃藥了,
倒略清淡些,暖著一點兒,
休息就好了,如今我寫個,
方子在這裡,若是老人家,
愛吃這副藥,便按那方子,
煎一劑來吃,若懶待吃了,
也就作罷了,說著吃過茶,
寫了藥方子,剛要去告辭,
只見一奶媽,抱大姐出來,
笑說回說道:王老爺心善,
也瞧瞧我們。
王太醫聽說,慌忙起了身,
就奶子懷中,左手託了下,
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一診,
又摸一摸頭,又伸出舌頭,
回頭便笑道:我說這姐兒,
恐又罵我了,只要餓兩頓,
清清淨淨的,休息就好了。
不必吃煎藥,我送丸藥來,
臨睡的時候,用薑湯研開,
吃下就是了,說畢作辭去。
賈珍等拿了,這個藥方來,
回賈母原故,細細複述了。
將那藥方子,放桌上出去。
王夫人李紈,還有鳳姐兒,
寶釵等姊妹,等大夫出去,
從櫥後出來,王夫人這時,
也略坐一坐,便回房去了。
劉姥姥無事,方上來請安,
和賈母告辭,賈母便說道:
閒了再過來,又命鴛鴦來:
要好生打發,劉姥姥回家。
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了。
劉姥姥道謝,復又作辭回,
同鴛鴦出來,待到了下房,
鴛鴦指炕上,一包袱說道:
這是老太太,幾件舊衣服,
都是往年間,生日或節下,
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來,
不穿人家的,收著也可惜,
卻也是一次,也沒穿過的。
昨日叫了我,拿出兩套兒,
送給你帶去,或是去送人,
或是自己家,穿罷別見笑。
這盒子裡面,你要面果子。
這個小包里,是你要的藥:
梅花點舌丹,紫金錠也有,
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
這些也是有,每一樣皆是,
藥方子包著,總包在裡頭。
這兩個荷包,帶鄉下頑罷。
說著抽系子,掏兩個筆錠,
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瞧,
又笑著回道:把荷包拿去,
這個倒留下,給我看看罷。
劉姥姥早已,喜出望外了,
早就口中念,幾千聲佛語,
聽鴛鴦此說,便對他說道:
姑娘也只管,留下就行了。
鴛鴦見他說,便信以為真,
仍與他裝上,笑著回答道:
剛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
留著年下時,給小孩們罷。
一面說著話,只見小丫頭,
拿來了一個,成窯的鐘子,
遞與劉姥姥,說是寶二爺,
送給姥姥的。
劉姥姥答道:這那裡說起,
一世修來的,成今兒這樣。
說著也一把,便接了過來。
鴛鴦回答道:前兒我叫你,
去阿姐洗澡,換的這衣裳,
也是我穿的,你若不棄嫌,
我還有幾件,也送給你罷,
姥姥忙道謝,鴛鴦又果然,
拿出兩件來,與他包好了。
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
寶玉和姊妹,王夫人去了。
鴛鴦回答道:這個不用了。
他們這會子,也是不見人,
回來我替你,和他說說罷。
閒了再出來,又命老婆子,
前去吩咐他:二門上叫來,
兩個小廝來,幫著劉姥姥,
拿東西出去。婆子答應了,
又和劉姥姥,到鳳姐兒那,
一併拿東西,在一角門上,
命了小廝們,
幫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
上車回鄉去,此不在話下。
且說那寶釵,等吃過早飯,
又往賈母處,過來問過安,
待其回園子,至分路之處,
寶釵叫黛玉,便回他說道:
顰兒跟我來,有句話問你。
黛玉同寶釵,來蘅蕪苑中。
二人進了房,寶釵便坐了,
笑對黛玉道:你現在跪下,
我要審查你,黛玉他不解,
因問甚緣故,因兒笑問道:
你瞧寶丫頭,這樣瘋了的!
審問我什麼?寶釵冷笑道:
千金大小姐!不出閨門的,
一個女孩兒!滿嘴說什麼?
你只實說罷。黛玉笑不言,
心裡也不免,生疑惑起來,
口裡只說到:何曾說什麼?
你不過是要,專找我的錯。
你倒是說來,讓我聽一聽。
寶釵笑答道:你還裝憨兒。
昨兒行酒令,你說的什麼?
