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7章 神遊貳
顏直之親自取一把鑰匙,裡面漢子同取一鑰匙,同時扭動,方才開啟鐵門。(-_-) (-_-)
沈放暗暗點頭,這鐵門之固,怕是要燕大叔拿歸元劍才破的開。
一旁王獨鶴卻道:「你們家這點出息,每次都要來上一遭,還真有誰敢來偷了搶了去不成。」
顏直之道:「祖宗遺物,不敢馬虎。」
順著條甬道走了兩三丈,方才見一間石室。看門的兩條大漢點燃牆上燈燭,不知用的是何處來的蠟,竟是不見一絲煙火之氣。
石室居中一幅掛像,繪的正是琅琊顏真卿。沈放看了幾眼,忍不住腹誹,此人白白胖胖,哪裡與自己像了!
中間一張漢白玉的台子,上面端端正正,擺著一隻玉盒。
顏直之神態恭謹,躬身拜了三拜,這才接過一副絲質手套,戴上之後,輕輕啟開玉盒。盒內黃色絲緞為襯,其上放著尺許長一卷捲軸,通體仍是一黃緞包裹。
顏直之神情愈發肅穆,雙手將捲軸取出,一條大漢搬開玉盒,顏直之將捲軸放於石台一側。
沈放站在一旁,屏息凝氣。首先映入眼帘,便是捲軸外包首題簽。上以瘦金體題文,居中大字「唐,顏真卿,祭侄季明文稿」。左側兩行小字,「大氣凜然,特立而兼括。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嚴尊重,畏而愛之。」最後的落款是個像個「開」字的畫押。
沈放微微一怔,這花押他倒是知道。梁楷仿宋徽宗花鳥,也具此花押,乃是宋徽宗獨有的「天下一人」。
顏直之道:「此稿一度流離,後入我大宋宮中。徽宗官家下旨重新裝裱,親題內外簽,後又賜還吾家。」
古畫作,特別是五代以前的畫作本幅上多不署名款,而是由內簽和外包首題簽標明作者。這內外簽一般都是收藏者所加,必要有時代、作者、品名,關於此物的重要信息或是心得,以及收藏者落款。題簽至少有兩處,一是位於畫幅之前的里題簽和位於外包首上的外題簽。
畫幅內的題簽常會省去朝代和作者姓名,而外包首題簽必須完整。且標明的畫家姓名,均是全稱,中小名頭的書畫家更是如此,絕不舍其姓氏。此種規矩,千年不變,直到清代的《石渠寶笈》都是如此。古往今來,書畫之鑑定、查閱和著錄,多以原物的外包首題簽為準。
顏直之將捲軸徐徐展開,卷首題簽只有「祭侄季明文稿」和「天下行書無二」兩行字,仍是宋徽宗的瘦金體手筆。再展開來,一幅寫於黃紙之上的墨寶展露真容。
《祭侄文稿》與《蘭亭集序》一樣,皆是草稿。
天寶十五載(756年),安史之亂。顏真卿堂兄顏杲卿父子拼死抵抗叛軍,先是顏季明被擒殺害。後城破,顏杲卿一家盡皆被俘。安祿山自認對顏杲卿有提拔之恩,遭顏杲卿痛斥。安祿山大怒,當其面,將其幼子顏誕、侄子顏詡以及部下袁履謙,先後砍去手腳。
顏杲卿與袁履謙皆不屈服,痛罵安祿山,被施以活剮碎割之刑。顏杲卿被割去舌頭,仍是罵不絕口。
乾元元年(758年),天下稍定,顏真卿命人到河北尋訪顏杲卿與顏季明一家的首骨攜歸。援筆作文之際,悲憤交加,情難自禁,一氣呵成此稿。肝膽俱裂之傷,躍然紙上。
沈放凝神觀看,書法自不必說,便是他一個外行,也瞧出一個個字恣意靈動,渾然天成,遒勁舒和。書中頗多塗抹之處,開篇尚工整,越往後越是雜亂。
王獨鶴上前,一改先前放浪形骸的模樣,也是仔細觀看。顏直之亦不出聲。
沈放看了一陣,卻始終不得要領。他在腦中努力回想《天地無情極》之上雲龍野叟對此書的言論,卻是除了悲憤之情,從心所欲之外,再想不出更多。《天地無情極》全書本就重意不在形,他從中感悟的也絕非其中的文字。
眼前這幅字,自是書法之巔峰。但對自己卻並無太多觸動,遠不如宿州所見老者手書。這自然並非那老者書法高過顏真卿,但究竟關鍵何在,他一時也是摸不著頭緒。
過了一刻鐘功夫,顏直之以袖遮面,不叫唾液噴到書上,低聲道:「小友可看好了。」
沈放一樣遮面,點頭稱謝。
顏直之慢慢卷回捲軸,原樣放回玉盒。隨後幾人離了地下石室,又回書房。落座之後,顏直之方問道:「小友有何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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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急忙起身,道:「不敢不敢,小子不學無術,如何敢置喙。」
