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裡,
晴雯不開門,錯解了寶玉。
至次日可巧,遇餞花之期,
那正是一腔,無明處發泄,
又勾起黛玉,傷春的愁思,
把殘花落瓣,放土中掩埋,
由不得感花,傷情傷自己,
又哭了幾聲,隨口念幾句。
不想這寶玉,在山坡聽見,
先不過點頭,後覺得感嘆,
待次後聽到,黛玉唱的是: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待聽這詩句,竟不覺自己,
慟倒山坡上,懷裡兜些個,
落花撒一地,試想林黛玉,
花顏月貌的,若將來亦到,
無可尋覓時,怎麼不叫人,
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
無可尋覓時,推之於他人,
如寶釵香菱,還有襲人等,
眾人終歸時,也無可尋覓,
則自己身體,又何安在哉?
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去,
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的,
又是不知道,當屬誰姓矣!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想著,
反覆推了去,真不知此時,
此際這人間,為何等蠢物,
杳無所知了,若脫離紅塵,
出凡塵俗網,逃自然造化,
解這段悲傷,化片羽而去。
這正是所謂: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那個林黛玉,也在自傷感,
忽聽山坡上,也有悲哭聲,
心下便想道:人人都笑我,
有些痴痴病,難道還有個,
花痴子不成?正這樣想著,
便抬頭一看,見他是寶玉。
林黛玉看見,便對寶玉道:
我道是誰人,原來是這個,
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
二個不祥字,又把口掩住,
長嘆了一聲,自己便抽身,
獨自走開了,這時的寶玉,
悲慟了一回,忽然間抬頭,
不見了黛玉,便知那黛玉,
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得,
無甚趣味了,抖抖土起來,
下山尋舊路,往怡紅院來。
可巧看見了,林黛玉在前,
連忙趕上去,對黛玉說道:
你站住一下,知你不理我,
只說一句話,今後撂開手。
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
待要不理他,聽他所說的,
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
黛玉細推敲,知道這話里,
有些文章了,便站住說道:
你有一句話,就請你說來。
寶玉笑答道:我有兩句話,
說了這個話,你到聽不聽?
黛玉聽他說,回頭就要走。
寶玉在身後,一面感嘆道:
既然有今日,何必在當初!
林黛玉聽見,他說的這話,
由不得站住,回頭問他道:
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
寶玉感嘆道:當初姑娘來,
那一天不是,我陪著頑笑?
憑我心愛的,姑娘你想要,
你就拿去了,我喜歡吃的,
見姑娘愛吃,連忙留一些,
乾乾淨淨的,收著等你來,
留給姑娘吃,一桌子吃飯,
一床上睡覺,我心裡想著:
這些姊妹們,從小兒長大,
親也是罷了,熱也是罷了,
如今誰承望,姑娘這心裡,
人大心也大,不把我寶玉,
放在眼睛裡,倒把外四路,
什麼寶姐姐,鳳姐姐人的,
放心坎兒上,倒把我忘了,
三日不理的,四日不見的。
我又沒一個,親兄弟姊妹。
雖然有兩個,難道不知道,
和我隔母的?我和你相似,
獨苗獨出的,只怕是同我,
心裡一樣的。
誰知道我是,白操這個心,
弄的我倒是,有冤無處訴!
說著這句話,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朵內,聽了這番話,
眼見這形景,心內也覺的,
心情落大半,也不知不覺,
滴下熱淚來,寶玉復見他,
這般的形景,遂對他說道:
我也是知道,我如今不好,
但只憑不好,也萬不敢在,
妹妹的跟前,出現了錯處。
便有那錯處,你倒是提醒,
或是教導我,戒了我下次,
或罵我兩句,打我一兩下,
我都不灰心。誰知你這人,
竟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
你頭腦當中,少魂失魄的,
不知怎麼樣,才能算好的。
就便是死了,也是屈死鬼,
任憑那高僧,高道來懺悔,
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給個,
申明的緣故,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這話,不覺將昨晚,
發生的事情,忘九霄外了,
便對寶玉道:你既這麼說,
昨兒為什麼,我去你地方,
怎不叫丫頭,去給我開門?
寶玉詫異道:這話從何說?
