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悟空傳(12)

  一邊的孫悟空卻等得倦了,心想這卻不是假悟空,也許天下猴子都長得有幾分像吧,他直接從另一邊飛進寺院去找菩提。

  越過牆來,他卻愣了。

  牆的這邊,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什麼也沒有。

  孫悟空開始在這大地上飛奔起來,他一口氣跑出幾萬里,什麼也沒看見。

  「我倒不信這地就沒個邊。」

  孫悟空一個筋斗翻起來,再落地時,還是一片空蕩蕩的大地。

  孫悟空急了,跳起來一口氣便是十來個跟頭,這回該翻出幾百萬里了吧。

  還是一片空曠。

  孫悟空不禁有些奇了。

  「今天我還非走到這個頭不可!」

  他又是一路縱了下去,消失在遠方地平線。

  猴子在寺門口,已跪了六天了。

  一片樹葉從樹上落下來,掉在他的頭上,他動也不動。

  一隻瓢蟲嘚嘚嘚走來,到他身邊,抬頭望望他,又嘚嘚嘚爬走了。

  「我走了幾萬里路,歷盡了千辛萬苦,絕不能在門口停下。」

  卻聽有人嘆了一聲:「門口?心未至時,雖到了門前,再走幾萬里也敲不到那門哩。」

  猴子一轉頭:「你是?」

  這時卻見一個白衣人從山那邊行來,走在路上,輕盈如腳不沾泥,他來到猴子身後,卻是一個年輕人,微笑著,風吹起他的衣角,他立在那兒,靜如與天地一體。

  「你剛才從那邊來,我怎聽得你在我身邊說話?」猴子問。

  「我身未至,意達即可啊。」

  「哦。」猴子說。

  「哦!不要告訴我你聽懂了!」那白衣人做鬼臉道。

  「我雖不知你說的是什麼,可是卻猜你是說要跟別人說話,不用人在,直接用你的心去告訴他的心便行了。」

  白衣人面露驚異的笑:「猴子,這可是別人教你說的?」

  「不是啊,我以前試過的。」

  「咳……咳,什麼?你試過?」

  「我在花果山時,因從石中生,無父無母,別人都欺我,於是我便時常在夜深時獨自在洞裡說話,不想卻有人能聽到。」

  「哦,那人好耳力啊。」

  「不是,他說他用心聽見的。」

  「他是誰?」

  「他是一棵老樹。」

  「樹也有心嗎?」

  「他本來沒有心,後來有隻松鼠在他身上出生,他把身子予她住,她便做他的心,幫他思想。」

  「哦?」白衣人開心地笑了,「有趣,多與我講講吧。」

  「花果山的故事,說七天七夜也說不完哩,改天專門寫一本吧。奇怪,我在說什麼哪?」

  「先把猴子的故事寫完吧。」

  「什麼?」

  「啊?哈哈,不是和你說的。」白衣人抬頭望望星空,「知道嗎?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現在正在被他們所注視著。有時他們會借我們說出他們想說的話,你若知道了這一點,你也就可藉助他們為你創造的靈魂與他們說話,這世上萬物都是可以隨意被變幻的,你要想不被變幻掉,就要先知道自己是什麼。」

  「你說的什麼變啊不變的?」

  「呵,你知不知什麼是唵嘛呢叭咪吽?」

  「什麼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就是……七十二變!」

  白衣人唱: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心法身佛。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回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萬世輪迴一瞬永。千變萬化不離宗,知之須會無心訣,便是唵嘛呢叭咪吽。

  嘩啦啦啦……忽然下雨了。

  白衣人將身一轉,本來灑滿天的水珠竟隨他的身形聚向一個方向,化作一條銀練繞著他身體轉動著,最後在他掌心一顆接一顆壘起一根垂直銀柱。

  雨瞬間又停了,星星重新飛舞縈繞。

  大地上,卻忽然又有無數綠草長出,又變成千萬朵花開放。

  白衣人對猴子一笑:「你現在知道什麼是千變萬化,不離其宗?」

  「我要學這變化!」猴子叫道。

  白衣人一笑:「裡面那個會,為何不讓他教?」

  「我惹他生氣了,他躲進門裡不肯見我,進門前,還在我頭上敲了三下。」

  「這個死菩提啊,喜歡玩些這個東西,帶壞了後人。他不出來,你在這兒幹嗎?」

  「我在這兒跪了七天了,可是他不肯出來見我。」

  「哈哈哈,因為他在等天下雪……你是要求道,還等道來見你嗎?」

  孫悟空啪地落在地上,氣喘吁吁。

  「……見鬼,老孫走了七天,行了幾萬萬里路,竟見不到一粒灰!」

  「你走的路不對,累死也枉然。」忽有聲音答。

  「哈!終於有吭聲的東西囉!你在哪兒?」

  「這兒沒有哪兒,我又能在哪兒?」

  「少跟我玩這套!你不出來信不信我打爛你的廟!」

  「哈!本來沒有廟,還怕你打去!孫悟空,聽說天下沒有你戰不勝的東西?」

  「是!」孫悟空一挺腰,心裡卻想起了那個假悟空來,「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哈……你的名字是誰給取的?」

