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怕!是答應了別人就要算數,我看你也算是心神未滅,還懂得寧死不要賴活著,當什麼神仙啊,和俺老孫一起當妖精去,吃吃人肉罵罵娘,好不痛快,不比在這兒窩著強?」
「我正是因為不想受氣,才死活修煉成仙的,畢竟當妖精能當出你這水平的,還是少數。不過說不定哪天不爽,我真的去下界當妖精去!」
「哈哈哈!」孫悟空大笑,「好!是條漢子,不像他。」
「他?他是誰?」
孫悟空臉色突然沉了下來:「一個早該死了的傢伙,丟盡了我們妖精的臉!」
「見鬼,這是哪兒?」孫悟空問。
剛才還和假悟空打得不可開交,正要使出全力一擊,不料一頭從雪霧裡撞了出來,眼前的一切就全變了。
天宮呢?諸神呢?紫衣服的仙女呢?假悟空呢?
眼前,卻是一座秀麗高山。
有詩為證:
千峰開戟,萬仞開屏。日映嵐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纏老樹,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喬松。修竹喬松,萬載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時不謝賽蓬瀛。幽鳥啼聲近,源泉響溜清。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蘚生。起伏巒頭龍脈好,必有高人隱姓名。
風從山中吹來,帶著清新涼意,送來隱隱歌聲: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蒼逕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
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也怪,孫悟空雖不知歌詞什麼意思,卻覺得那風也從他身體內吹過去,颳走了多年艱辛的悶氣,剛才還想與人拼個你死我活,現在想想倒忘了為了什麼。
「孫悟空,誰是孫悟空,孫悟空是誰,倒有什麼要緊,我便是我罷了。」
他一看這青山,仿佛又是當年那山野跳躍的小猴兒了。
興起之下,他發足狂奔,口中呼嘯,手舞足蹈地向那山中奔去。
卻把金箍棒忘在了地上。
他在山林中遊蕩,那歌者卻一直沒有看見,歌聲在蒼翠林中縈繞,在每片樹葉間迴蕩,倒像是那大山唱出來的一樣。草地發出潮濕的清香味,孫悟空發現這味道很親切,仿佛使他想起了什麼,但是那感覺又如這氣息,你覺得它存在,它卻又不在任何地方。
孫悟空在林中走著,腳下是柔軟的落葉與蔓草,他想了想,甩掉了他的靴子,赤足踩在濕漉漉的土地上,涼絲絲的感覺從足心傳上來,腳下的土地仿佛有了生命似的,那些小草在輕撓他的腳心。
微笑出現在孫悟空的臉上,他忽然翻了一個跟頭,雙手觸在地上,摸到了那泥土的溫度,細嫩的草像小猴的柔順毛髮。
孫悟空又是一個筋斗,這回他把自己背朝下摔在地上,可大地是那樣小心地托住了他。
天庭的地面全是冰冷而堅硬的磚,而西天路上全是泥濘。
他為什麼會一直在那些地方?
孫悟空躺在地上,那青草氣息直衝進他的七竅。他開始覺得全身痒痒。
他一縱而去,扯去了身上的衣裳,赤身裸體在叢林裡縱情叫跳起來。
直到他累了躺在地下,覺得身體正在和草地融為一體。
「為什麼俺會這樣?」他自言自語道。
「因為你本來就是只猴子啊!」
忽然一雙大眼睛從頭上方伸了過來,對他眨巴兩下。
孫悟空一個倒翻跳了起來,瞪住那個東西。
那大眼睛嚇得跳了開去,卻是一隻松鼠。
孫悟空在身上摸金箍棒,卻發現不見了,心中大驚,不由得惱恨起來。
「你在找什麼?」松鼠眨巴著大眼睛問。
「滾開!俺掉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你各部分都在啊,我看沒少什麼。」松鼠舉小爪撓撓頭說。
「你懂什麼,老孫從來就沒離過它!」
「你一生下來就帶著它嗎?」
「……這……我不記得了,也許吧。」
「它有什麼用?」
「沒什麼用,就是可以用來殺人!」
「也殺松鼠嗎?」
「如果我想的話。」
「你為什麼要殺我呢?」
「比如,因為你話太多!」
「可是你殺了我,就沒人和你說話了,你會悶的。」
「哈!你倒挺替俺著想,俺在一片黑暗的五嶽山被關了五百年,沒有一個人來和俺說話,俺早就不稀罕了!」
「五百年沒人和你說話!太可憐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去陪你的,如果……我能活五百年的話……」
「陪我?哈!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陪一個人說話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
「需要嗎?」
「不需要嗎?」
「哎,我只是和你探討一下,別生氣嘛,我才一歲,特別想和人討論事情,這個世界上太多東西可以讓我們高興地討論,是嗎?」
「是,是你個大頭鬼啊!俺居然在和一隻一歲大的松鼠討論這種問題?讓別人知道要笑掉大牙,俺可是要成就正果,讓天地顫抖的猴子啊!」