我要是這樣,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道:大清早上的,
講死呀活的,也不講忌諱。
你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起什麼誓呢,寶玉回他道:
實沒見你去,就是寶姐姐,
他坐了一坐,後就出來了。
黛玉想了想,便苦笑答道:
想必你屋裡,丫頭懶待動,
喪聲歪氣的,也倒是有的。
寶玉又回道:想必這原故。
等我回去了,問了是誰人,
教訓教訓他,也就可以了。
黛玉忙答道:你那些姑娘,
該教訓教訓,只是在我來,
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
我的事情小,倘或是明兒,
寶姑娘來了,貝姑娘來了,
也都得罪了,豈不大罪了。
說著抿嘴笑,寶玉聽他話,
又是咬牙的,咧嘴覺好笑。
二人正說話,只見一丫頭,
過來請吃飯,遂往前頭來。
王夫人見了,便問林黛玉,
林姑娘上次,吃那鮑太醫,
他藥可好些?林黛玉回道:
也不過這樣,老太太叫我,
吃王大夫藥,寶玉也回道:
太太不知道,林妹妹他是,
內症的身體,先天生的弱,
所以禁不住,一點的風寒,
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
散了這風寒,吃藥丸的好。
王夫人答道:前兒王大夫,
說了個丸藥,名字也忘了。
寶玉回答道:我知那丸藥,
不過是叫他,吃什麼人參,
養榮大補丸,王夫人回道:
這個恐不是,寶玉又答道:
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的?
再不就是那,麥味地黃丸。
王夫人答道:這些都不是。
我只是記得,有金剛兩字。
寶玉便笑道:從來沒聽見,
有一個什麼,金剛丸之類。
若有金剛丸,則自然也有,
那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裡,
眾人都笑了,寶釵抿嘴道:
想是那一個,天王補心丹。
王夫人笑道:就是這名兒。
如今我也是,腦子糊塗了。
寶玉又答道:太太倒不是,
腦子糊塗了,都是叫金剛,
菩薩這名字,支使糊塗了。
王夫人答道:你真是胡扯!
又欠你老子,考你詩書了。
寶玉也笑道:我道是服了。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名兒,
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下。
寶玉又笑道:這些個方子,
都不中用的,太太若給我,
三百六十兩,我用這銀子,
會替好妹妹,配一料丸藥,
包管只一料,不完就好了。
王夫人答道:你又混說話,
藥這麼貴的?寶玉笑答道:
這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
比別的不同,那藥名子兒,
也是很古怪,一時說不清。
這藥只講那,頭胎紫河車,
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
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的,
茯苓膽藥料,諸如此類藥,
都不算為奇,在群藥里算。
那為君的藥,說來唬一跳。
前兒薛大哥,求我一二年,
我才給了他,這個偏方子。
他拿了方子,又尋二三年,
花上千銀子,這才配成了。
太太若不信,只問寶姐姐。
寶釵聽他說,笑著搖手說:
這我不知道,也還沒聽見,
別叫姨娘他,過來問我了。
王夫人笑道:到底寶丫頭,
是個好孩子,從不撒謊的。
寶玉站地下,聽見如此說,
一迴轉身子,竟把手一拍,
對眾人說道:我說的倒是,
句句真話呢,倒說我撒謊。
口裡邊說著,忽一回身去,
只見林黛玉,坐寶釵身後,
抿著嘴在笑,用個手指頭,
在臉上畫著,想羞他一下。
鳳姐聽此言,便走來笑道:
寶兄弟所說,並不是撒謊,
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
親自來問我,要找些珍珠,
問他作什麼,他說要配藥。
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
如今那知道,這麼費事情。
問他什麼藥,說寶兄方子,
說了多少藥,我沒工夫聽。
他說若不然,買幾顆珍珠,
只是定要那,頭上帶過的,
故來和我尋。正經那方子,
這珍珠寶石,定要古墳里,
有那古時候,富貴人家的,
裝裹的首飾,拿了來才好。
如今那去找,為找這個去,
刨墳掘墓的,所以只應該,
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
王夫人答道:阿彌陀佛的,
這真是造孽!墳里有這個,
人死幾百年,這會為配伍,
竟翻屍盜骨,作藥也不靈!」
正在說著話,只賈母房裡,
一個小丫頭,找寶玉黛玉,
過去吃飯去。林黛玉這時,
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
那丫頭就走,那丫頭等著,
寶玉一塊走,林黛玉答道:
他不吃飯了,咱們先走罷。
說著便出去,寶玉又回道:
我今兒還是,跟著太太吃。
王夫人說道:我今兒吃齋,
你還是正經,吃你的去罷。
寶玉回答道:我跟著吃齋。
便叫那丫頭,自己回去罷,
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是,
怕賈母記掛,二則也記掛,
這個林黛玉,忙忙的要茶,
漱了一回口。探春惜春等,
都笑寶玉道:我的二哥哥,
你成日家裡,在忙些什麼?
