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東南駝嶺巷,有一道觀,名曰槐古道院。始建於唐,因院內有古槐,蒼老遒勁,故而得名。
一棵槐樹,就便年歲再大,也不過是棵樹,能以樹為觀名,自有故事。鼎鼎大名的「南柯一夢」典故,便與此樹有關。
相傳唐朝小吏淳于棼在此樹下夢入「大槐安國」,被招駙馬,又為南柯郡太守,榮華富貴,權勢熏天。後又兵敗,公主亦死,國君疑忌,遣返原處。夢醒挖掘樹下,見一巨大蟻窩。淳于棼深有所感,就此看破紅塵,出家當了道士。
如今這所道觀,卻為全真派所有。依照顧敬亭所言,全真教創派真人王重陽乃是絕頂高手,七個徒弟也是武功造詣不凡,號稱全真七子。但這些年,全真教一心傳播道義,又為避朝廷猜忌,並不傳授門人武功,與江湖人物也少來往。
如今全真七子已歿其四,只有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三人在世。,劉處玄與丘處機相繼掌教,都是廣收門徒,創立宮觀。如今全真教在北地已是盛行,而在大宋這邊,形勢稍遜,道觀不多,這槐古道院恰是最大的一處。
哥舒天便在此處落足。
燕長安只帶沈放與柴霏雪兩人前來拜會。悅升客棧離此不過里許,三人到時卻已近午,日頭已高,濃霧早消。
柴霏雪隨口說起南柯一夢的典故。沈放心事重重,精神也有些委頓,顧敬亭等人本不想他前來,只是他執意不肯。他傷勢不輕,右腿一劍被刺的尤深,走路已是一瘸一拐,還是顧敬亭強令他睡了兩個時辰。燕長安則是泰然自若,與柴霏雪說的高興。
駝嶺巷並不長,唐代便是城中交通要道,各地商販雲集,多有胡人以駱駝載人載物,走街串巷,駝鈴聲聲,故得名「駝嶺巷」。入巷便可見前面一處院落之中,支起一棵參天大樹。雖冬季樹葉早落,但枝繁濃密,老乾遒勁,膚皺枝拗,風骨嶙峋。
未到觀前,就見門口兩三個道人,正原地踱步,左右張望,顯出一股焦慮氣息。最前面一道人看見三人,面色微動,急急快步迎上,口中道:「這位遮莫就是燕大俠麼?」身後兩個道人緊跟在後。
柴霏雪輕哼一聲,道:「果然早有準備。」
燕長安呵呵一笑,道:「正是燕某,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為首那道人三十多歲年紀,儀表堂堂,面色焦慮,禮數卻是不缺,打個稽首,恭敬道:「貧道鞠志圓,全真長春真人門下,暫代此間住持,久聞燕大俠之名,還請救命!」
燕長安道:「此話怎講?」
鞠志圓道:「我二師兄宋道安被人所傷,命懸一線,唯燕大俠可救!」
燕長安道:「可是山東那位常與百姓蓋屋治病的沖虛道人宋道安?」
鞠志圓道:「正是正是。」
柴霏雪皺眉道:「你怎知唯燕大俠能救,又怎麼知道我等要來?」
鞠志圓道:「實不相瞞,乃是道觀中一位住客哥舒先生好心告知。」頓了一頓,解釋道:「我等雖不算武林中人,但師傅也傳授過一些鍊氣強身的法門。二師兄身受內傷,須得內功高深之人出手理氣。哥舒先生講如今揚州城中,論武功當推尊駕為第一,要救師兄,非燕大俠不可。我等也不知尊駕所在,哥舒先生卻道尊駕今日必定會上門來。」
柴霏雪道:「什麼先生,那人是魔教教主,天下一等一的壞人,說不定你這二師兄就是給他打傷的。」
鞠志圓微微一怔,道:「魔教教主?」
柴霏雪道:「你不知麼?」
鞠志圓道:「貧道素常也不與武林人來往,確是不知。前兩日他一行人來借宿,我見他談吐非凡,甚是佩服,便請他們在後院住下。」
身後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道人急道:「二師伯怕是撐不得多久,還請大俠舉步里廂。」
柴霏雪道:「那哥舒天也是灌頂境的高手,治個內傷不在話下,他與我等有仇,分明是想藉機陷害,你們都被他騙了。」
鞠志圓眉頭緊皺,道:「這……」他乃丘處機門下得意弟子,尤擅土木建築一道,為人處世也是四平八穩,雖不混跡江湖武林,但其中關鍵還是能品出一些味道。聽柴霏雪之話,便知事情沒那麼簡單。
燕長安道:「先去看看。」
