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1章 石人貳

  蕭平安道:「你言行舉止,都不似尋常百姓。✋👌 ➅➈รĤᑌ𝓧.¢ᗝм 🐟🎉你這雙手,一瞧就是只握過毛筆,沒拿過重物。還有你這脖頸後面,雖然也黑,卻不是勞苦人家的皮肉。」

  甘泰呵呵笑道:「當真願如君所云。」搖頭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蕭平安點點頭,沉默良久,不住朝洞裡扇煙,忽道:「你是讀書人,你說人怎麼才能不煩惱?」

  甘泰稍顯錯愕,深思片刻,本待一番言論,話到嘴邊卻是又改了主意,搖了搖頭,改口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蕭平安抬頭看他一眼。

  甘泰強牽一個笑意,道:「人生在世,沒有最糟,只有更糟。及時行樂。」

  就在此時,洞中忽地竄出三條黃影,首尾相接,快似閃電。

  蕭平安手中早扣了幾顆石子,抖手打出。三隻黃鼠狼竄出數步便即歪倒不動。

  甘泰大喜過望,腿腳也麻利了,奔過去提起一隻,見其頭頂一個小小血洞,微不可查。小小一枚石子在蕭平安手中,已是不遜疾弓勁弩。大喜道:「哈哈,哈哈,好,好,中了,中了。」

  蕭平安也自高興,又覺好笑,這老翁叫這兩聲,倒似中舉一般。忽地心念一動,三隻黃鼠狼,一大兩小,卻都是通體黃毛。一閃念間,一道白影自洞中竄出。

  這隻黃鼠狼竄的好快,更是狡猾異常。出洞不朝前疾奔,反是立刻一個拐彎,朝石下繞去。

  蕭平安雙目如電,看的清楚,手中還有四顆石子,待它竄出丈余,揚手打出。

  「啪啪啪」三顆石子盡皆打在石上,餘下一顆正中目標。那通體白毛的黃鼠狼橫著跌倒,但隨即又是躍起。竟不逃走,扭轉頭來,回看蕭平安。

  蕭平安也是驚訝,自己四顆石子只中一顆,乃是打在那黃鼠狼腹部。以自己力道,這一石定已洞穿。

  這黃鼠狼個頭雖不大,多在兩斤上下,但卻是不折不扣的凶物。日常以老鼠魚蟲鳥為食,能捕殺體重超過自己許多的雞鴨甚至野兔。其性兇猛,但受此重創,居然不逃,還敢直勾勾的回望自己,當真有些古怪。

  隨即一幕,更叫他吃驚。那白皮黃鼠狼竟雙足直立起來,朝向蕭平安,雙爪揮動,扭動細腰,咧開大嘴,露出滿口利齒,發出嘶嘶之聲。

  甘泰麵皮發緊,瞧著那黃鼠狼,只覺有些毛骨悚然,道:「怪哉怪哉。」

  蕭平安也感驚訝,道:「這鬼東西在幹什麼?」

  甘泰道:「怕不是在詛咒你……我?」本想只說蕭平安,想想不妥,把自己也算了進去。

  蕭平安想起正陽之事,皺眉道:「我聽金人都信這東西能得道成仙,究竟為何?」

  那黃鼠狼扭動幾下,終於躺倒,肚皮還在一鼓一鼓,一側單眼仍在死死盯著蕭平安。

  甘泰腦子轉了幾轉,已知自己該說什麼。清清嗓子,道:「這金人信薩滿,薩滿以為萬物有靈,靈魂不滅。天地分三界,上屆神仙,中界住人,下屆為鬼魔。人和動物死了,靈魂都會去往下界。既有神仙鬼魅,萬物又皆有靈,自然什麼東西也都能成仙。金人民間鄉下,最常見物種之中,狐黃白柳灰,屬這五類最為狡猾,也是靈性最足。粗野蠻俗之見,笑話而已。」

  蕭平安起初有些驚訝。他幼年倒是相信鬼神,還曾經因為套鳥被韓謙禮嚇過。此際心思卻是一轉,生出種偏與老天對著幹的邪念,道:「說這東西最記恨,一報還一報,能上人身,還會求封?」