吃飯吃茶的,也這麼忙碌。
寶釵笑回道:你叫他快吃,
瞧林妹妹罷,叫他在這裡,
胡羼些什麼,寶玉吃了茶,
便一直出來,一直往西院。
可巧的倒是,走到鳳姐兒,
他院子門前,只見這鳳姐,
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剔牙,
看著小廝們,挪移花盆呢。
見寶玉來了,笑對大家道:
你來的正好,進來快進來,
替我寫幾個,漂亮的字兒。
寶玉也只得,跟他進來了。
到了這屋裡,鳳姐便命人,
取筆硯紙來,向著寶玉道:
大紅妝緞料,一共四十匹,
蟒緞四十匹,上等用紗料,
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
寶玉便問道:這個算什麼?
這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
怎麼個寫法?鳳姐兒答道:
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
明白就罷了,寶玉聽他說,
也只得寫了,鳳姐一面收,
一面便笑道:有話告訴你,
不知依不依?你屋裡有個,
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
使喚使喚下,明兒我替你,
再去挑幾個,這個可使得?
寶玉便答道:我屋裡的人,
也是多的很,姐姐喜歡誰,
只管叫了來,何必要問我。
鳳姐笑答道:既然這麼著,
我就叫了人,帶他出去了。
寶玉便回道:只管帶了去。
說著便要走,鳳姐兒答道:
你快回來下,還有一句話。
寶玉回答道:老太太叫我,
有話再說罷。說著便來到,
賈母他這邊,都吃完飯了。
賈母因問他:你跟著你娘,
吃什麼好的?寶玉笑回道:
沒什麼好的,我倒是多吃,
一碗米飯了。又問老太太:
林妹妹在那?賈母回答道:
裡頭屋裡呢,寶玉便進來,
只見這地下,一人吹熨斗,
炕上兩個人,一個打粉線,
黛玉彎著腰,拿著那剪子,
在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
笑對黛玉道:這是作什麼?
這才吃了飯,這麼空著頭,
一會頭疼了,黛玉並不理,
只管裁他的。小丫頭說道:
那塊綢子料,再熨一熨好。
寶玉聽見了,只是在納悶。
只見這寶釵,探春等來了,
和賈母說話,寶釵進來問:
林妹妹現在,在作什麼呢?
見黛玉裁剪,便笑著答道:
妹妹很能幹,裁剪都會了。
黛玉便笑道:這也不過是,
撒謊哄人罷,寶釵又笑道:
我來告訴你,一個笑話兒,
剛為那個藥,我說不知道,
寶兄弟心裡,他不受用了。
林黛玉答道:不要理他呢,
過會子就好,寶玉便回道:
老太太想要,有人抹骨牌,
正是沒人呢,抹骨牌去罷。
寶釵聽此言,便笑著答道:
我本清高人,為抹骨牌來?
說著便走了,林黛玉答道:
你倒是去罷,這裡有老虎,
看他吃了你!說著繼續裁。
寶玉見黛玉,總是不理他,
只得陪笑道:你也出去下,
逛逛再來裁,也是不遲的。
黛玉不理會,寶玉便回問,
這些丫頭們:這是誰叫他,
去裁這個的?林黛玉心煩,
見問丫頭們,便回說他道:
憑誰叫我裁,不管你的事!