我竟然不知,話從那裡來?
黛玉便想到,想起昨天兒,
有失於檢點,那個《牡丹亭》,
還有《西廂記》,不覺紅了臉,
摟著這寶釵,笑道好姐姐,
原是不知道,我隨口說的。
寶釵笑答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請教你。黛玉笑回道:
我的好姐姐,別說與別人,
寶釵早見他,羞滿臉飛紅,
滿口的央告,便不肯再往,
細下去追問,因而拉著他,
便坐下吃茶,款款告訴道:
你當我是誰,我也淘氣的。
從小七八歲,也夠人纏的。
我們家也算,是讀書人家,
祖父他手裡,也很愛藏書。
先時人口多,姊妹和弟兄,
都在一處玩,怕看正經書。
弟兄們也有,愛詩愛詞的,
諸如這『西廂』,『琵琶』以及那,
『元人百種』的,皆無所不有。
私下偷幾本,背著他們看。
後來大人家,已經知道了,
所以打的打,或者罵的罵,
還是燒的燒,這才丟開了。
所以女孩家,不認得字的,
倒是一好事,男人們則是,
讀書不明理,尚且也不如,
不讀書的好,何況是你我。
就連這作詩,寫字等雅事,
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情,
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事。
男人們讀書,明大理大道,
輔國又治民,這便是好了。
只是這如今,沒這樣的人,
讀了一些書,倒是更壞了。
這就是書本,誤了他一生,
可惜他也是,把書糟踏了,
所以竟不如,那耕種買賣,
倒是也沒有,什麼大害處。
你我只該做,針線紡織事,
這才是首要,偏又認得字,
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些,
正經的看看,倒也是罷了,
最怕見了些,害人的雜書,
竟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說得一席話,說的這黛玉,
垂頭在吃茶,心下已暗伏,
只有答應「是」,這一個字了。
忽見了素雲,這才進來說:
我們二奶奶,請二位姑娘,
商議要緊事。所以二姑娘、
還有三姑娘、以及四姑娘、
還有史姑娘、寶二爺等人,
都在那等著,寶釵笑答道:
又是什麼事?黛玉回答道:
咱們到了那,應該知道了。
說著和寶釵,往稻香村來,
果見這眾人,都在那裡了。
李紈見他兩,便笑道答道:
社還沒起呢,就有脫滑的,
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答道:都是老太太,
昨兒一句話,叫他畫園子,
惹得他倒是,樂得告假了。
探春笑答道:別怪老太太,
都是劉姥姥,說的一句話。
林黛玉笑道:他是那門子,
出來的姥姥,直叫他是個,
『母蝗蟲』就是,說著這個話,
眾人笑起來,寶釵笑道:
這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
嘴裡也盡了,幸而鳳丫頭,
他不認得字,不過是市俗,
一般取笑兒,更有那顰兒,
這個促狹嘴,他用『春秋』法,
將市俗粗話,撮要刪其繁,
再加以潤色,一句是一句。
『母蝗蟲』三字,
把昨兒那些,形景展現來。
虧他想得出,倒是也飛快。
眾人聽了後,都齊聲笑道:
你這一註解,就這個水平,
你也是不在,他兩個以下。
李紈笑答道:我現請你們,
大家來商議,要給他多少,
日子的假期,一個月嫌少,
你們怎麼說?黛玉回答道:
論理若一年,也是不多的。
這園子蓋的,才蓋了一年,
如今要畫他,自然得有個,
二年工夫呢。又要去研墨,
又要去蘸筆,又要去鋪紙,
又要著顏色,又要……」
剛說到這裡,眾人知道他,
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
還要怎麼樣?黛玉也自己,
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
慢慢的描畫,要二年工夫!
眾人聽說了,拍手笑不住。
惜春回答道:都是寶姐姐,
贊的他越發,逞強逞能兒,
現在這會子,拿我取笑兒。
黛玉忙笑道:我倒且問你,
是單畫園子,還是連我們,
一乾的眾人,都畫上頭呢?