  甘泰搖頭道:「我在北地,倒真見過所謂黃大仙上身,不過是些瘋婆子,遇到此物,被它臭氣一熏,發了癔症而已。」

  蕭平安道:「老丈知道的如此清楚,莫不是自己也信?」

  甘泰斬釘截鐵道:「子虛烏有。子不語怪力亂神。」接道:「咱們還是抓緊生火。」

  饑荒之中,萬物凋敝,這四隻黃鼠狼卻是意外的肥碩,更顯得非同尋常。但兩人一個如今天不怕地不怕,一個只是怕餓,誰也不再提什麼黃大仙。

  甘泰果然做不得什麼活,蕭平安溪邊洗剝了四頭黃鼠狼,他那邊火才剛剛升起來,還熏的自己半臉焦黑。自己也覺難堪,解釋道:「大雪地的,尋不到乾燥的樹枝。」

  四頭黃鼠狼都架在火上。如今食物難得,蕭平安是半點也不肯浪費,四個腦袋也都未去。除了屁股後面的臭囊剔除,連內臟也清洗一番,攤在石上燒烤。

  但這四個黃鼠狼腦袋剝去了皮,大眼白牙,著實陰森可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彆扭。

  蕭平安撥動火堆,道:「這東西肉腥氣,可惜也無佐料,若是一窩山雞,那滋味才是最好。」

  甘泰道:「如今世道,還怎挑三揀四。」微微一頓,似是想起什麼,道:「羊膻豬騷,牛肉乾硬,雞魚寡淡,鳥雀鹿麂,各色野獸,野性越足,越是騷臭。駝峰熊掌,猴腦猩唇,象拔豹胎,犀尾鹿筋,這些東西,俱是腥臭不堪,全靠重味烹飪。天上飛的,好過水裡游的,水裡游的又好過地上跑的。這天下最好吃,單論肉,還得是『天上地鵏,地下驢肉。』」

  蕭平安道:「驢肉我吃過,也不怎樣,地鵏又是什麼東西?」

  甘泰道:「地鵏便是大鴇。肅肅鴇羽,集於苞栩。這東西不識的人多稱野雁,肉質鮮嫩,肥瘦得宜,可比雁鵝鴉雞好吃多了。」舔舔下唇,道:「北方還有一鳥,稱作榛雞,也是一絕。這肉要好吃,你生肉去聞,絕不能有腥臊氣,也不能無味,若帶香氣,不拘甜香淡香,花木草果之氣,必是上品。」

  蕭平安道:「老丈說笑了,這肉生時,只有腥味,何來香氣。」

  甘泰笑道:「地鵏為何好吃,它居住水草豐美之處,吃的多是青草嫩芽,肉質自帶草香。榛雞為何好吃,它常食榛果,自有堅果香氣。這什麼東西肉好不好,需看它吃什麼。越是清寡,其肉越香甜。都說羊肉勝過豬肉,可京城裡,有人養豬,名叫『五和豬』,一頭豬要三十兩銀子。餵的什麼,水嫩的青菜,上好的竹筍,稻穀豆黍,各種瓜果,還餵茯苓、黨參、黃芪。出來的豬肉肥而不膩,自帶藥香。」

  蕭平安咋舌道:「餵豬吃這些?」

  甘泰道:「光餵可還不行,餵什麼,餵多少,如何搭配,都有講究,還要僱人叫豬跑動,如此出來的豬肉才夠勁道。你可知為何叫『五和豬』?」

  蕭平安搖頭道:「又有什麼說法?」

  甘泰道:「調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凡食物者,不出五味。五穀之中,糠米甘,麻酸,大豆咸,麥苦,黃黍辛。五果之中,棗甘,李酸,栗咸,杏苦,桃辛。五畜之中,牛甘,犬酸,豬咸,羊苦,雞辛。五菜之內,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蔥辛。獨居一味,謂之純。然除甘之一味,餘味皆難稱美。故美食一道,君臣佐使,必得調和。這豬乃是依著五味調和之意餵養,豈能不美。」

  蕭平安佩服,道:「老丈當真是博學之人。」

  甘泰微微一笑,心底卻是意猶未盡,這小子當真有些愚鈍,隔靴搔癢,誇人夸不到點子上,撫須道:「這『五和豬』可不是尋常人能夠吃到,一年不多不少,也就三十頭。你知為何只賣三十兩,其實三百兩也有的是人買。」也不叫蕭平安去猜,自己道:「這人家做得不是尋常生意,這豬其實都是送給貴人家,所謂三十兩,不過是找個由頭,走個過場。」

  蕭平安連連點頭,道:「老丈當真見多識廣。」

  甘泰皺眉,這小子怎地不開竅呢。火堆之上,香氣漸起,愈發引得人心癢難耐。他心中若干過往,紛至沓來,叫他是不吐不快。也伸棍子捅捅火堆,道:「我在臨安的時候,每年可都是有一頭。」

  蕭平安終於明白,笑道:「我就說老丈不是尋常人,過去定是富貴人家。」

  甘泰總算眉開眼笑,心裡舒坦了,呵呵兩聲,道:「哎,看來還是瞞不住你。與你說了實話吧,我並非籍籍無名之輩,也曾處尊居顯,位高權重……」

  蕭平安見他洋洋自得,衣衫襤褸,分明窮困潦倒,卻努力挺胸迭肚,顯出一副倨傲模樣,有股說不出的可笑,有意逗他,不待他說完,截口道:「叫你這個名字的大官,我可未聽說過。」

  甘泰急道:「我還能騙你不成,實話與你說,我真名叫做鄭挺,我在大宋,官居淮南東路安撫使,哪裡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