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禮物。)

  鍾曉低著頭罰站,他一邊回答溫離慢的話,一邊大腦飛速轉動,心想自己究竟是哪裡惹了官家不喜?官家這愛答不理的態度顯然是針對他的,可他這陣子絕對沒有出過任何紕漏,有功無過,官家前不久還有賞賜下來,那也就是說……

  「娘娘,說出來不怕娘娘笑話,臣參加這賽龍舟,其實也就是為了那彩頭跟二十兩銀子。閱讀」鍾曉琢磨透了這裡頭的味兒之後,開始不遺餘力地抹黑自己。「娘娘不知道,臣在流放之地長了二十年,生平最怕便是沒吃沒穿,因著有了銀子總是小心藏起,連買支糖人都捨不得!」

  溫離慢下意識看向桌上放著的剛吃完沒多久的糖人簽子,又看向鍾家表哥,一根糖人才三文錢……

  官家就大方多了!至少官家捨得給她買糖人!

  「唉,也是臣太小家子氣,擺不上檯面,平日裡又好打腫臉充胖子,說出來著實慚愧,還請娘娘見諒。」

  說著,鍾曉恭恭敬敬雙手抱拳行了一禮,一臉羞愧難當,聽得壽大伴在心底暗暗可惜,鍾小將軍不來當內侍真是可惜了!就這察言觀色的水準,少說能混個大總管噹噹!

  溫離慢點點頭:「你高興就好。」

  她能說什麼呢?現在想想,鍾曉當初送她那根紅玉髮簪,怕不是已經心疼的要命,她是不是應當還回去?那紅玉據說不便宜,而且,雕的也不好看,她有官家送的就夠了。

  溫離慢打定主意,回宮後便讓人將鍾曉送她的生辰禮物給他送回去。

  不得不說鍾曉這一通自我鄙夷雖然老套且流於表面,然而哄到了溫皇后,那就是他的本事,那就能讓官家展顏,果然,屋內冷凝的氣氛略略減緩,官家道:「瞧你這點出息,平日大理寺的俸祿不夠你花用?要你這番做派?」

  鍾曉把頭低得更卑微:「官家教訓得是,臣一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痛來痛去也不知痛個什麼玩意,總之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惟獨溫離慢沒鬧明白究竟怎麼回事,不明白的事情她想了想還是想不清楚,乾脆便不想了,鍾曉也終於得以全身而退。

  官家又哪裡不知鍾曉的用意?明知對方在討好自己,他卻受用得很,於是看鐘曉也難得順眼,這才輕輕揭過。

  鍾曉雖不知自己逃過怎樣一場大劫,然而渾身直豎的汗毛開始慢慢恢復正常,這讓他明白,至少這一關是過了,趁著無人注意,他悄悄鬆了口氣,說實話到現在他還不知自己究竟是何處惹了官家不悅,但不知道也沒關係,瘋狂卑微就完事了!

  思來想去,鍾曉認為自己能叫官家看不順眼的點,也就皇后表哥這個身份,可他什麼也沒做呀!而且他對皇后表妹是真摯的兄妹之情,毫無邪念,官家應當不至於因為這個記恨他給他穿小鞋吧?

  溫離慢道:「就算有錢,也還是要省著花的好。」

  「是,娘娘教訓得是,臣記住了。」

  「午膳用了嗎?」

  聽官家這樣問,鍾曉有點拿不準是什麼意思,官家是想讓他回答用還是沒用?最終他謹慎道:「回官家,用過了。」

  官家微微點了下頭,不經意道:「既是如此,便不留你了,下去吧。」

  ……所以說問他午膳用沒用,其實只是為了趕他走?

  鍾曉恭恭敬敬地退下,官家又對溫離慢道:「杳杳,咱們也該回去了,你還想不想吃粽子?」

  她想。

  賽龍舟結束後,還有遊街表演,官家屬實不想再看見那糟心的一幕,以後這種跟水有關的節日,他決不再帶她出來看!