顏直之道:「學無先後,但講無妨。」
王獨鶴一旁笑道:「你看了人家的寶貝,豈能不考你一考。你小子小心點說,別連累老夫跟著你丟人。」
沈放面露難色,知道今天不說兩句,決計混不過去,想了一想,先道:「這書法文字中的奧妙,我懂的不多。」面色微微一紅,又加了一句,道:「小子乃是江湖學武的粗人,實是不懂書畫。說錯的地方,兩位莫要見怪。」
顏直之笑道:「見你隨身帶著寶劍,我就猜到一二。這武林之中,可也不乏奇人。更何況,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看小友器宇軒昂,也非凡品,定有真知灼見。」
沈放大窘,不知他是客套,還是有意叫自己下不來台,乾咳一聲,道:「這書法的妙處,我不是很懂。尋常書畫,看去無外美與不美,骨架協調。這一幅字卻是透著一股沉痛切骨之意,以情動人。」
顏直之呵呵一笑,端起面前茶碗,小酌一口。
王獨鶴道:「此書有名,十個人有九個知道如此說。你再不拿出點真東西,我老臉就要給你丟盡。」
沈放忍不住撓頭,心道,你這老傢伙拱什麼火,我有個屁的高見。硬著頭皮道:「此書自『維乾元元年』到『蒲州諸軍事』,乃是一筆寫就。書中可見沉重之意。特別是開首幾字,落筆緩慢,筆鋒凝重,字跡整齊,章法和諧。想是作者帶著沉重之心開卷,一面心傷,一面又在構思作文,故而慢且重。」
顏直之微微頷首。
沈放接道:「自『蒲州刺史』至『階庭蘭玉』句,新蘸墨而書,卻非一氣呵成。至『祭於亡侄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曰』句,中有停頓,自『贈』字又再落筆。想是下面有季明之名,致使他心旌震盪。『贈』字前二十餘字,筆鋒更加厚重,想是書者情緒漸起,不能壓抑。後面二十餘字,書寫忽快。想是沉重漸作沉痛,有不吐不快之感。」
顏直之和王獨鶴都不作聲,書房內忽然一靜。
沈放凝神回想,徐徐道來,已無暇去看兩人神色,自己語氣也跟著沉重,接道:「五十餘字,蘸墨方淡。想是前一番蘸筆,既久且濃。但隨即蘸筆落書,首寫四字,『方憑積善』,又立刻划去。書者似是覺得,此處寫的太多,文字漸去堆砌,有拂本心。隨後我記乃是『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閒釁,稱兵犯順。』二十餘字,便將墨寫盡。這二十餘字間架飄離,已見怒意。」
顏直之慢慢將手中茶碗放下,略一猶豫,放於一本攤開的書上,未發出一點響聲。
沈放接道:「第四次蘸筆,自『爾父竭誠』,又二十餘字,其中兩處塗抹,爾父之後,接連塗抹兩次,才改『竭誠』兩字,原似想寫作被脅迫。此處寫到其兄與侄罹難經過,書者傷痛已達頂峰。」
「此句未完,筆尤為淺。書者卻再次蘸墨,重重落下。此處寫兩人殞命經過,七十餘字,多次塗抹,寫到筆跡輕淡,仍不肯止。枯筆漸多,章法左右,飄忽不定,書法也自行草轉為大草。激憤之意,不可抑制。漸至揮灑自如,百無禁忌。其中『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之句,幾是不忍卒讀。這一段文字大小錯亂,厚重不一,密處不透風,疏間可走馬。書者似覺紙張書桌太小,一股沖天怒氣,要衝冠而出。此處傷悲之中,已盡顯憤恨之意。」頓了一頓,又道:「我若在旁,怕是心中驚懼,氣也不敢出。」
顏直之輕輕轉頭,望了一眼王獨鶴。王獨鶴微閉雙目,輕輕吁了一口氣。
沈放又道:「書者六次蘸墨,先是補了一個『親』字,此字之上『首』字筆觸纖細。書者補的極為工整,似是已經壓抑住了憤懣之意。但隨即又是一處塗抹,改弦更張,換了措辭。至此之後,又蘸墨一次,筆跡從厚重到結尾之潦草。我只看到重重的空虛之意。」
王獨鶴睜開雙目,雖只單眼能視,卻是精光一閃,道:「空虛?」
沈放道:「是,小子不懂書法。但後面這幾行,看著厚重飄逸,但與前面截然不同。字裡行間儘是深深的無奈與無力之感。最後這『嗚呼哀哉』四字,書者似強撐著寫完。」
現在好像越來越看不進去電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