寶玉欲說話,只見有門人,
進來回報說,外頭有人請。
寶玉聽此言,忙撤身出來。
黛玉向外頭,說了一聲道:
阿彌陀佛的!趕在你回來,
我死了罷了。
寶玉到外面,只見焙茗說:
馮大爺家請,寶玉聽此言,
知是昨日話,便對焙茗說:
要換衣裳去,自己便獨自,
往書房裡來。焙茗便一直,
到二門等人,見一老婆子,
剛出門來了,焙茗便說道:
寶二爺他人,在他書房裡,
等出門衣裳,煩你老人家,
去帶個信兒,那老婆子說:
你這人倒好,寶二爺如今,
在園裡住著,跟著他的人,
都在園裡面,你跑這裡來,
帶信兒來了!焙茗笑回道:
罵的也真是,我也糊塗了,
說著往東邊,二門前邊來。
可巧這門上,小廝踢球玩,
焙茗便只好,將原故說了。
小廝跑進去,半日抱一個,
包袱出來了,遞與那焙茗。
回到書房裡,寶玉換衣服,
命人備了馬,只帶著焙茗,
鋤藥和雙瑞,雙壽四小廝,
一徑便到了,馮紫英家門,
有人去傳話,報與馮紫英,
他出來迎接,眾人進去了。
只見那薛蟠,早在那久候,
還有許多的,唱曲兒小廝,
並唱小旦的,唱戲蔣玉菡,
錦香院裡的,妓女雲兒等。
大家都見過,然後吃了茶。
寶玉擎著茶,對眾人笑道:
前兒所言的,幸與不幸事,
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之,
便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
你令表兄弟,倒都心實的。
前日不過是,我的一設辭,
誠心請你們,聚賓一飲的,
現恐又推託,故說這句話。
今一邀即至,誰都信真了。
說畢皆一笑,後擺上酒來,
依次序坐定,馮紫英先命,
唱曲兒小廝,過來先讓酒,
然後命雲兒,也過來敬酒。
那薛蟠他人,三杯酒下肚,
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手,
笑對眾人道:你把那梯己,
新樣兒曲子,唱個我聽聽,
吃一壇如何?雲兒聽他說,
拿起琵琶來,彈琴就唱道:
兩個小冤家,都難以丟下,
想著你來了,又記掛著他。
兩人貌俊俏,都難以描畫。
想昨宵幽期,私訂荼醾架,
一個喜偷情,一個喜尋拿,
拿住了他呀,可三曹對案,
我也無回話。
唱畢便笑道:喝一罈子罷。
那薛蟠聽說,便笑著說道:
也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答道:聽我說來罷:
如此之濫飲,易醉而無味。
先喝一大海,發布一新令,
如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
逐出這席外,與人斟酒去。
馮紫英等人,蔣玉菡都道:
此說有道理,寶玉拿海來,
便一氣飲干,對眾人說道:
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
卻要說的出,女兒一詞來,
還需要註明,這四字原故。
說完飲門杯,酒面唱一個,
新鮮樣曲子,或古詩舊對,
四書五經等,或引用成語。
未等他說完,薛蟠先站起,
一把來攔道:我這個不來,
別算計我了,竟是捉弄我!
雲兒站起來,便推他坐下,
對薛蟠笑道:你怕什麼了?
這還虧了你,天天吃酒呢,
難道你連我,也是不如的!
我就說過呢,若是說對了,
就皆大歡喜,若是不對了,
不過罰幾杯,那就醉死了?
你若是亂令,倒喝十大海,
下去斟酒嗎?眾人都拍手,
都說這個妙,薛蟠聽他說,
無奈只坐下,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這個,都覺得有理。
薛蟠獨揚臉,死命搖頭說:
這個調不好,應該罰寶爺!
眾人問他道:這為何該罰?
薛蟠便回道:他說的這個,
我通通不懂,怎麼不該罰?
雲兒看了他,便擰他一把,
對薛蟠笑道:悄悄想令去,
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你了。
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寶玉剛唱完,皆齊聲喝彩,
獨薛蟠他說,這個不能贊。
寶玉飲杯酒,拈一片梨來,
對眾人說道:
雨打梨花深閉門。
他便完了令。
下該馮紫英,馮紫英說道: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
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說畢端起酒,便一人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
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
你是個神仙,倒恐也不靈。
我說的話兒,你也全不信,
叫你背地裡,細打聽看看,
才知道我是,我疼你不疼!
