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入凡塵難自清(壹)

  時則仲春正是溫煦不足,余寒尚存之際,且有涼風驟起,更是將那暫留的一絲暖意盡數奪去。

  堂庭山間的馬車裡,宋程看著身著孝衣的妻子忍受春寒而隱隱發抖,不禁心起不忍,伸手拉她近前些,依靠在自己身上,攬住她歉意地輕聲道:「難為夫人陪我送父親回鄉。」

  宋夫人原安然地依偎在穆程懷裡,聽聞此話只一笑,道:「家人間何有此話,只是孩子們不能同來盡孝,些許遺憾。」

  宋程道:「妹妹妹夫的田莊遭了水災投奔而來,恰好可以替我們照顧他們,夫人安心就是。」

  不待宋夫人回答,簾外趕馬車的管家就搶先接道:「是啊夫人,以我們的腳程,快則一月半遲則兩月,清明後如何也回了。」

  猝然地被打斷夫妻間的溫情,宋程立時心生不滿,對外喊道:「認真趕你的路!」

  管家被這一言說的無可奈何,卻還是故意重重嘆了口氣,乖乖地繼續駕車,後面跟著宋程父親的棺木以及一行護衛的人。

  宋夫人低下頭,忽然轉念一思,端正了身體,問道:「我嫁入宋家十餘載,卻從不知宋家家祖既在南域堂庭,因何會搬到相距甚遠的東方秋羅居住?」

  宋程聽了微微一怔,忙又掩飾著重新拉宋夫人入懷,道:「父親十七年前連夜帶著我和妹妹離開,具體緣由並未明說,而我身為人子總不好過問,而今父親離世,不過一件舊事隨風罷了。」

  宋夫人輕輕點了點了頭,不再言語。

  宋程瞧著妻子安靜了,神色一瞬便沉了下來,手指在袖中不住地摩挲。

  此刻不遠處的半山上,一個頭戴帽笠遮面的人正立身樹上觀察著宋程的馬車,黑紗隨風飄動下,右眼角下露出一個青黑色胎記。未幾,那人自知時辰到了,便拿出一個畫滿符語的瓷瓶打開來。

  麂水柳氏家宅後,柳長蓁雙手抱胸滿面嚴肅地凝視著眼前那一座猶如小山般的石墓,久久沉默著。

  韓平緩緩從後走近,至前拱手禮後回稟道:「宗主,堂庭的山林中發現了一個棺木和一隊人族的屍骨,看痕跡是妖所為。」

  柳長蓁聽了禁不住一聲冷笑,嗤道:「這凡塵又不是什麼太平盛世,死幾個人也算得上值得回稟的大事!」目光猶在妖冢上,又語氣輕鬆地問向韓平道:「你說,如此美好的一個地方就為了埋一隻妖,就算是大妖,也過於浪費了些?」

  韓平聞言頓了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說道:「屍骨身上都佩有避穢袋。」

  柳長蓁神色一斂,側過頭來,既驚又笑著到:「驗屍人?如此來是有靈者參與了。」

  韓平問道:「如何處理?」

  柳長蓁挑眉沉思了片刻,回過頭去繼續望著妖冢,道:「既然事在堂庭,就交給晏氏,主家雖然滅了,總不至於餘下的族人都是廢物。」

  韓平應下了,轉身離去,卻被柳長蓁喊住,韓平不明,駐足回身,柳長蓁微微一笑,道:「叫人來,我要打開它。」說著歪了歪頭朝妖冢示意。

  韓平愕然,方要言語卻被柳長蓁阻止道:「此地四周灑滿了可致妖靈癱軟的藥粉,無礙。」

  韓平仍要進言,柳長蓁只豎起手指在嘴前,輕若無聲地「噓」了一下,韓平從小就被賣到了柳長蓁身邊,自是明白他此舉之意,禁不住心中一怵,不敢再多一語。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半月有餘,山上雨霧參半,天地朦朧染成一片,只有雲端露出的幾座巍山宛若點點渲染之墨。

  連日陰雨濕潮導致左踝的舊傷隱隱發作疼痛,莫子泠晨起按揉了些許也無甚緩解於是就輕挽了頭髮簡單的披了件衣服,抬眼間見外面迷茫雨幕,一時興起竟看了起來,那一陣的清風拂面倒也算掃去了整宿的不眠之緒,即便是身處司幽閣中,一年裡她也不曾睡過幾夜。