  回到宮中後,粽子果然已經煮熟了,帝後包的小粽子額外煮,還有隨著粽子一起煮的雞蛋大蒜等物,據說端午節這天吃了煮大蒜,未來這一年都不會肚子疼,官家本來不信這個,卻要溫離慢吃一個。

  煮大蒜的味道聞著就很奇怪,溫離慢連連搖頭,不管官家怎樣說都不肯吃。

  她拿了個小粽子,拆開綁粽子的絲線,把粽葉打開,有點點粘手,其實可以叫宮女打開的,直接給她放到碟子裡蘸著白糖吃,她非要自己來。

  剝開翠綠的粽葉,露出裡頭已經煮成型的雪白糯米粽,因為個頭小,又包了好幾顆蜜棗,隱隱透出漂亮的紅色,聞著便有糯米與蜜棗的香氣,這蜜棗本來就甜,溫離慢還要蘸糖吃,除了糖以外,御膳房還呈上了槐花蜜、牛乳等物,都是給皇后娘娘蘸用的。

  官家看得牙都疼,他也剝了個小粽子,毫不例外是蜜棗粽,溫離慢見狀,將面前的白糖碟子推過來,一副很推薦官家也這樣吃的樣子。

  見官家根本不蘸,直接兩口吃掉一個,她還很失望,一個粽子小口小口,因為糯米積食,即便粽子小也不能多吃,因此她吃一口蘸一種,最後得出結論,還是白糖最甜。

  時下民間白糖乃是稀罕物件,便是流通販賣,顏色也大多不純正,偏黃,宮中御用的白糖才是真正如雪花般細膩潔白,甜度也高,蘸著粽子美味度直線上升。

  溫離慢吃掉手裡的小粽子,在裝著粽子的小盆里找了出一個遞給官家,一看這就是她包的,奇形怪狀不說,絲線還打成了蝴蝶結。

  這個是蛋黃粽,官家心道總算她還有幾分良心,否則再叫他繼續吃甜粽,真是胃口盡失。

  要說這蛋黃粽多麼美味,其實比御廚做的差遠了,色香味幾乎可以說絲毫不沾邊,可官家偏覺得比自己過去吃過的任何食物都好,他自覺這是情人眼裡看她極美,因此做什麼都是好的,理智明白,情感又不受控。

  想必是這蛋黃粽本身便極好。

  官家包了好幾個小粽子,溫離慢自己吃不完,全留下來,要下一頓再吃,官家一邊斥責她,說她小家子氣,一邊嘴角又微微揚起,只差沒將口是心非幾個字寫在面上。

  不過下一頓就冷了,便是她鐵做的腸胃,官家也不會許她吃,她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是最好才行。

  不可能叫她吃剩飯,這輩子都不可能。

  所以剩下的小粽子全被官家做主賞給了壽力夫,壽力夫那叫一個感動,恨不得連粽葉都吞進去。

  吃完粽子的溫離慢被官家捉去散步消食,她心裡是不樂意的,甚至開始後悔自己一氣吃了三個小粽子,可惜反抗被鎮壓,只能乖乖跟著官家在太和殿外繞了幾圈,看在她如此聽話的份上,官家還允許她玩了會鞦韆。

  自打鐘肅率領大軍北上,溫離慢就很擔心,她倒不是擔心鍾肅父子三人的安危,而是擔心自己的葡萄藤會不會再次死掉,每天她進出太和殿都要特意走過來看看,見葡萄藤生得鮮艷茂盛才肯放心,盼著早日盛夏,葡萄成熟。

  她坐在鞦韆上,兩隻手抱住一邊鞦韆索,歪著頭看官家:「我的葡萄什麼時候會熟呀?」

  現在已經長出小果果來了,就是還很小很小,她摸過一回,又綠又硬,小內監很盡職,一條蟲子都看不見,每片葉子都養得碧綠可愛,看到它溫離慢心情就很好。

  她喜歡,官家便也不討厭,他看向那小得可憐的果子,沉吟道:「……葡萄國期約莫在八月左右,你還有的等,且這是第一年結果,滋味恐怕好不到哪裡去,鍾肅說過,這並非什麼名貴品種,只是很普通的葡萄。」

  溫離慢啊了一聲:「我都沒吃過葡萄呢。」

  官家睨她一眼:「葡萄乾你吃得不少。」

  御膳房絞盡腦汁地給她做糕點,沒少用到葡萄乾,平日她看書,堅果蜜餞的也都給她準備一盤,她何時沒吃過了?