待他唱完時,便飲了門杯,
對眾人說道:
雞聲茅店月,此輪令完了,
下面該雲兒,雲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
薛蟠便嘆道:我的可憐兒,
有你薛大爺,你還怕什麼!
眾人都說道:別混了他的,
雲兒又答道: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薛蟠又答道:前兒見你媽,
我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
眾人又答道:若再多言者,
便罰酒十杯,薛蟠忙自己,
打一個嘴巴,說道沒耳性,
再不許說了,雲兒又說道:
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裡。
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剛說完二句,就便唱出道:
荳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
鑽了半日不進去,爬到花兒打鞦韆。
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
雲兒剛唱畢,也飲了門杯,
對眾人說道:是桃之夭夭。
這個令完了,下輪該薛蟠。
薛蟠便回道:我可要說了:
女兒悲──,
直說了半日,不見說下句。
馮紫英笑道:你說悲什麼?
薛蟠他登時,急的那眼睛,
像鈴鐺一般,竟瞪了半日,
方才回說道: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後,都大笑起來。
薛蟠自己道:你們笑什麼,
難道我說的,不是這情況?
一個女孩兒,他嫁了漢子,
要當那忘八,怎會不傷心?
這眾人笑的,竟彎腰說道:
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
瞪了一瞪眼,薛蟠又說道:
「女兒愁----」,剛說了這句,
又不言語了。
眾人摧他道:怎麼個愁法?
薛蟠回答道: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眾人呵呵笑:該罰真該罰!
這句更不通,先前還可恕。
說著要篩酒,寶玉笑答道:
押韻就好了。薛蟠又回道:
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
眾人聽說了,方才便罷了。
雲兒也笑道:
下面兩句子,越發難說了,
我替你說罷。薛蟠回答道:
真是在胡說!我已想好了!
聽我說來罷: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聽此句,皆都詫異道:
這句說得妙,何其太雅的?
薛蟠又說道:
女兒樂,一根毛幾毛巴往裡戳。
眾人聽此言,扭著臉說道:
該死真該死!便快唱了罷。
薛蟠便唱道:
一個蚊子哼哼哼。
眾人都怔了,對他嘲諷說:
這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
兩個蒼蠅嗡嗡嗡。
眾人又都道:罷了也罷了!
薛蟠回答道:
愛聽不聽的!是新鮮曲兒,
叫作哼哼韻。你們懶待聽,
連酒都免了,我就不唱了。
眾人都說道:免了免了罷,
倒別去耽誤,別人的內容。
蔣玉菡說道: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
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這幾句說畢,蔣玉菡唱道:
可喜你天生,變成百媚嬌,
恰似活神仙,風騷離碧霄。
度青春年小,配鸞鳳正嬌,
著一身美麗!看天河正高,
聽譙樓鼓敲,剔了那銀燈,
同入鴛幃悄。
待其唱畢後,便飲了門杯,
蔣玉菡笑道:詩詞創作上,
我倒是有限。幸而我昨日,
見一副對子,可巧只記得,
幸而酒席上,還有這東西。
說畢喝乾酒,拿一朵桂花,
便朗聲念道:
花氣襲人知晝暖。
眾人都依了,也就完令了。
這時的薛蟠,又跳了起來,
大聲喧嚷道:了不得該罰!
在這酒席上,又沒有寶貝,
你怎麼想起,念起寶貝來?
蔣玉菡怔了,對眾人說道:
何曾有寶貝?薛蟠回答道:
你還賴帳呢!你再念一次。
蔣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
薛蟠回答道:襲人可不是,
寶貝是什麼!你們如不信,
只問他寶玉,說畢此話後,
指著那寶玉,寶玉沒言語,
竟不好意思,便說薛大哥,
你該罰多少?薛蟠便回道:
該罰我該罰!拿起酒杯來,
乃一飲而盡,眾人不知道,
其中的原故,雲兒便告訴,
蔣玉菡起身,忙陪罪不是。
眾人都說道:不知者不罰。
就在這一刻,寶玉出了席,
想要去解手,蔣玉菡隨他,
一起出來了,二人廊檐下,
蔣玉菡過來,又陪他不是。
寶玉看見他,嫵媚溫柔樣,
他心中也是,十分留戀的,
便是緊緊的,搭著他的手,
叫他說話道:閒了的時刻,
往我那裡去。還有一句話,
借問貴班中,有一叫琪官,
他現在那裡?今名馳天下,
我獨無緣見,蔣玉菡笑道:
真是巧的很,那是我小名。
寶玉聽他說,不覺欣然的,
跌足乃笑道:有幸真有幸!
