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沉淪壹
紹興府因有個會稽山蘭亭,流芳千古。此地在紹興西南,相傳春秋時期越王勾踐曾在此植蘭,漢時設驛亭,故名蘭亭。
公元三五三年(東晉永和九年)三月三日,時任會稽內史的王羲之邀友人謝安、孫綽等名流親朋共四十二人在此修禊集會,王羲之「微醉之中,振筆直遂」,寫下了著名的《蘭亭集序》。
全文二十八行,共三百二十四字,通篇遒媚飄逸,字字精妙,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自此蘭亭也因此文名垂千古。
蘭亭本是王羲之的私家園林,此後多次損毀,又再重建。至宋時,蘭亭已是一處開敞的園林,因書聖之名,引得文人騷客爭先遊覽。
蘭亭在蘭渚山,本為鏡湖湖口一亭,王羲之移亭湖上。陸游游蘭亭,也寫道:「酒酣起舞風前袖,興盡回橈月下舟。」都證明此亭在水中,但同樣是陸游所編的《嘉泰會稽志》卻說,鏡湖在蘭渚山一帶的流域已經湮廢,蘭亭已不在湖中。
《嘉泰會稽志》成書於嘉泰元年(1201年),若是所說不錯,彼時蘭亭周圍已經沒有大湖。
此際正是盛夏,天熱的厲害,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焰焰燒天紅。林中連蟬兒嘶鳴也是有氣無力。可這日蘭亭所在,卻仍是人頭攢動,直擠的是水泄不通。
鵝池之畔,十餘人早早前來,占了個絕佳的位置,此際看著眾人擁擠,汗流浹背,自己好整以暇,有茶有酒,越發的心情舒暢,連酷熱也忘了。
十幾人有老有少,個個衣著華貴,帶了不少奴僕,在池畔一叢竹林間擺了幾張大席,酒肉果品,琳琅滿目,鋪了一地。
此際中間一個中年文士,正舉杯高談闊論,只聽他說道:「當年蘭亭之會,都是天下名士,可就是這些名士,也有做不出詩的。四十二人,有十一人各成詩兩首,十五人成詩各一首,十六人做不出詩,各罰酒三杯。王獻之有沒有名,他也一首沒作出來!」
說了幾句,忽覺鼻端一股異味,轉頭四顧,見竹林邊上不遠,一個乞丐臥在地上,正呼呼大睡。
中年文士嗅嗅,越覺味道便是此人身上,皺眉道:「什麼臭東西也混進來,來人,將他趕的遠遠的。」
身旁一人笑道:「算了,算了,那是個混不吝,不要命的爛酒鬼,來此兩個多月了,日日喝的爛醉如泥,打也不怕,罵也不怕,皮糙肉厚的滾刀肉,你去惹他,鬧起來沒完沒了,咱們還是不要多事。」
中年文士皺皺眉頭,所幸此時身旁之人大讚道:「王兄當真是博古通今,適才王兄已經作詩三首,可嘆晚生了幾百年,否則也當有一席之地。」
另一人搖頭晃腦道:「不錯不錯,一隻大鵝吃飽了,搖搖晃晃入林來。當真是絕妙,絕妙。惟妙惟肖!」
那王姓中年文士捻須微笑,將那乞丐也忘了。
一個頭頂高冠,面目俊秀的書生似是看不慣此人出風頭,輕咳一聲,道:「聽說王師北上,已經打進了金國腹地。」
此言一出,果然眾人都是轉過頭來,一人接道:「正是,正是,忍了百十年,今日終於揚眉吐氣。」
一富家翁模樣的老者卻是憂心忡忡,道:「哎,這可惹了大禍了,大金若是惱將起來,豈不又是生靈塗炭。」
一個身材瘦高的老者嗤之以鼻,道:「莫要高興太早,四月,官軍以剿匪為名,入秦州(今甘肅天水)界,其後又入鞏州(今廿肅隴西)來遠鎮。並未盤桓太久,便即退兵,談何深入金國腹地。」
那富家翁身側,一個肥頭大耳的年幼公子問道:「秦州在哪裡?」
瘦高老者道:「利州之北,就在如今宋金邊界之上。」頓了一頓,道:「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這兩句詩便是寫在秦州,可惜如今秦州人還是看不見大宋的明月。」
那富家翁連道:「還好,還好,那金人是怎麼說的?」
瘦高老者道:「還能怎麼說,當然是非常生氣,金主遞書,要我大宋依誓約撤兵,毋縱入境。」呵呵笑了兩聲,道:「其實人家書信還沒到,咱們的兵已經從秦州回來了。」
俊秀書生道:「官軍此舉不過是試探而已,自然不會久駐。」
王姓中年文士也道:「不錯,此番一試,果不其然。」
一人問:「怎麼說?」
王姓中年文士道:「你們想,若是幾十年前,咱們打過界去,金兵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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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問話之人道:「那自是二話不說,打將過來。」