  「雅軒乃司幽最高之處,可縱觀全閣,確是個賞雨的好地方!」

  門外傳來的聲音引得莫子泠回神,魏琰笑面盈盈,雙手撫扣身前緩緩走入,侍者收了傘,取下魏琰的披風,因雅軒是大祭司居所旁人不可擅入遂垂手立在門外檐下。

  來至室中,魏琰低頭輕撣身上的水珠。

  莫子泠忙轉出屏風來上前躬身行禮道:「拜見閣主。」展拜起身又開口,「閣主有事可召憐過去,何故親至?」

  魏琰只顧低頭掃衣衫,抬起頭不由得微微一頓,眯著眼面無神情地上下審視著莫子泠。

  莫子泠被盯得奇怪,一低首方意識到自己的衣著,立拱手道:「憐座前失儀,望閣主贖罪。」

  魏琰也不甚在意,伸手扶起莫子泠,且在她手臂處輕輕摸了摸,藹聲關心道:「穿得太單薄了,當心受涼。」

  司幽閣後山閒雲居里,雲仲正在整理書籍,侍者宛童在一旁協助,雲仲一一擇檢分別,宛童便各自的將它們攤開透氣。

  翻找之際,雲仲忽然停手問道:「這雨,下了幾日了?」

  宛童回道:「回閣老,十七日了。」

  雲仲放手中書於桌上,意味深長地道:「是時候停一停了。」

  宛童低頭一笑,雲閣老是世間眾多靈者中最察天象之人,他說該停那就一定會停。

  門外一弟子前來,禮後稟道:「閣老,人今早已至山下,閣主此刻正身在雅軒中。」

  雲仲聞言只道:「知道了。」

  待那弟子離去,宛童起身走進裡間,須臾便雙手捧出一個雕花黑木盒子,恭敬地呈給雲仲,雲仲鄭重了神情,眼流哀色,慢慢抬手撫了上去。

  魏琰在雅軒外室上座坐了,莫子泠在下頷首而立。魏琰抬頭恍然,稍顯詫異,輕聲對莫子泠道:「坐,本座說過,子泠單在本座面前時,毋須拘泥禮數,坐。」

  莫子泠聽聞此話,方屈膝跪坐在下位首座的墊子上。

  前面案上隨意擺放著一把半開的摺扇,暗暗散有靈氣,魏琰留意到,起了興趣,便拿起開始把玩。攤開扇面不過一幅普普通通的山水墨畫,倒是那扇骨白潤如玉,觸手清涼。

  魏琰這才漫不經心道:「秋羅鎮穆家莊被妖邪驚擾十數日了,今早人至山下來請。」說著將手中扇湊近聞了聞,又繼續開口,「原不過小事,不想勞煩子泠,只是這閣中他人本座尚不可全然相信,子渂又去了堂庭處理梅女一事,恰好子泠也要去不居山,順路,就過去看看。」

  莫子泠聽聞此言,垂頭不語。

  魏琰聞及合扇抬頭,問道:「子泠有何不明?」

  莫子泠恭敬開口道:「穆家莊,不知在,秋羅何處?」

  魏琰聞言開懷大笑幾聲,道:「子泠久不下山,難怪不知,這穆家莊乃是昔日的宋家莊於一月前的易主更名罷了。」

  莫子泠頷首。

  魏琰輕聲道:「好了,本座又不是在責怪子泠。」說著就站起身,莫子泠忙隨著起來。

  魏琰開口道:「本座擾了子泠清閒,也該離開了。」說罷幾步上前將扇子交給莫子泠,輕手按住別有意味道:「落日餘暉山水圖,霞光處卻孤雁隻影,甚有淒涼之意,不好!」

  因此扇乃他人所贈,莫子泠還未來得及細細看過,所以不解魏琰之意,只微微一怔。

  魏琰抬頭一笑,拂袖而去。門前,侍者為其戴好披風,撐起傘,莫子泠在後躬身行禮相送。

  方踏下雅軒長階,魏琰便問道:「何事,說?」原來魏琰早覺察出侍者欲言又止之意。

  侍者一手執傘略退半步,低下頭回道:「閣主剛入雅軒不久,閣老就回來了。」

  魏琰聽罷不禁駐足,驚訝道:「雲仲,十多年了,他來做什麼?」

  侍者不言語。

  魏琰知他不能知曉,不過是在自問而已,暗下思忖著舉足繼續行走,幾步間卻猛然回悟,轉頭望向了身後隱在雲霧中的雅軒,禁不住大笑起來。

  雲兄啊雲兄,你也會有看錯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