果名不虛傳,今兒初會面,
便覺怎麼樣?他想了一想,
便向袖子中,取出一扇子,
將玉玦扇墜,解了下來了,
遞與那琪官,對他便說道:
微物不堪送,略表今日誼。
琪官便接了,對寶玉笑道:
無功不受祿,擔當不起的!
不過這也罷,我這裡倒是,
得一件奇物,今早方繫上,
還是簇新的,聊可表一點,
親熱之意思。說畢便撩衣,
將系小衣兒,一條大紅的,
汗巾子解下,遞與那寶玉,
對寶玉說道:這個汗巾子,
是那茜香國,女國王所貢,
夏天繫著他,肌膚生香的,
竟不生汗漬。
昨日北靜王,他送給我的,
今日才上身,若是那別人,
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你,
你自己系的,汗巾解下來,
我們互換下,寶玉聽他說,
自喜不自禁,便連忙接了,
將自己一條,松花的汗巾,
便解了下來,遞與那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見他後面,
有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
只見那薛蟠,他跳了出來,
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吃,
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麼?
快拿出來罷,讓我瞧一瞧。
二人回他道:這兒沒什麼。
薛蟠那肯依,還是馮紫英,
出來解了圍,於是這三人,
復歸坐飲酒,至晚時方散。
寶玉回園中,寬衣後吃茶。
襲人見扇子,那墜兒沒了,
便問寶玉道:往那裡去了?
寶玉便回道:馬上丟掉了。
睡覺時只見,腰裡一長條,
紅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
襲人便猜了,他之八九分,
因而說話道:你有好看的,
系褲子汗巾,把我的那條,
便還給我罷,寶玉聽他說,
方想起來了,那條汗巾子,
原是襲人的,不送人才是,
心裡直後悔,口裡說不出,
只得憨笑道:我賠你一條。
襲人聽他說,便點頭嘆道:
我就知道了,又幹這些事!
也不該拿著,我東西隨便,
給那混帳人。也是難為你,
心裡沒算計,再要說幾句,
又恐他慪上,他的酒味來,
少不得睡了,一宿也無話。
至次日天明,他方才醒了,
見寶玉笑道:夜裡失了盜,
也不會曉得,瞧瞧褲子上。
襲人低頭看,只見是昨日,
寶玉汗巾子,系自己腰裡,
便知是寶玉,夜間換了的,
忙一會功夫,把他解下來,
對寶玉說道:我不希罕這,
趁早拿了去!寶玉見如此,
只得委婉的,解勸了一回。
襲人也無奈,只得系腰裡。
過後這寶玉,一人出去了,
終久解下來,擲在空箱裡,
自己又換了,一汗巾繫著。
寶玉未理論,因問起昨日,
有什麼事情。襲人便回說:
二奶奶吩咐,打發人叫了,
紅玉出去了。他原要等你,
我就作了主,打發他去了。
寶玉回答道:我已知道了,
不必等我罷。
襲人又答道:昨兒元貴妃,
打發夏太監,出來送銀子,
一百二十兩,叫在清虛觀
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
做道場法事,唱戲獻供的,
叫那珍大爺,領著眾爺們,
跪香拜佛呢。
還有端午兒,節禮也賞了。
說著命丫頭,將昨所賜物
便取了出來,只見有上等,
宮廷扇兩柄,紅麝香珠子,
一共有二串,鳳尾羅二端,
芙蓉簟一領。寶玉看見了,
便喜不自勝,便問眾人道,
別人的禮物,也都是這個?
襲人回答道:老太太禮物,
多一香如意,一個瑪瑙枕。
太太和老爺,姨太太禮物,
多一個如意。你同寶姑娘,
禮物一樣的。
林姑娘禮物,同那二姑娘,
還有三姑娘,以及四姑娘,
只單有扇子,有幾個珠兒,
別人都沒的。大奶奶禮物,
還有二奶奶,他兩個倒是,
每人兩匹紗,以及兩匹羅,
兩個香袋子,兩個避暑藥。
寶玉聽此言,便笑著回道:
這是怎原故?怎麼林姑娘,
不同我一樣,倒是寶姐姐,
同我一樣的!別是傳錯罷?