  去年她到蘭京,身體正是最差的時候,生冷水果向來少碰,葡萄性平,今年倒是可以許她多吃些,只是吃多了牙要酸倒,她這副貪吃德性,官家暗暗決定,待她吃葡萄時,他決不提醒,要給她一個教訓,免得她逮著便沒完沒了,從來不知收斂,遇到愛吃的總要貪嘴。

  「那味道也不一樣呀。」溫離慢振振有詞地反駁,「且我也沒有吃多少,官家休得冤枉我。」

  他停下為她推鞦韆的手,從背後把她摟住,兩人面頰貼得極近,邊上的宮人都低下頭來不敢看,溫離慢抱住官家的手,主動親了他一下。

  他的脾氣便這樣被親沒了,連帶著中午帶她看賽龍舟,那群不穿上衣不知廉恥的東西給他受得氣,這會兒都跟著煙消雲散,心情瞬間舒暢,連眼眸都變得深沉起來:「……突然這麼乖,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溫離慢覺著這樣說十分傷人,她認真道:「我一直都很聽官家話的。」

  言下之意便是她沒有打過壞主意,她是大大的良民。

  官家輕笑,也回吻了她一下:「嗯,杳杳是很乖,要是再聽話一點,少吃點甜的,就更好了。」

  嗯……溫離慢開始裝傻,不回話,官家捏了捏她的耳朵,「好了,玩得差不多了,該回去梳洗準備睡覺了,還有你晚上的藥。」

  溫離慢乖乖被他牽起來,「官家不喜歡盪鞦韆嗎?」

  官家低頭看她:「你當朕是什麼人?」

  「可是很好玩呀。」

  「哪裡好玩?」

  溫離慢想了想,拉住他的手把他往鞦韆上推,意思是讓他坐上去感受一下,大抵意思就是官家試過便會喜歡。

  官家嘆了口氣,沒拗過她,溫離慢走到鞦韆後面,雙手貼在官家背上用力一推──

  嗯,紋絲不動。

  她連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還是推不動,往下一看:「官家不要踩在地上呀!那我哪裡推得動?」

  官家眯起眼睛,心說她還是不知道什麼叫厲害,他抬起腿,溫離慢滿心以為這回自己能推起來,但很快地她便意識到自己的天真,哪怕官家腳不沾地,她照舊推不動!

  官家從鞦韆上起身:「現在死心了?」

  溫離慢抿著唇,發出一聲氣音,官家還非要氣她,彎腰湊近她耳邊,輕聲道:「小姑娘喜歡的東西,朕才不喜歡。」

  溫離慢伸手打了他一下,輕輕的。

  官家嘶了一聲:「你膽子怎麼這麼大?連朕也敢打?信不信朕收拾你?」

  溫離慢仰起臉:「那你親我吧。」

  官家那副嚴肅的表情便裝不下去了,他彈指給她一個腦瓜崩,牽起她的手往內殿走:「親你怎麼是收拾你?」

  「親我我心跳就加快,那還不是收拾我?」

  儘是歪理,官家拿她沒辦法,打不得罵不得威脅不得,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斷她的甜食,逼她喝藥。

  帝後攜手步入內殿,說說笑笑,氣氛十分輕鬆,壽力夫瞧著也忍不住笑容滿面迎上來:「官家,大喜!大喜啊!」

  瞧著這沒眼色的就來氣,「喜從何來?」

  「方才官家陪娘娘散步,兵部送來了塘報,塘報中說,鍾老將軍北上,於黔石關大敗東胡,活捉東胡名將史圍賽,已令隨行衛隊先一步押解史圍賽進京,值此端午佳節,豈不是大喜,好事成雙?」

  溫離慢不認識史圍賽,也不知道黔石關在什麼地方,但她聽明白了,鍾老將軍打了勝仗,這是件大大的好事,會讓官家開心。

  果然,官家面上已有了笑容,這極為難得,要知道他素日裡很少笑,即便笑了也都是對著溫離慢,旁人想得到這樣一個笑容,怕是只能在夢裡,如今他大笑道:「甚好!鍾肅不墮我大魏鐵騎威名,不辱溫皇后,旗開得勝,當賞!」