  「……這……俺老孫一生下就是這名字!」

  「那你又是從何而生?」

  「……我從何而生?」孫悟空想,「我從何而生?從何而生?」

  一時間只覺得心中崩塌了下去,無數記憶思緒直落向無底深淵,就像他投入松鼠的樹洞時的感覺。

  「啊!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捂住頭大叫起來,「頭痛,痛啊!」

  「唉,緊箍咒。觀音你夠狠……」那聲音喃喃道,忽而又大聲起來,「孫悟空,你要記住,你當年和我說了什麼!你說……」

  「我要天下再無我戰不勝之物!」那是孫悟空的聲音。

  菩提心中一喜,化出身來:「你醒了嗎?你醒了嗎?」

  卻見孫悟空仍在地上掙扎,那聲音卻是來自菩提的身後。

  菩提一轉頭,看見了那隻猴子,赤著足,圍著草葉,滿面稚氣的猴子。

  那一刻,菩提眼中晶光轉動,百感交集,多少心緒一齊湧上來。

  但那只是一瞬,他隨即又變得冷冷的:「你怎麼進來的?」

  猴子道:「我踢開了門進來的。」

  菩提眼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之色,「不對啊?歷史不是這樣的。」他想。

  「你怎會有膽踢門?難不成有人教你?」

  「是啊?你怎麼知道?」

  「哈哈哈哈!」有人笑道,「這猴子真不會說謊。須菩提,別來無恙?」

  須菩提一見,大叫:「金蟬子?」

  那白衣人笑道:「須菩提,幾千年不見,你還是喜歡裝腔作勢作弄人!」

  「我可不曾作弄他,是真不敢教他!」菩提湊近金蟬子道,「你難道還會看不出來他未來要做的事?」

  金蟬子卻笑道:「你以為你料到了,其實它卻已變了,若知萬物運行之法,便知未來是永不可去算知的。」

  菩提笑道:「師兄你每次都這麼不給人面子,我好歹也是祖師級的人物啊,當著一隻猴子這麼戳我漏。」

  「哈哈哈哈!」金蟬子笑道,「我若顧你面子,我定不是金蟬;你若真有面子,你也不是須菩提。」

  兩人會心大笑,兩隻猴子站在那兒,對著看,摸不著頭腦。

  「你不一直在靈山深居苦修,怎有閒跑來?」菩提問。

  「是,師弟妹都在靜心苦修,準備靈山第四次結集,將記頌修訂《三藏經》。可我卻覺在世間山水走走,沾沾塵土,染染生氣更好,所以偷偷溜出來嘍。」

  說罷金蟬子從懷中掏出一東西來:「我在路上撿到這個,也不知是誰丟下的,砸壞了花花草草!」

  孫悟空一看,那不是他的金箍棒嗎?

  他伸手便去搶,一把抓住,卻奪不過來。

  金蟬子單手輕輕握住金箍棒一頭,笑說:「你想要嗎?你想要就說嘛,你不說……」

  菩提忙道:「師兄請打住!」

  金蟬子哈哈大笑:「在靈山終年面壁苦思,幾千年沒和人說一句話,現在總想多講些。」他轉身對那系草裙的猴子說,「是不是你的?」

  不能給他啊。孫悟空心中暗急。

  那猴子卻將嘴一撇:「這東西又不能吃,我要它作甚?」

  孫悟空摔倒在地。

  金蟬子道:「好!我就喜歡你這天生的猴子,不如我們做個朋友,有空一起玩耍?」

  那猴子卻翻眼對金蟬子道:「你會不會翻筋斗?」

  金蟬子一愣:「啊,這倒不會。」

  菩提道:「哈哈我會,我的筋斗翻得可遠了。」

  猴子道:「我還要你做我師父呢!」

  菩提道:「師父是做不得的,我可以教你七十二變,卻不准你叫我師父,免得我聽了傷心。」

  金蟬子道:「你闖了禍他也好推掉!」

  「金蟬子!」菩提叫道。

  那猴子望著他們笑了:「好,我就交你們這兩個朋友了!」

  孫悟空被晾在一旁,忽然有種酸酸的感覺,也不知是為什麼。

  「可惜,我不能在這兒久留。」金蟬子說,「結集論法大會就要舉行了,我要趕回靈山。須菩提,你還是不回去嗎?」

  須菩提微微一笑:「你也知為什麼的,我寧願在這裡,對著山野唱唱歌,和花草松鼠說說話,想想生死的道理,這佛法經論,我卻已忘了,去了講不出來,怕是師尊又要生氣。」

  金蟬子正色道:「人只為自己解脫,卻不能算得正果。這一路上,我看到眾生心中懵懂一片,丟不下個愛恨痴纏,苦也由之,樂也從之,卻總是一個欲字。我佛勸人清心忘欲,可生由空而生,又教之向空而去,不過是教來者向來處去。蒼生之於世間,如落葉紛紛向大地,生生不息,何需導引,也許還有別的真義。我想到了很多東西,師尊的法卻不能解我心中疑惑,我這次回靈山,不只是誦經,還想請師尊解解心中之惑。」