襲人回答道:昨兒拿出來,
都一份一份,寫著有簽子,
怎麼就錯了!你的原是在,
老太太屋裡,我去拿了來。
老太太說了,明兒便叫你,
五更天一人,進去謝恩呢。
寶玉便答道:自然走一趟。
說著便吩咐,叫紫綃過來:
拿到了這個,到林姑娘那,
就說是昨兒,我得的禮物,
他愛什麼的,就留下什麼。
紫綃答應了,便拿了過去,
不一時他人,便回話來說:
林姑娘說了,二爺留著罷。
寶玉聽他說,便命人收了。
剛洗臉出來,要往賈母那,
去請賈母安,只見林黛玉,
頂頭他來了。寶玉趕上去,
笑對黛玉道:我的好東西,
叫妹妹去揀,你怎麼不揀?
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事,
早就丟開了,顧今日事了,
因而也說道:我沒這大福,
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他人,
什麼金玉的,我們不過是,
草木一樣人!寶玉聽黛玉,
提出金玉來,覺心動疑猜,
便對黛玉道:除了別人說,
什麼金玉的,我這心裏面,
要有這想頭,乃天誅地滅,
萬世不作人!黛玉聽這話,
便知他心裡,也是動了疑,
忙又笑答道:好沒意思的,
白白髮這誓?管你什麼金,
什麼玉的呢!寶玉便答道:
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
日後你自然,也會明白的。
除了老太太,老爺和太太,
除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
你林妹妹了,要有第五人,
我也說個誓。林黛玉答道:
也不用發誓,我很知道你,
心裡有妹妹,但只是一個,
見了姐姐的,就把妹妹忘。
寶玉便回道:那是你多心,
我再不會的,林黛玉答道:
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
為什麼你要,來問著我呢?
那要是我說,不知又怎樣。
正在說著話,只見那寶釵,
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
寶釵明看見,只裝看不見,
低著頭過去,到王夫人那,
便坐了一回,然後到賈母,
這邊來請安,只見他寶玉,
也在這裡呢,薛寶釵因為,
有人說金鎖,是和尚給的,
等日後尋找,有玉方可以,
結為婚姻的,所以他故意,
總躲著寶玉。
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
獨他與寶玉,禮物一樣的,
心裡便越發,沒意思起來。
幸虧這寶玉,被一個美人,
林黛玉他人,給纏綿住了,
心心念念的,只是記掛著,
林黛玉妹妹,並不理這事。
此刻忽然間,見寶玉笑問:
我的寶姐姐,我要瞧一瞧,
你紅麝串子?可巧這寶釵,
左腕上籠著,一紅麝串子,
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要去,
先褪了下來,寶釵他生的,
肌膚豐澤樣,竟褪不下來。
寶玉在一旁,看著他雪白,
一段酥香臂,不覺也動了,
羨慕之情性,便暗暗想道:
這美的膀子,要是長在那,
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可以,
去摸一摸的,偏長他身上。
正恨沒福摸,忽然便想起,
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
其形貌端容,臉若一銀盆,
眼似一水杏,唇不點而紅,
眉不畫而翠,比那林黛玉,
另具一韻味,其嫵媚風流,
不覺看呆了,寶釵便褪了,
串子來遞他,他也忘了接。
寶釵見他怔,自己倒覺得,
不好意思了,便丟下串子,
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
蹬著門檻子,嘴裡面咬著,
手帕子笑呢,寶釵便問道:
你又禁不得,這風吹草動,
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呢?
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的,
在這個屋裡,只因聽見了,
天上一聲喚,出來瞧了瞧,
原來是呆雁,薛寶釵答道:
呆雁在那裡?我也瞧一瞧。
林黛玉答道:我這才出來,
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去。
口裡說著話,將手裡帕子,
向發呆寶玉,臉上甩過來。
寶玉不勝防,正打在眼上,
噯喲了一聲,要知其端的,
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