「為什麼要讓天地顫抖?」
「我喜歡!你管得著嗎?」
「可我喜歡在樹上跳跳,地上跳跳,如果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了藍天,我就更高興了,你難道不是嗎?」
「樹上跳跳……」孫悟空躥上樹梢,「地上跳跳……」他又跳到地上蹦兩下,「然後抬頭看看天……我怎麼總覺得這樣像只傻鳥!」
「是啊是啊,我有個好朋友就叫傻鳥,他總是樂呵呵的,本來他今年要到南方去過冬,可我希望他能留下來陪我玩,於是他就決定不走啦!」
「他會被凍死的!哼哼。」
「不,不會,我會把我的洞讓給他住。」
「那你就會被凍死,反正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要被凍死?我不想死可以嗎?」
「不可以!想不死就不死?憑什麼?那我這麼多年又是為了什麼!」
松鼠垂下她的大眼皮,有些黯然,隨即眼中又有了閃亮的光,道:「聽說萬物都是有魂的,他們一種樣子過得累了,就死去,變成另一種樣子是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要變……」
「那不是由你決定的!你可能會變成一隻鳥,也可能變成一塊石頭……」
「也許我會變成天邊的彩霞呢?」
「也許你還會變成一個破瓦鍋!」
「我不能想變什麼就變什麼嗎?」
「做夢的時候吧。」
「可有人能啊!」
「誰?」
「須菩提。」
「須菩提,聽起來像樹上結的果子。」
「咦,他有時真的是的,他可能變成任何一樣東西和你說話,或者說他就是任何一樣東西。」
「還有這種東西?我倒想見見,是妖精就一棍打死,又可以加功德分。」
「功德?什麼東西?」
「你哪會懂,要成仙成佛全得靠這個。」
「我也想成仙成佛啊,要怎樣才會有功德分呢?」
「這個多了,放生有分,殺妖精也有分……」
「妖精不是生嗎?」
「……可妖精不是由神造的,他們是自然化生的。」
「那神又是由誰造的呢?」
「神?也許有天地就有他們了吧。」
「那天地又是誰造的呢?」
「你很煩耶!天地是盤古開的……那盤古又是誰造的呢?盤古是從一個蛋里蹦出來的,那那個蛋又是誰下的呢?……你問我我問誰去!當初俺老孫從石頭裡蹦出來,俺又怎麼知道那石頭是該死的誰放的!」
「那,我不問那個蛋是誰的了。我想問,盤古不是神造的,那他是妖精囉?原來神都是妖精造的嗎?」
「啊?這……哈哈哈哈哈……神是妖精造的……俺怎麼沒想到?哈哈哈哈!」
松鼠撓撓頭:「你笑我嗎?唉,雖然我知道,松鼠一思考,猴子就發笑,可我還是忍不住不去想它。」
「什麼松鼠、猴子,誰告訴你這些亂七八糟的?」
「須菩提啊。」
「我越來越想見他了,他在哪兒?」
「這我也說不清,他說不同的人,去見菩提的路也是不一樣的。」
「去!我猜他是有了仇家,東躲西藏,家裡挖了好幾條地道。那你又怎麼見他?」
「有時他會變成樹上的果子和我說話,有時我想找他,就從我家樹洞一直向下鑽……」
「那傢伙果然是只兔子,俺沒猜錯。快帶俺去。」
「可是我走的路,不一定是你走的啊?」
「哪兒來那麼多廢話?快帶路!」
「就是這兒了。」松鼠指著那黑黝黝的樹洞口,這叫斜月三星洞,這裡進去,就是靈台方寸山。
「靠,一個樹洞,還叫個什麼『斜月三星』!」孫悟空將身一搖,化作一道光,直射了進去,消失在黑暗中。
松鼠又撓撓頭:「這猴子總是個急性子。」她湊到洞口大喊,「記得等會兒回到這兒來和我說話啊,我就在這兒等你——」
一到了那洞中,孫悟空發現自己突然消失了。
是的,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也再用不出任何的法力。黑暗沒有邊界,他自己也沒有了邊界,他的觸覺一直伸展,無邊伸展,可觸到的只是虛無。
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像是那隻松鼠的:「猴子,你一定要回來啊——」
「我不是猴子,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他喊,可是聲音卻只在自己的思想里迴蕩。
而那松鼠的聲音卻也分明地從他的頭腦中傳來:「猴子,你說你是誰?」
「我是……」
他一直向黑暗深處墜了下去,直到感覺完全消失。
仿佛一陣叮咚的仙樂,又像是葉子上的露水落在山中深潭,葉子變幻著色彩,在空中輕盈地飛翔,穿越了天和水的界限,變成一條魚,又幻出人形,身影如霧朦朧,長發像風飄然,一轉眼又消失了,只剩下悠悠的歌聲,詠嘆著世間蒼茫。虛空中隱隱傳來千萬和聲,又變成精靈的狂笑。
沒有邊沒有界,是我;
花園也是荒野,是我。
光陰,在花綻開中消亡;
歌舞,卻永不停下。
他看見了那方寸中的世界。
但見:
煙霞散彩,日月搖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噴香。石崖突兀青苔潤,懸壁高張翠蘚長。時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鳳凰翔起,翎毛五色彩雲光。玄猿白鹿隨隱見,金獅玉象任行藏。
「這是哪裡?」孫悟空問。
「這是哪兒?」忽然也有一個聲音問。
孫悟空一轉頭,啊!那不正是假悟空?