槐古道院觀門朝南,規模不小,分東西兩院。西院為主院,前進三間為山門,後進三間為大殿。東院前後三進,兩邊具是廂房,最後一進尤是廣大,有花園院落。東西兩院互通,那棵著名的古槐樹就在西院。
鞠志圓引路直入西院二進廂房,門前圍著六七個道人,都被隨行的年輕道人驅散。入得門去,就見臥榻之上躺著一人,三十餘歲年紀,闊口方鼻,眼下面色鐵青,如同被凍僵了一般,呼吸已是極為微弱。
燕長安也不多話,上前搭脈,一股真氣透體而入。真氣入體,就覺那宋道安體內內息紛亂,已如亂麻一般,一股陰寒之氣盤結其中,肆意沖盪。眉頭微微一皺,這股內勁他是再熟悉不過,正是顧敬亭的獨門絕技「鳳回凝冰掌」。
顧敬亭的內功名為「焚冰訣」,陰陽分修。又有兩套掌法,走陽脈的是「龍陽烈火掌」,走陰脈的便是「鳳回凝冰掌」。當年沈放為此功所傷,他竭盡全力也不能根除,還給沈放留下痼疾。
如今他內功深湛,稍微一探,便知端地。這宋道安內功雖然修的精純,功力卻是泛泛,眼下還未到破障,受的內傷卻是極重。哥舒天所言不虛,這「鳳回凝冰掌」的陰勁本就霸道,若不知其法,只能越治越重。揚州城中,眼下有這本事的,非自己和顧敬亭莫屬。皺眉道:「這位道長因何受傷?」
鞠志圓道:「眼下宋金戰事如火如荼,生靈塗炭,貧道兩位師兄奉師命南下,一來要接應我等北上避難,二來也想伺機從中勸解雙方勿造殺孽。」
柴霏雪嗤笑一聲,插口道:「你全真派何德何能,也能從中斡旋?」
鞠志圓道:「吾等是有些不自量力,也知兩國之爭,千絲萬縷。家師所念,乃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百姓流離失所,慘遭屠戮,實不忍也。」
沈放道:「心意是好,怕是兩邊都不好勸。」想起在金地所見,大宋官兵也沒少禍害金地的漢人,到處劫掠施暴,絲毫也不見同族之情。
鞠志圓道:「我道家雖清心寡欲,但逢亂世,不敢苟且偷安,總要盡些心力。」
燕長安道:「道長高風亮節,然後呢?」
鞠志圓道:「誰知剛剛進城,二師兄就被人打傷,掙扎逃到道觀,如今命懸一線,還望燕大俠出手搭救。」
柴霏雪道:「這就奇了,他這城裡莫非有什麼仇家?」
鞠志圓道:「二師兄為人忠厚,向不與人結怨,而且師門有訓,我等練武,不過強身健體,打打殺殺的本事卻是沒有。」
沈放微微點頭,這鞠志圓一看也是身具內功,但行走舉動,不過比常人敏捷一些,並無多少拳腳的底子。
燕長安道:「是彭惟簡的手段。」
沈放一驚,隨即明白,皺眉道:「這廝當真惡毒。」
柴霏雪冰雪聰明,不須多問,話中已經品出味道,搖頭道:「他們定是一夥,你若救此人,那哥舒天就能趁機害你性命。」
鞠志圓忽然跪倒,道:「燕大俠,貧道知是強人所難,大俠也定有顧慮,但我師兄宅心仁厚,生平救人無數……」
燕長安身形一晃,已經上了床榻,單臂一圈,已將宋道安身子攬起,雙掌一分,已經貼上他後心。
柴霏雪急道:「三思!」
燕長安沉聲道:「毋需多言,此人等不得了。」
柴霏雪拉了沈放一下,低聲道:「你也不勸。」
沈放道:「先前諸位外面候著,一切人等不許接近此間。」
鞠志圓眼睛始終盯在師兄身上,見燕長安雙掌一貼,師兄身子抖了兩抖,雖不知凶吉,已然有了反應,當下連連點頭,帶著門下道人出門。
沈放歸元劍出鞘,就在門檻之上坐下。
柴霏雪立在他身旁,忽地輕嘆一聲,道:「你大叔以為禍從己出,故而責無旁貸可是?」
沈放搖頭道:「大叔就是這樣的人,就便不相干,是個好人有難,他就不能袖手不理。」
柴霏雪也搖頭,道:「你們就不怕哥舒天?」
沈放朝後院瞥了一眼,淡淡道:「我大叔說,哥舒天為人邪氣,卻不是小人。」
不知何處,忽地傳來一聲冷笑。
沈放歸元劍歸鞘,索性靠在門框之上,道:「有哥舒先生在此,有人傷了我大叔,他也丟不起這個人。」
牆後哥舒天的聲音道:「臭小子。」
柴霏雪輕笑一聲,道:「不是小人也相距不遠,無非是自覺不是對手,要消耗人家真氣。」
牆後哥舒天道:「這女娃兒心眼狠辣,倒很合老夫脾性。」呵呵一笑,又道:「我在後院恭候,三個時辰,你們不來,那事可就沒的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