  又問溫離慢:「杳杳,你說,該賞鍾家些什麼?」

  溫離慢哪裡知道?「我不知道,官家問他們便是。」

  官家想了想,深以為然,鍾家什麼也不缺,只缺正大光明站在溫皇后身邊的機會,如今鍾肅大勝,他暫且按住不發,只待鍾肅大軍回京再行封賞,卻已私下命人擬旨,封鍾肅為一等輔國公,賞食邑封地,黃金萬兩,其賞賜之豐富,連壽力夫都為之咋舌。

  不過還要看鐘肅接下來表現如何,東胡人驍勇善戰,是馬背上的民族,活捉史圍賽確實可以令士氣大增,可見老驥伏櫪,仍舊丹心碧血,不知那趙帝泉下有知,是否肚腸都要悔恨發青,竟活生生將這樣的良將送到他手中。

  因著鍾肅大破東胡,官家十分高興,晚間還許溫離慢多吃了兩顆蜜餞。

  之後大軍也頻繁傳來捷報,說出來令人不敢置信,鍾肅率大軍出征北上,小半年來,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竟未嘗敗績,朝中大臣們這回也是徹底服了他,先前因著鍾肅年紀大還提出異議的人也再不敢言語──年紀大?年紀大又如何?便是年輕力壯的大將,也不敢說與東胡人交手,能無往不勝!

  鍾肅寫回來的信里提到,此生在流放之地蹉跎二十年,原以為要了此殘生,不想得遇明主,雖面有刺字,然而那二十年的流放生涯,也並非全無用處。

  流放之地在趙國邊境以外,雖苦寒貧困,離東胡卻很近,時常要與東胡人打交道,尤其是流放之地的官吏,私底下也做著販賣罪人至東胡做奴隸的勾當,在那生活二十年,鍾肅鍾達都會說一口流利的東胡話,鐘不破雖說不溜,卻全能聽懂,又因為官吏私販人口,他們對東胡知之甚深,此番出征,簡直就是天時地利人和!

  官家看完鍾肅最新一封的家書,輕笑:「這老傢伙,居然也會奉承朕了。」

  可見猛虎困於囹圄,便與家貓無異,然而一旦出閘,便是大殺四方。

  那個曾經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鐘將軍,似乎在戰場上重新找回了壯志與歸宿,通篇家書盡顯蓬勃豪氣,整個人宛如回到壯年時期般雄心勃勃。

  溫離慢巴著他的手臂也往家書上看,他撫了撫女郎長發:「朕念給你聽。」

  聽家書上提到,東胡人雖茹毛飲血蠻化未開,但東胡的女郎卻常以獸牙獸爪為首飾,雖不及中原首飾金貴精緻,卻別有一番趣味,因此隨家書寄回來的還有一個鍾肅閒暇時親手為外孫女雕的木匣,木匣子裡裝的滿滿當當,都是他一路上看到的有趣的能買回來送給溫離慢的禮物。

  家書末尾勉勉強強提了兩句鍾達與鐘不破,大致上是說這木匣子裡的禮物那兩人也有份,一筆了了,溫離慢眼前仿佛浮現出鍾老將軍不耐煩提那倆人的敷衍模樣。

  她扒拉著木匣子,從裡面找出一對狼牙耳墜,打磨的十分光滑潔白,上面還刻著神秘的紋路,瞧著倒是挺好看。

  官家皺眉,這東西腥氣重,怎地拿來給她把玩?

  溫離慢把這狼牙耳墜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還比了比:「好看麼?」

  「……好看。」

  她也是愛美的,立時便要他幫忙戴上,官家捏著她的小耳垂給她戴好,她還跑去照了照鏡子,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東西,溫離慢興致很高。

  她的身體太差了,註定不能去看高山大川,碧海平原,這世間的許多風景,她這輩子都難以見到,只能在書中讀到,再憑藉官家的描述,於心中想像一番,這便是極限。

  而鍾家人無論到哪裡,都會為她買一些當地富有特色的禮物,每一樣都寫著介紹,她拿到手中,就好像自己也看見了一樣。

  這是溫離慢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那不是陌生人,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