王姓中年文士道:「是啊,可這次呢,金國皇帝給咱們聖上寫了封信。呵呵,你們品品。」
眾人都作恍然大悟狀,一人趁機又拍馬屁,道:「王兄一針見血,鞭辟入裡,吾等不及也。」
富家翁仍覺心裡沒底,道:「王先生說,此番官軍能勝麼?」
王姓中年文士道:「放心,如今大宋與金國攻守之勢早異,當下怕的是金人,不敢打的也是金人。大宋此番不打則已,出兵必是直搗黃龍。」
眾人都笑,道:「正是,正是。」
獨那瘦高老者道:「那可也未必。」
王姓中年文士笑道:「崔翁什麼都好,就是膽怯。」
瘦高老者崔翁皺眉道:「總好過盲目自大。」頓了一頓,又道:「眼下朝廷首尾兩端,自己也沒個主意。昨天說重用主戰之臣,今天就變卦。前年韓大人請了辛棄疾出山,先在咱們紹興做了個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去年又被調去鎮江,可今年三月,怎麼著?通直郎張瑛犯了事,諫官說此人乃是辛大人舉薦,罪責不小,連降兩級,從朝議大夫降為朝散大夫。給了個提舉沖佑觀,又被差知紹興府、兩浙東路安撫使。辛大人也是心灰意冷,推辭不就。」
一人道:「那張瑛犯事,又與辛大人何干?」
王姓中年文士道:「『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古來如此。昔日秦相范睢,所薦兩人,鄭安平率部投降,王稽私通外敵,不也連累范相獲罪?」
俊秀書生道:「聽說辛大人整日愁眉不展,又寫了首《永遇樂》,端的是好!」
眾人都道:「如果個好法,念來聽聽。」
俊秀書生搖頭晃腦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此人肚中總算還有二兩墨水,一闕詞也是一字不差,念完只覺意猶未盡,又道:「這闕京口北固亭懷古,這京口便是鎮江,北固亭就在北固山上,甚不起眼。想當年我也曾去遊玩,見山水無奇,倒是沒想著做篇文章。」
眾人都笑,崔翁連連點頭道:「封狼居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哎,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有人道:「崔先生,這又是個什麼典故?」
崔翁道:「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此乃古往今來,武將不世之功勳。漢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霍去病遠征匈奴,殲敵七萬餘,大敗左賢王,於是『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東漢大將竇憲追擊北匈奴,出塞三千餘里,至燕然山,令隨軍班固撰《燕然山銘》,刻石記功。這狼居胥山和燕然山都在漠北之極,已近瀚海(今貝加爾湖)。這千百年來,到過狼居胥山的,不過李靖與侯君集兩人!」
「封狼居胥」一直被視作中原武將的至高榮譽,能達成著寥寥無幾,除了以上幾人之外,只有明朝藍玉、朱棣以及清康熙做到。
竹林外那乞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聽他說起辛棄疾,抬頭望了一眼,隨即搖搖頭,翻了個身,仍是躺著不起。
一人道:「辛大人也要打到漠北去?」
另一人取笑道:「你當真是胸無點墨,人家辛大人不過打個比方,說說雄心壯志。」
崔翁搖頭道:「我看雄心壯志卻也未必,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南北朝,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好大喜功,也意欲『封狼居胥』,率軍北伐,結果一敗塗地,險些亡國。」頓了一頓,又道:「辛大人寫這句,想也是對北伐並非信心十足。辛大人矢志北伐,卻也不是盲目之人。」
王姓中年文士道:「當是警醒之意罷,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他自己還想著建功立業,如今犯了事,又開始抱怨。」
崔翁道:「辛大人縱使舉薦有過,畢竟用人之際。因此擯棄良臣,豈不是又一個廉頗。」
眾人都是搖頭,一人道:「辛大人帶著五十健卒就能在萬馬軍中擒下叛賊,如此有勇有謀之士,朝廷卻也不用。」連連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