  「師兄!……請教可以,卻不可與師尊爭論啊。」

  「我不爭論,怎解我心中疑惑?」

  「可是……師尊是不會有錯的。你想不通,定是你自己錯了。」

  「那就更要問個明白了。」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錯了倒也罷了……」

  金蟬子注視著須菩提好大一會兒,忽而大笑起來:「如來是什麼?」

  「是如實道來。」

  「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冥須悟空。」金蟬子仰天笑道,「我為如來,又有何懼?」

  他將手一揮:「接住了!」將手中的金箍棒拋向孫悟空。

  孫悟空跳起接住金箍棒,金蟬子卻問:「你知道它是做什麼用的?」

  孫悟空看看金箍棒。

  金蟬子笑道:「將來若是有人腦袋不開竅,你就用它敲醒他!」

  說罷,轉身大笑而去。

  風正緊。塵沙大起,卻沒有一粒沙能沾到他的身上。他的身影一路遠去,天上的風雲緊隨著他漫捲向天際。

  「這人是誰?你叫他什么子?」系草裙的猴子道,「將來我若有他這種氣派,也不枉此生。」

  「唉,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以你們倆的心氣,倒適合做師徒。可惜他痴迷於大道,總說自己未通,哪還能教別人。」菩提說,「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也罷,也許這個名字很快就要被人忘記了。若是有緣,將來有一天,你們自會相見。」

  猴子一直望著金蟬子去路,點點頭。

  「對了,」菩提說,「你曾說你沒有姓名?」

  「是,俺是石頭裡生的。還請師父,哦不,菩提賜個姓名。」

  菩提長嘆一口氣,每個字咬得清清楚楚道:「你像個猢猻,不如便姓孫吧。師兄剛才誦道:『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冥須悟空』,你便叫作孫——悟——空吧。」

  「好!好!自今就叫孫悟空也!」

  那邊孫悟空正看著金箍棒,想著金蟬子與他說的話,一聽得「孫悟空」三字,忽然心中如什麼裂開了一般,一道雪亮的光芒照來,像自天而降,又像自心而出,直將他射得通明。身體便融化在這一片明亮之中。

  「哈哈哈,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那猴子欣喜若狂地在天地間蹦跳。

  孫悟空來到須菩提面前,跪倒:「參見師父。」

  須菩提看了看他道:「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叫我師父嗎?」

  「是……師父……」孫悟空突然有了悲聲。

  須菩提再也忍不住了,他跪下一把將孫悟空抱住:「你終於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師父……弟子這些年,沒有你指路,好苦……」孫悟空一時千思萬緒湧上心頭。

  須菩提撫他頭道:「我正是知你志向,自知指不了你要尋的路,才不肯讓你說是我徒弟。」

  「師父,這緊箍兒害得我好苦,幫我去了吧。」

  菩提神色卻漸漸變得黯然。

  「我做不到……這緊箍是將人的心思束縛,將欲望的痛苦化為身體的痛苦,你若如諸神佛達到無我之境,自然就不會受緊箍之苦。」

  「我要如何做,才能達無我之境?」

  「忘記你自己,放下你的所愛及所恨。」

  孫悟空站起來,沉默良久。

  忽然他抬了頭說:「我可以忘了我自己。」

  須菩提心情複雜地望著他。

  「可是,」孫悟空說,「我忘不了東海水,忘不了花果山,忘不了西天路,忘不了路上的人。」

  他忽然歡喜了起來,對菩提道:「師父你看,我有這麼多可記住的事。多麼好。」他轉身道,「現在我要回天界去,打死假悟空,我就能解開緊箍咒了。」

  須菩提搖頭含悲而笑:「這是觀音對你說的?可你能夠勝嗎?不,你勝不了的,結局早已安排好了。還是留在這逍遙之地吧,這兒不是有當年花果山一般的自在安樂?忘了你是誰,忘了西天路。你回去,就逃不出如來、觀音為你設計的路。」

  「師父,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一生就是要斗!戰!勝!」孫悟空望著天河,「我不會輸,不論他們設好什麼樣的局——俺老孫去也!」

  一道光芒注入寒天。

  須菩提仰望那光芒划過星河,嘆道:「我終不能改變那個開始,何不忘了那個結局呢?」

  巨大的雪片在天外湧出的火光的映照下像凝血的冰晶,整個天界被這飛揚的紅色充滿,冰雪折射著火焰,像紅寶石般在空中閃耀,這些紅亮的星塵在宇宙間飛旋,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和極美的姿態沖毀著它們面前的一切物體,諸神的宮殿在這狂潮中支離破碎,分崩瓦解。

  在這毀滅的狂舞中,諸神驚慌地躲藏,他們分明聽見那個天地間的狂笑聲,縱是颶風也無法蓋過,在靈霄殿的頂端,那個身影立著,背後是燃燒著的天穹,他巨大的陰影隨著火焰的升高移向整個天庭。

  西天

  「金蟬,你回來了。」如來說道,「你準備好你的法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