只見他卻無了金冠金甲,只在腰前系了一條草編的腰裙,赤著足,臉上神態也大有變化,那種狂傲凶頑不見,倒是滿臉的稚氣。
好,正撞到俺老孫棒上來,咦,棒呢?糟了,沒有金箍棒,如何斗得過他?
孫悟空忙隱到一邊。
卻見那假悟空好像完全沒看見孫悟空一樣,自顧自說:「那打柴的說是這兒,怎不見一座寺院?」
「你找寺院作甚?」地上一聲音道。
那猴子一低頭,卻見是一個會說話的酒壺。
「我要拜師,找菩提祖師。」
「菩提?祖師?沒有,只有酒壺一提,要不要?」
「要你何用?」
「哈哈哈哈!」酒壺大笑,唱曲一首: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風月何用?不能飲食。
纖塵何用?萬物其中,變化何用?道法自成。
面壁何用?不見滔滔,棒喝何用?一頭大包。
酒壺越唱越快,越唱越高興,從地上一彈而起,在空中變成一隻大肚子胖熊,嗵嗵拍打著自己的肚子作樂,唱:
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
一時間,天地間竟應他的拍打鼓聲大作,一時間,天上的飛鳥,地上的樹草,連石塊都在蹦跳著應和:
從何而來?同生世上,齊樂而歌,行遍大道。萬里千里,總找不到,不如與我,相逢一笑。芒鞋斗笠千年走,萬古長空一朝游,踏歌而行者,物我兩忘間。嗨!嗨!嗨!自在逍遙……
「神仙老子管不著!」那猴子也手舞足蹈叫道。
「猴子,你聽見了什麼?也如此高興?」胖熊又一閃,變成天上一張大嘴,問。
「也不知聽見了什麼,只知心中大悅,喜歡得緊。」
「哈哈哈哈!」那嘴又一變,卻化為一黃衣老者,白髮童顏。「來找我者甚多,沒被嚇跑,還能笑逐顏開的,只你一個,我便收你了!」
猴子大喜,納頭拜道:「師父在上,受俺一拜!」
「你叫什麼名字?」那老者問。
孫悟空躲在一邊心想,只要那廝敢說他是孫悟空,便跳出去掐死他。
那猴子卻說:「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賠上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
菩提笑道:「還有這等乖的猴兒,我說的不是這個性,是……你父母卻又姓什麼?」
猴子道:「我也無父母。那天生時,身前一片大海,身後群山,只我一人孤立,叫也無人應。入得山中,別人倒都有父母兄弟,獨我一人,從此天地便是家,萬物皆當兄弟了。」
「哦?」菩提道,「難道你還會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不成?」
猴子抬眼道:「咦?你怎知的?」
「咳!這個……」菩提心中暗喜,如此先天生成的資質,哪裡去找,「不知你找我,要學什麼?」
「我只想學道,卻又不知,道是什麼?」
「學道?好像不是一個系的,哈哈不過無妨,我倒有一些道兒不知你學不學?」
……
孫悟空躲在一邊看,只覺得此景何處見過,卻又想分明不可能。
「咦,參禪打坐,誦經念佛,你這也不學,那也不學,到底想學什麼?」菩提做怒色對猴子道。
猴子說:「看來,我想學的,你卻教不了我。」
「什麼?那你倒說說,你到底想學什麼?!」
猴子抬頭道:「我有一個夢,我想我飛起時,那天也讓開路;我入海時,水也分成兩邊;眾仙諸神,見我也稱兄弟;無憂無慮,天下再無可拘我之物,再無可管我之人,再無我到不了之處,再無我做不成之事,再無……」
「打住!」菩提說,「你快走,快走,我卻教不了你!我若教得你時,也不用在這變酒壺自耍子。」
菩提轉身便走,猴子一把拉住他衣角,菩提卻忽地變作一根棒槌,在猴頭上擊了三下。棒槌生出一對翅來,向山中飛去,猴子疾追了過去,卻見棒槌飛入一座高牆寺院中去了。
寺院大門緊閉,猴子想,師父不出來,我便不去。於是跪在門外。
幾隻仙鶴扯了一塊天大的黑幕飛來,夜晚一下便至了。草間的螢火蟲兒全飛上天去,在天空中變幻著各種星座。
猴子跪在那兒。