惜春回答道:原來說的是,
只畫這園子,昨兒老太太,
他又回說道,單畫了園子,
成個房子了,連人都畫上,
就像『行樂』般,這樣的才好。
我又不會這,工細的樓台,
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
正在為這個,犯難為難呢。
黛玉回答道:人物還容易,
草蟲上不能,李紈又回道:
你現在又說,不通的話了,
在這個上頭,那裡又用了,
用的著草蟲?或者是翎毛,
倒要點綴些,一兩樣地方。
黛玉笑答道:那別的草蟲,
不畫則罷了,昨兒母蝗蟲
如果不畫上,豈不缺了點!
眾人聽此言,又都笑起來。
黛玉一面笑,兩手捧胸口,
一面又說道:你倒快畫罷,
我連那題跋,也都是有的,
起一個名字,《攜蝗大嚼圖》。
眾人聽他說,越發的大笑,
便前仰後合,聽「咕咚」聲響,
眾人急忙看,原來是湘雲,
伏在椅背上,椅子沒放穩,
連人帶椅子,都歪向一邊,
寶玉忙去扶,方漸漸止笑。
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
黛玉已會意,便走至裡間,
將鏡袱揭起,便照了一照,
只見他兩鬢,倒略鬆了些,
忙開了李紈,他的妝奩盒,
拿出抿子來,對鏡抿兩抿,
仍舊收拾好,方才出來了,
李紈笑答道:聽了這刁話。
他倒領著頭,引著大家笑,
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兒,
你倒得一個,利害的婆婆,
再得了幾個,千刁萬惡的,
大姑小姑子,試試你功夫,
到了那會子,你覺得如何?
林黛玉這時,早已紅了臉,
拉著寶釵說:咱們就放他,
一年的假罷,寶釵回答道:
我倒是有了,一句公道話,
你們倒聽聽。藕丫頭會畫,
不過是幾筆,大寫意畫法。
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
裡頭有山水,幾幅丘壑的,
才能完成的。
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
山石與樹木,樓閣與房屋,
遠近疏密的,不多也不少,
恰恰是這樣。你就照樣兒,
往紙上一畫,必不能討好。
這要看紙的,地步和遠近,
該多該少的,要分主分賓,
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
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
一旦起稿子,定要再三思,
細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
只是第二件,這樓台房舍,
要用筆界劃。一不留神兒,
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
門窗倒豎來,階磯離了縫,
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裡去,
花盆子放在,一帘子上來,
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
第三個觀點,要插入人物,
也要有疏密,有高低錯落。
而衣摺裙帶,手指和足步,
也最是要緊,一筆不仔細,
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
染臉撕發的,倒是些小事。
若依我看來,畫畫的事情,
倒也是艱難,寶兄弟倒要,
虛心去問問,會畫的相公,
反倒容易了。
寶玉聽此話,先喜的說道:
這話倒極是。詹子亮的畫,
工細樓台的,就是極好的,
程日興畫的,美人是絕技,
如今你就去,問問他們去。
寶釵笑答道:我也是說你,
是一無事忙,只說了一聲,
你就去問去,等著商議好,
定了再去的,如今且倒是,
拿什麼做畫?寶玉回答道:
家裡有一批,上好雪浪紙,
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
我說你寶玉,就是不中用!
那個雪浪紙,寫一個字畫,
或寫意畫兒,或繪山水的,
畫南宗山水,要托墨顯墨,
要禁得皴搜。拿他畫這個,
他又不託色,又很難滃染,
故也畫不好,紙也可惜了。
教你一法子,原先蓋園子,
就有一樣張,細緻的圖樣,
雖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
倒是不錯的。你去和太太,
去要一塊來,也比著那紙,
他的大小來,再和鳳丫頭,
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
叫他便照著,這個圖樣子。
刪補立稿子,添人物就是。
再配了這些,青綠的顏色,
並泥金泥銀,也得他配去。
你們也得另,爖上風爐子,
預備著化膠,出膠和洗筆。
還得備一張,粉油的大案,
鋪上一氈子。
你們那碟子,也是不全的,
筆也是不全,都得重新的,
再置一分兒,這才好用的。
惜春便問道:我何曾倒有,
這些畫器的?不過是隨手,
寫字的毛筆,來畫畫罷了。
就是這顏色,也只有赭石,
廣花或藤黃,胭脂這四樣。
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筆,
這不就完了,寶釵回答道:
你早該說了。這些個東西,
我那裡還有,只是你現在,
也是用不著,給你白放著。
如今我替你,先把他收著,
等你用這時,我再送你些,
今兒我替你,開一個單子,
你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
你們也未必,知道了全部,
我現在說著,寶兄弟你寫。
寶玉也早已,預備了筆硯,
原怕記不清,要寫了記著,
聽寶釵此說,喜的提起筆,
過來靜靜聽。寶釵回說道:
頭號的排筆,需要備四支,
二號的排筆,需要備四支,
三號的排筆,需要備四支,
大染的四支,中染的四支,
小染的四支,大南蟹爪的,
需要備十支,小蟹爪十支,
鬚眉的十支,大小之著色,
各要二十支,開面的十支,
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
南赭料四兩,石黃料四兩,
石青料四兩,石綠料四兩,
管黃料四兩,廣花料八兩,
蛤粉料四匣,胭脂料十片,
大赤飛金的,共計二百帖,
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
要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
也別管他們,你只把那絹,
交出去便可,叫他們礬去。
這些個顏色,咱們畫國畫,
制顏料步驟,淘澄飛跌法,
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
都夠你使了,再要那一頂,
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
擔筆的四支,大小之乳缽,
總計有四個,粗碗二十個,
五寸碟十個,三寸粗白碟,
準備二十個,風爐有兩個,
另外備沙鍋,大小共四個,
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隻,
一尺長度的,白布之口袋,
要準備四條,浮炭二十斤,
柳木炭一斤,三屜箱一個,
實地紗一丈,生薑要二兩,
醬也需半斤。
黛玉忙答道:需鐵鍋一口,
另鍋鏟一個。寶釵回答道:
要這作什麼?黛玉笑答道:
你要的生薑,和辣醬作料,
替你要鍋來,好炒顏色吃。
眾人都笑了。寶釵笑答道:
你那裡知道。那粗色碟子,
禁不住火烤,不拿薑汁子,
和醬先抹底,若在火上烤,
一經了熱火,定是要炸的。
眾人聽他說,都驚嘆回道:
原來竟如此,黛玉又看了,
這寫的單子,笑著拉探春,
悄悄的說道:你倒是瞧瞧,
畫一個畫兒,又要這些個,
水缸箱子來,想必他糊塗,
把他嫁妝單,也寫上這了。
探春「噯」一聲,竟笑個不住,
對眾人說道:我的寶姐姐,
你難道這時,不擰他的嘴?
你倒問問他,編排你的話。
寶釵笑答道:這個還用問,
這狗嘴裡頭,有像牙不成!
一面說這話,一面走上來,
把黛玉身體,按在一炕上,
便要擰他臉。
黛玉也笑了,忙著央告道:
我的好姐姐,你饒了我罷!
顰兒年紀小,只知道胡說,
不知道輕重,你作姐姐的,
倒可教導我。姐姐不饒我,
我還求誰去?眾人也不知,
話內有因的,也都是笑道:
說的好可憐,連我們聽了,
心也是軟了,倒饒了他罷。
寶釵原想是,和他玩一玩,
忽聽聽見他,又拉扯前番,
說他胡看些,那雜書的話,
便不好意思,再和他廝鬧,
便放起他來,黛玉笑答道:
到底是姐姐,若要是我的,
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道:
怪不得祖宗,老太太疼你,
眾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是,
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
把頭髮攏攏,黛玉便果然,
轉過身子來,寶釵便用手,
小心攏上去,寶玉在一旁,
看著覺更好,不覺後悔了,
不該去令他,抿上髮鬢去,
也應該留著,正好替黛玉,
把頭髮抿去。正胡思亂想,
見寶釵說道:把清單寫完,
明回老太太,若家裡有的,
就可以用的,若是沒有的,
就拿些錢去,把料買了來,
我幫著你們,把顏色配好。
寶玉忙收了,這顏料單子。
大家又說了,一會兒閒話。
及至晚飯後,又往賈母處,
來請賈母安,賈母原沒有,
生什麼大病,不過勞乏了,
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
又吃一劑藥,疏散一疏散,
及至晚上時,竟也就好了。
不知這次日,又有何話說,
欲知其詳情,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